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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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习通典管窥宽猛

一场大战戏剧性地画上了休止符。杜佑大军无功而返,三军颇有怨声,所幸皇帝昏庸,以为藩镇归顺便是胜利,对杜佑不仅不加责罚,还赏赐钱物,犒劳三军。杜佑自然没能亲赴行营,将徐泗濠节度使之兼职卸去之后,又领濠泗观察使一职,以削弱徐州之权。

张愔归顺之后,吴少诚回军蔡州,上表请封。朝廷求之不得,以为天下将重归太平,便顺水推舟,赦免宣武军上下罪行,全军将士俱复官爵。果然一时间朝野内外莺莺燕燕,和风劲吹,满堂君臣都沉醉于这虚幻的承平之中。

而以谄媚主上、贿赂宦官而得蔡州四面行营都招讨使之职的韩全义,再次以荒唐的经历展现了他自己的无耻本色和大唐朝廷的赏罚错置。贞元十七年(801)正月二十一日,屡战屡败损兵折将的韩全义,以凯旋班师之姿态回到长安。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窦文场受了贿赂,在德宗面前指鹿为马,极言韩全义“能致少诚来归,便是大功,强似杀人如麻”,因使德宗礼遇韩全义甚厚,恩赏一番,韩全义得以全身而退,复归夏州。

消息传到扬州,刘禹锡等人自不免讥诮嘲讽,如送瘟神一般扔掉了各人止居数月的“兼徐泗濠节度使府”官衔。待善后军务处理完毕,杜佑终于有了闲暇,又将刘禹锡、段平仲、刘伯刍、李益、张登等人招至府中,合计审订《通典》之事。

为修《通典》,杜佑在府内专设一间大屋,内收天下文章典籍不可计数,又设坐榻书案,每日陶醉其中。此时《通典》已完成编撰,只待审定之后,即要贡献朝廷。

看到存放二百余卷《通典》的书柜,竟然占满了一面墙,禹锡等人惊叹不已。杜佑见众人惊叹之状,心中不无得意,命众人随意取阅,并说:“老夫本为一介儒生,唯嗜读书,幸赖圣恩眷顾,仕履坦途,阅人处事不可胜数。然时日稍久,常叹于今人往往重蹈前人之覆辙,思之皆因史书仅载其事而未加议论。倘人仅知史事而不知史论,终不可用于今世。因此,老夫立下志愿,誓要稽古录今,遍察历代兴衰存废,点评成败得失之要,言礼乐刑政之变迁,揭历代政成之大方,著录成册,上可以发振宸聪,下可以教化黎民,以为我大唐龟镜。我朝开元末年,阆州刺史刘秩常思富国安民之法,记下三十五卷读书心要,号曰《政典》,受人推崇。老夫细细研读,悉心寻味,总觉言犹未尽,遂动手加以扩充,变成了二百卷,谓之《通典》。不过,老夫毕竟学识浅薄,书中疏漏、讹误之处必定极多,不堪御览。因此,须请诸君不吝劳苦,为杜某细致审定,共襄盛事。”

众幕僚深感其志,面对二百余卷著作,无不由衷敬佩。禹锡略略浏览了其中一卷,其中正述子产论政宽猛之事,不由令禹锡联想到刚刚结束的徐州之役,于是叹息道:“治国之道,古之圣贤诚已备述矣!昔日子产临终时以宽猛之道遗于太叔,而太叔宽仁,致郑国盗贼为患,于是发兵征剿,方平盗患。治国之道,在于以宽政爱之、活之,以猛政律之、诫之,若今上能深明此理,二十年来恐已无藩镇作乱之事!”

