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18819100000041

第41章 脱罪籍还归洛阳

辞别和州,刘禹锡并未立即北上洛阳。江南本是刘禹锡生长之地,但因种种因缘际会,禹锡从未游览过金陵。在和州任上时,亦不能擅离职守。逢此无官一身轻之际,刘禹锡恐怕日后再无机会重游江南,于是登船东进,了此夙愿。

旬月之后,刘禹锡携漫游金陵所得丰满诗作,与白居易相逢在淮南节度使王播的高朋满座之宴上。时白居易告病从苏州刺史任上罢官,亦在江南游览。两人暌违多年,此番重逢,只恨岁月如刀,各自皆有老态。尤其白居易,须发早白,精神颓靡。

刘禹锡心中戚然,问之近况。白居易轻抚斑驳须发,几近无奈,几近绝望,摇首吟道:

形容瘦薄诗情苦,岂是人间有相人?

只合一生眠白屋,何因三度拥朱轮?

金章未佩虽非贵,银榼常携亦不贫。

唯是无儿头早白,被天磨折恰平均。

——《自咏》

刘禹锡闻诗一怔,方知白居易愁苦只为膝下无儿之事。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白居易与刘禹锡同甲子,禹锡早已呼儿唤女,白居易却始终只有一女,且已嫁出,令他孑然一身。年轻时候尚觉无甚不妥,知天命后方知人生尚有缺憾。求之而不得,白居易只得自慰:本是平淡无奇的命运,却三次入据要津,虽然未柄大权,不是显贵,但也是银杯盛酒、珍果常新。也许是把命中无有之福全部享尽,因此华发早生、无子相继,由此看来,上天的确是公平的。

刘禹锡深知白居易年轻时与湘灵的旷世之恋。若非因湘灵而多年不娶,居易断不至于膝下无子。说什么天赐命外富贵而绝其子嗣,更可见白居易内心实为重情之人,时至今日宁忍不孝骂名,亦不肯将无后之过丝毫归咎于湘灵。这般情感深深掩盖在白乐天蓄妓游乐的表面之下,非知己之交若刘梦得者,孰可知之?

“乐天勿忧,且听愚兄一辩!”刘禹锡执壶为白居易斟满酒杯,“君言须发早白,可见人人仰慕之云里高山,盛夏时节已是白雪封顶。君言尚无子嗣,可知人间难寻之海中仙果,从来成熟不易、结子迟晚。乐天于社稷有功,又领新乐府风骚,德行深厚,何愁天不加恩,赐以梦熊之喜?且容刘某赠乐天一诗以解忧愁:

莫嗟华发与无儿,却是人间久远期。

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

于公必有高门庆,谢守何烦晓镜悲。

幸免如新分非浅,祝君长咏梦熊诗。”

——《苏州白舍人寄新诗有叹早白无儿之句因以赠之》

白居易读诗,不由拊膺舒笑:“梦得梦得,文之神妙,莫先于诗。若妙与神,则吾岂敢?如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之句,真谓神妙。”不由心情转好。刘、白相谈甚欢,几乎忘了仍在王播的宴上。

自柳宗元、韩愈去世之后,当世文豪已无可与刘、白争锋者。以淮南之远,两位文坛领袖同时莅临,真如日月同曜,亘古难逢,王播以地主之谊,广邀贤俊,一同见证刘、白风采。

王播先领酒盏,劝下数杯,众宾客有几分酒意垫底,渐渐放开拘束,向刘禹锡、白居易讨教诗词歌赋、说禅论道,又有数人口占抛砖引玉之作,筵席气氛更见高涨。王播趁势向刘禹锡道:“某闻梦得、乐天二公卸任后俱在江南游览,想必已是佳作连连,还望二公尽展其美,切勿辜负了今日良辰!”

刘禹锡要与白居易谦让,但白居易抢先道:“白某之诗无甚新奇,惟梦得久在远郡,少与群贤通气,今方喜得宽宥,正是令我等同闻鸿音之时,梦得当为今日筵席之文园令!”

众人皆推刘禹锡。刘禹锡久未逢此盛宴,恍惚之间梦回从事淮南之时,即在此淮南节度使府中,常随杜佑与众幕僚欢宴,不觉间物是人非,沧桑巨变,再看手中诗卷,其中再难觅得少年豪情之句,往往却见怀古惜今之词。

“呵……”刘禹锡轻叹一声,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建议道:“若在座诸位才俊不弃老朽,便请从刘某新作文集中各挑一首,诵予诸公,再由刘某作解,如何?”

