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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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我的司马光(1)

在历史的天空中,闪耀着无数颗璀璨的文化巨星。儒学如孔、孟,楚辞如屈、宋,唐诗如李、杜,宋词如苏、辛……星列河汉,看得见,数不清。他们的巨星地位由自己的杰出贡献而奠定,此固然也,但给其作传,为其扬名者,史家也。史笔恰似运载火箭,把卫星发射升空。没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我们将永远无法读懂《离骚》;没有《三国志》,我们就只知道戏台上的曹操……

史学家在为他人定位时,也把自己安放在历史的经纬度内。史学界历来有“两司马”之说,即《史记》的作者司马迁,《资治通鉴》的主编司马光。他们是中国史海之旗舰,史林之巨擘。司马迁开纪传体史书之先河,成正史编撰之圭臬,其后之《二十四史》无不遵之;司马光登编年体史书之顶峰(发端于《左传》),引发了编年体的写作热,后继者不乏其人,可惜只有望尘之憾。对“两司马”,许多人即使没有读过《史记》,至少也知道司马迁;而对后者,大多数人只知道“司马光砸缸”,至于他的《资治通鉴》,大抵没有走出学者的书斋,一些大官大款的书架上也摆着,附庸风雅而已。司马光先生,对不住了!现在是商品经济时代,互联网时代,快餐文化时代,没时间读您的大书了。况且,您的书能帮我赚钱吗?听到这些,老先生一定会一脸茫然。你对他有多么茫然,他对你就有多么茫然。

不错。司马光时代已远去九个多世纪,一切都不可同日而语了。要认识他,需要有人介绍。写作本书,就是想为介绍司马光尽绵薄之力。在本书动笔前,我曾到山西夏县司马光墓园凭吊。与一些热门旅游景点人头攒动、嘈杂喧嚣的情形不同,这里安静得让人仿佛一下变成了聋子。园外的停车场上,只有送我来的一辆车,园中的访客只有我和陪同我的一个人。我问工作人员,一直这样吗?答曰:放长假时人不少。国家投资重修了司马光墓园,意在传承历史文化,发展人文旅游,却门前冷落车马稀,咋啦?转念一想,倘使一个人连司马光是谁都不知道,他会“到此一游”吗?他也许宁愿去寻访所谓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幽会处,津津有味地听导游带咸味的瞎掰,兴奋地发出哧哧的傻笑,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我顿时感到,介绍司马光的责任好沉好沉……

《资治通鉴》是司马光进入中国百位历史文化名人殿堂的入场券。这部长达二百九十四卷、三百余万字的史学巨著,自北宋元丰七年(1084)修成,至今已印行七十余版,且形成了专门的通鉴学。共和国的开国领袖毛泽东读之入迷,一生通读达十七遍之多,乃至书页残破,且在书中留下不少批语。他曾多次向干部推荐这部书,对书中的史实更是能随手拈来为自己的观点服务。在与历史学家吴晗谈话时,他说:“《资治通鉴》这部书写得好,尽管立场观点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但叙事有法,历代兴衰治乱本末毕具。我们可以批判地读这部书,借以熟悉历史事件,从中汲取经验教训。”[1]

《资治通鉴》的主题思想(“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与毛泽东思想格格不入,可毛泽东却说它写得好,理由是“叙事有法,历代兴衰治乱本末毕具”,一语中的,内行。我们知道,纪传体史书的优长在于写人,但要弄清某一事件的本末,须将多人的纪、传以及表、志反复对照,且因纪、传中往往时间概念模糊,屡有相互矛盾之处,要捋清一件事谈何容易,此其所短。而纪传体之短正是编年体史书之长,它以时间为经,以事件为纬,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但其短处是人物不如纪传体完整。从三家分晋至北宋开国前(前403—959)的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历史,纪传体的正史约有三千余万字,而《资治通鉴》用三百余万字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如此精炼,故事完整曲折,人物栩栩如生,难怪毛泽东要赞扬了。浓缩不易,在浓缩中增加信息量更是难能可贵。在《资治通鉴》中,南北朝部分新资料占十分之一,唐以后新资料占到一半,因此它绝非正史的改写版,而是再创作。据通鉴学者统计,除正史以外,司马光所参阅的野史、碑帖、家谱之类超过三百种以上,达三千余万字。而被他引用的书籍,今天大多已亡失。如此旁绍远求,细大不遗,却考证精当,前所未有。司马光是孔子的忠实信徒,而在修史上背弃了孔子“为尊者隐”的《春秋》笔法,对暴君、昏君秉笔直书,对明君如唐太宗的批评也直言不讳。总而言之,《资治通鉴》是一部文字最精炼、史料最丰富、考证最准确、叙事最生动的编年体通史。虽然以帝王为读者对象,但普通人也值得一读。为啥?它能让我们从历史经验中领悟上自国家兴替,下至为人处世的大智慧。大智慧是管小智慧的,没有大智慧的人终难摆脱浮躁与浅薄。