杜佑亦有同感:“梦得所言,正是老夫所忧!古圣先贤言语简洁,评述散乱,阐发或未尽其意,或指东言西,非深居书斋、皓首穷经之辈,难以领会。况南面者需兼顾天下,何有闲暇?是故秦亡于暴政苛猛,而汉立于无为而治。然天下元气已复,仍施无为之治,又肇六国之乱,概无人鉴之于史而谏之于上,信也!今上御国,待宦官、藩镇过于宽纵,治百僚、黎民过于严苛,正是古人衰亡之兆,唯望此《通典》可稍规谏之。”

禹锡笑道:“宽猛之道,非但为治国之术,亦为养生之法。去年方到相公幕府时,正值夏日,下官自幼体弱,不慎染疾,不堪饮食,腹中火热。恰逢节度判官李亚来访,为我寻来名医。名医果有手段,须臾之间探明病因,予下官药一丸,并嘱下官曰:药中含毒,用之不可过量,一旦病症消退,即应停药。下官服药数日,果然药到病除。然而,有客谓我道,郎中往往挟术自重,遗病求财,既然药丸效力明显,不如多服几日,必可祛除病根。下官遂用其言,不料果然药毒发作,病情危急,幸得名医闻讯赶来,再施和缓之剂,下官方才康复。”

杜佑笑道:“杜某亦闻此事,并以为深可为诫!不知梦得可有文章记之?”

“有!”禹锡应道,“容下官诵于相公!”

刘子闲居,有负薪之忧,食精良弗知其旨。血气交沴,炀然焚如。

客有谓予:“子疾病积日矣,乃今我里有方士,沦迹于医,厉者造焉而美肥,跛者造焉而善驰,矧常病也,将子诣诸?”予然之,之医所。切脉、观色、聆声,参合而后言曰:“子之病,其兴居之节舛、衣食之齐乖所由致也。今夫藏鲜能安谷,府鲜能母气,徒为美疹之囊橐耳。我能攻之。”乃出药一丸,可兼方寸,以授予曰:“服是足以瀹昏烦而蕴结,销蛊慝而归耗气。然中有毒,须其疾瘳而止,过当则伤和,是以微其齐也。”予受药以饵,过信而膇能轻,痹能和;涉旬而苛痒绝焉,抑搔罢焉;逾月而视分纤,听察微,蹈危如平,嗜粝如精。

或闻而庆予,且哄言曰:“子之获是药,几神乎!诚难遭已。顾医之态,多啬术以自贵,遗患以要财,盍重求之,所至益深矣。”予昧者也,泥通方而狃既效,猜至诚而惑剿说,卒行其言。逮再饵半旬,厥毒果肆,岑岑周体,如痁作焉。悟而走诸医,医大咤曰:“吾固知夫子未达也!”促和蠲毒者投之,滨于殁而有喜;异日,进和药,乃复初。

刘子慨然曰:“善哉医乎!用毒以攻疹,用和以安神,易则两踬,明矣。苟循往以御变,昧于节宣,奚独吾侪小人理身之弊而已。”

杜佑闻听,捻须赞道:“天下病者众矣,独梦得能于此番经历中体悟到审时度势、宽猛迭用之道,可谓善哉!”

禹锡谦虚道:“下官宦途尚浅,只能勤加思索,以求见微知著。”

“见微知著,便是本事!”段平仲赞道,“郑国乱而太叔知宽猛,代价何其高昂?梦得以一病而得之,才智敏捷,无由不令人羡慕!”

刘伯刍亦问:“听闻梦得尚有数篇文章,与此《鉴药》共成《因论》,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因论》七篇,”禹锡答,“拙作数篇,若雨后之洼,《通典》浩瀚,若百川汇海,在相公面前,不提也罢!”

杜佑却有兴致,亦有雅量:“梦得但请言之!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梦得文章一向发人深省,而我欲令诸公审定《通典》,其实更是切磋学问,教学相长。我等同在圣人门下,但论学术短长,无论长幼尊卑!”

禹锡难却众情,思索一番,再道:“下官尚有《原力》一篇,乃述人之力,各有所长,因其施用不同,而小大之辨不同。姑妄论之,请相公与众位贤达指正。”

于是禹锡诵道:

刘子于迈,舟次泗滨,维迩之于传。传吏适传呼曰:“乘驿者方来,谁何之?”

则曰:“力人也。”雅以力闻于吴楚间,中贵人器之,谓宜为爪士。献言于上,有旨趣如京师。顷其至,则仡焉五辈:咸硕其体,毅其容,动睛晔如,曳趾岌如,顾瞻迟回,饮啜有声。泗滨守伾,由将授也,说而劳之,飨以太牢,饮以百壶。酒酣气振,求试自矜,傍如无人,中若有凭。有荡舟如沿者,抉鼎如飞者,绹键如麻者,开两弧而脉不偾者,屣巨石而济如流者。异哉!果以力骇世而闻于上也。

异日,话于儒家者流,有客悱然自奋曰:“斯诚力矣,上之不过夸胡人而戏角抵,次之,不过倅期门而振袀服。我之力异,然以道用之,可以格三苗而宾左衽;以威用之,可以系六驘而断右臂。由是而言,彼力也长雄于匹夫,然由驿其騑,饩其食;我力也无敌于天下,亦当蒲其轮,鹤其书矣。”予诘之曰:“彼之力用于形者也,子之力用于心者也。形近而易见,心远而难明。理乎而言,则子之力大矣;时乎而言,则彼之力大矣。且夫小大迭用,曷常哉?彼固有小矣,子固有大矣,予所不能齐也。”客于邑垂涕洟。刘子解之曰:屠羊于肆,适味于众口也。攻玉于山,俟知于独见也。贪日得则鼓刀利,要岁计而韫椟多。”客闻之破涕曰:“吾方俟多于岁计也。岁欤岁欤!其吾与欤!

杜佑大赞:“梦得此论精妙,正与方才宽猛迭用之论相得益彰!向者子产与太叔均文弱之辈,然其长于谋略,使其居相位而力大,无敌于天下!”

刘禹锡感慨:“宽猛迭用,乃施政之道,小大迭用,乃用人之道。宽仁之政,需委之以仁爱之人,方可感化万民;猛烈之政,需行之以刚直之人,乃有禁止之效。唯有任人以其长,尽其无敌于天下之力,国方可治之。”

“好!”杜佑因禹锡之论而倍感欣慰,“梦得体悟精当,可成大器!此论可以编入《通典》,以俟观者。”

如此凡历数月,杜佑幕府中人人参与,终将《通典》审订完成,刻印之后贡入宫中。德宗御览后,对《通典》评价极高,降诏嘉奖,命崇文馆收藏并刊印天下。于是《通典》大传于世,士大夫争相阅读,竟成时尚。因二百多卷的《通典》卷帙过于浩繁,杜佑再接受刘禹锡建议,编写印缩本,即将其中要点辑录出来,自成一套《理道要诀》,利于阅读和普及。

杜佑进献《通典》有功,遂生功成身退之念。前番因讨贼不利,杜佑已萌生退意,只因实在不愿一生光明仕途以败绩收尾,这才等到嘉奖《通典》的圣旨到达,方命禹锡代撰《请朝觐表》,言“窃位时久,妨贤愧深”,“退归旧里,沐浴皇风”,乞归田园,了却余生。

纵观朝中官吏,杜佑之过可谓甚微,杜佑之功可谓甚厚,六十六岁的年龄正当入相为栋梁之时,其急流勇退之举,令刘禹锡不禁对自己在淮南幕府的前途感到担忧。只好每日处理了府中事务,便与幕僚们饮酒唱和,聊作解忧。

时值春日,风景正美,佳酿新成,保扬湖边画舫水馆乃是扬州城中赏景品酒的好去处。预感到在淮南时日恐不长久,禹锡择了一个良辰吉日,在水馆中设下一席酒宴,邀约了李益、段平仲、张登、李畅、张复元等同僚好友,权作一醉,以应嘉时。