写司马光,自然要写他编撰《资治通鉴》的故事,但他不仅是史学家,还是政治家、思想家。如果不了解政治家、思想家司马光,就读不懂史学家司马光,甚至读不懂他的《资治通鉴》,特别是其中的史论——“臣光曰”。史书固然是写历史,但即使最严谨、最客观的史书,都不可避免地要打上治史者所处时代的或隐或显的印记。《资治通鉴》的绝大部分撰于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1068—1085),这是一个风云变幻的年代,是变法与反变法生死较量的时期,而王安石和司马光分别是变法派和保守派这两个对立营垒的旗手。他俩从能在一起洗澡、能互相调侃的老朋友变成了无事不对立的老冤家,分别主导了王安石变法和清算变法的元祐更化这两大历史事件。司马光的后半生就是与王安石斗争的后半生,他作为政治家、思想家的主要活动就是与王安石做斗争。他俩死斗到死,斗到死后,功过是非,争论至今。

他俩都是北宋知识分子的精英。司马光考进士列甲科第六名,王安石礼部试第一(准状元),只因宋仁宗反感其试卷中有“孺子其朋”四字,降到第四名。他们都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少年得志,名声显赫,而生活简朴,私德高尚得近乎圣洁。仅举一例,他们的夫人都曾给他们买过妾,但都被果断拒绝,这在大官妻妾成群的宋代,恐怕神仙也难以做到。他们的性格一样的倔强,一个人称“司马牛”,一个被指“拗相公”。

按现在的说法,他们都是干部子弟,司马光是“官三代”,因父亲司马池官居四品(天章阁待制),可以靠“拼爹”恩荫当官,但恩荫的官因无功名(进士),被人鄙视,所以司马光与许多有志气的干部子弟一样,在恩荫得官后又参加了科举考试。王安石是“官二代”,父亲王益官衔只是从六品(都官员外郎),不够五品以上恩荫子弟的杠,他没法“拼爹”,要当官只能靠科举。在宋代,官员五品和六品虽只差一品,但六品是低级官员,着绿袍,五品是中级官员,着绯袍。这是关键的一级,升为五品标志着进入了特权阶层的行列。因此,司马光和王安石入仕前的生活环境包括家庭的社交圈是大不一样的。入仕后,他们的基层任职履历也差别较大。司马光只代理了几天县令,追随庞籍做过州通判,而王安石当知县政绩突出,不仅做过州通判,而且做过提点刑狱,对下情的了解更多。

司马光是北方人,任职基本在北方;王安石是南方人,入朝前任职一直在南方。宋朝士大夫中的南北矛盾由来已久。因赵氏皇帝起家于北方,加上有视中原政权为正统、而视南方割据政权为僭伪的传统观念,所以北宋官僚集团中北方人占优势,而且在南方人面前有一种征服者的优越感。科举考试中,南北方的录取标准区别很大。太宗时,开始是认分不认人,但中第者大多为南方人。北方河北、河东等五路(太宗时全国分十八路)几乎推了光头,举子因而敲登闻鼓请愿。太宗于是以北方拙于词令为由,令北五路单独再考,后来虽不另设考场,但把录取指标划拨到北五路。如此优待的结果是北五路的录取标准越来越低。熙宁三年(1070),也就是司马光的养子司马康以明经科登第的那年,神宗在殿试中看到第四甲党镈的卷子文句不通,不禁大笑说,这样的人是怎么通过的?考官答曰:五路人按分数取末名通过。五路有专用指标,管你合格不合格,录够指标为止。神宗也不便取消指标,只好将其降到第五甲。这个对北方的优惠政策一直实行到北宋灭亡。南北方的赋税标准也不一样,宋初为稳固窃取来的政权,大幅度减免后周规定的赋税,三亩按一亩征收,而新征服的南方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仍然按原割据政权的标准收税,实际上是南北两制,南方推后甚至没有享受到减赋的恩惠。故北方的大地主多,南方的中小地主多。这些对司马光和王安石的立场、观点不可能没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