明月东升之时,保扬湖比日间里更显风流倜傥。星罗棋布的灯盏蜿蜒在岸边,湿暖的春风里弥漫着酒味和脂粉的香气。画舫满载着客人离了码头,曼妙的歌声合着温婉的丝竹,暧昧的灯火诱惑了眺望人的遐想。淮南节度使府的高士贤才们自然不能免俗,一头扎进了这温柔乡中。

李益官资最高,先为众人吟唱初唐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一曲,拉开欢宴序幕。当此春深月明、银波玉涟之夜,又有美酒佳人相伴,众人才情格外敏捷,佳句迭出,联缀成章,又命歌妓立时歌咏。其间或有魂不守舍心随娇娘者,联句之时稍显迟钝,众人则不依不饶,罚以大杯饮酒,引得众人愈加恣意欢笑。

夜渐已深,保扬湖边游人慢慢散去,半夜欢乐亦已归于平静。人间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一轮明月孤独地挥洒着春夜最后的柔情。忽然间,湖边水鸟不知被谁惊起,长鸣一声,扑扑簌簌地飞到了远处。刘禹锡睁开蒙眬的眼,已不知这是什么时辰,更不知自己何时已在水馆中醉眠。再看馆中诸人,皆横七竖八,醉鼾震天。窗台上,熏香炉里积了厚厚一层金黄的香灰,桌上雪白的蜡烛只剩最后一点豆大的火苗。

禹锡兀自发笑,忽然格外想念在长安求学赴考的时光。是啊,长安!那里才是建功立业的疆场,何必因为杜佑欲引退而失去自己的方向?江南虽好,然大丈夫不可常恋酒色,我刘禹锡岂可安心做个悠游江湖之辈?

禹锡摇晃着站起身,抓起丢在地上的毛笔,在段平仲的枕头上写道《扬州春夜同会水馆夜艾独醒》:

寂寂独看金烬落,纷纷只见玉山颓。

自羞不是高阳侣,一夜星星骑马回。

写罢,刘禹锡悄悄出门,徜徉在春夜的扬州护城河边。他的心中反复思索着在淮南节度使府这一年多来的经历,推敲着杜佑教导的施政办法、文武之道。毫无疑问,两年幕府生涯对刘禹锡而言是极大的进步,他的所思所想,借助这个平台付诸了实践,禹锡再也不是只知纸上谈兵的秀才,他具备了担当更大责任的条件。

只是,未来的路会在哪里展开?禹锡的心中毫无把握。是要向杜佑坦明心迹,求其推荐吗?禹锡不敢作此奢望,却又忍不住作此奢望。踟蹰间,禹锡竟已沿着护城河绕了小半圈,来到南塘亭边。天已微明,河中沙尾屿隐隐可见,早起的渔民摇橹远去,只有淡淡的渔歌声仍自由地飘荡在薄暮之中。

禹锡心生无限感慨,提笔在亭柱上写下了自己惆怅中满含期待的心情:

淮海多夏雨,晓来天始晴。萧条长风至,千里孤云生。

卑湿久喧浊,搴开偶虚清。客游广陵郡,晚出临江城。

郊外绿杨阴,江中沙屿明。归帆翳尽日,去棹闻遗声。

乡国殊渺漫,羁心目悬旌。悠然京华意,怅望怀远程。

薄暮大山上,翩翩双鸟征。

——《晚步扬子游南塘望沙尾》

写罢,刘禹锡酒劲重袭,困意复生,于是回家休息。他刚离开南塘不久,早起的杜佑恰从此地经过。马车之中,杜佑迎着晨光看见南塘亭柱上好像有几行新鲜墨迹,再一细看,似乎是刘禹锡手笔,急忙命仆人停车,自己下车观看。待杜佑读完诗句,心中已经明了禹锡的心意。

杜佑是禹锡父执,禹锡又是杜佑十分看重的年轻僚属,于公于私,杜佑都不希望自己的引退给刘禹锡的仕途带来不利影响。回到公府,杜佑立即修书予朝中友人,拟为禹锡谋一京畿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