此议一出,响应者云云。王播自告奋勇,首挑一首诵道:

万里长城坏,荒营野草秋。秣陵多士女,犹唱白符鸠。

——《经檀道济故垒》

“哦,乃伤檀道济之作……”王播自言。

刘禹锡遂解道:“檀道济之故垒在和州之境,某曾数次经过,常思故垒犹在,而刘宋何在?无檀江州之堡垒,不过江边乱石堆耳,宋文帝自毁长城,焉有不败之理?此古人之鉴也。而某此唱,不独为古人。长庆之中,裴相公屡遭构陷,虽免遭檀道济之祸,但国无栋梁,社稷动摇,削藩成就有前功尽弃之险。埋没贤良,亦是自毁长城!某作此诗,意正在此。”

裴度削藩威名,大唐天下皆知,其因功高遭忌,颇得时论同情。众人再品刘禹锡此诗,果然别有意味。

王播幕府参谋吴忠达接过诗集,翻过一页,先自阅过,不禁叫绝:“真精辟也!”

然后读道:

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

——《金陵怀古》

众人闻“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之句,果然异口同声,惊叫绝妙,而闻“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则同感百年悲凉,默默搁下酒杯。

刘禹锡先谢过众人,然后释道:“此诗为刘某游金陵时怀古之作。诸君若有留意,可体知此诗之‘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与方才‘万里长城坏,荒营野草秋’诗意正相呼应,乃言胜败兴衰皆出于人事,山川形势需用之以道,方可固国,否则,即成自束手脚之枷锁,纸上谈兵之徒决不能观此中奥妙!金陵之地久经征战,故迹累累,此中教训历历在目,只是不为我辈所重。只望后辈能读我此诗,勿复令后人再唱后庭花亡国之音。”

众人皆称善,始觉刘禹锡名副其实。王播身为一方节度,感触格外深刻,暗自引为警诫,并与禹锡频频私语。刘禹锡因念金陵览古诗作多含家国忧愁,恐不合欢宴气氛,欲罢读诗,因而有意推让道:“金陵遗梦,皆悲辛话题,刘某独游之中谅无甚喜悦之词。今日欢宴,四美兼具、二难并至,不如令青年才俊们各展才华,无令拙词败坏大家兴致。”

但王播却执意道:“饮宴必要作乐,此恶俗之见也!世人皆知先帝及今上俱爱饮宴,乃为游乐嬉戏,群臣谏阻不得,国本动摇,奢靡之风,为天下所效尤。长此以往,当道者,奸佞也,斥逐者,贤能也,六朝噩梦,于今只一拳之远矣!今日我等之宴,虽有为乐天、梦得二公接风洗尘之名,实则欲闻振聋发聩之声。人言江南乃是温柔迷醉乡,方才梦得诗句,正为江南士子敲响警钟。若世间皆效法如此警世醒人之宴,则宴愈多,而社稷愈安。梦得公何得推辞为此表率?”

王播之言,刘禹锡诚为感动。在混沌的时代里,必然有这样一些人,在为社会的败落痛心疾首,在为良知的觉醒而奔走呼号。自从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身负重罪,在谣言和讥诮中渐渐学会将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掩藏在心底,只在独自苦吟中方能一抒胸襟。对这样一位胸怀万言恰又方脱苦海之人,王播设下的这场宴会,正是梦寐以求的舞台。

刘禹锡再不言推让,兴致越发高涨。宾主之间再过数杯,王播点将,命掌书记俞泰再诵刘禹锡诗歌。

俞泰奉命,先向刘禹锡施礼,得刘禹锡耳语相授,从诗册中拣出一首,朗声诵道: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金陵五题之一:石头城》

白居易掉头苦吟,叹赏良久,赞叹之中甚而有几分怅惘:“览金陵而咏石头城遗事之诗,六朝以降何其多哉!然而今闻刘梦得‘潮打空城寂寞回’一句,便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

众人闻之,皆深以为然。石头城正居秦淮河与长江交汇处,地势险要,为东吴孙权拱卫金陵之枢要,非心腹大将不得为石头城之守将。诸葛亮说东吴联刘抗曹而游金陵时,曾赞“钟阜龙蟠,石头虎踞,真帝王之宅,正谓此也”,更可见石头城之地位。刘禹锡到访石头城故址时正是初冬时节,坐在石头城外的江滩上,可见秦淮河上依旧春意盎然的游船画舫和南岸灯火通明的秦楼楚馆。一河之隔,两样天地。昔日扼守金陵的坚固堡垒已成荒草丛中的乱石岗,那些在美馔裙钗之间醉生梦死的大唐子民,可有意识到他们正享受的繁华富贵,其实已经没有了保护?

刘禹锡痛感于大唐官民普遍的盲目和享乐,但他的怒吼、他的呐喊、他的悲泣,除了徐徐升起的明月,又有谁在倾听?一腔炽烈的豪情壮志与这满目萧索的寒清寂寞激烈地碰撞,闪耀的人文光辉照亮了刘禹锡的诗思,为后人留下这首彪炳千秋的《石头城》。

席中宾客品味再三,各得其意旨,竟无人敢以谀辞相赞,非敬仰之至断不至此。王播又命其侄王通诵诗,王通受宠若惊,朗声诵《金陵五题》之二: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亲自解诗道:“此首《乌衣巷》作于某闲游金陵城中时。那日随兴游览,沿秦淮河不觉走到朱雀桥边,至见桥前碑文,方知已到晋时名臣王导、谢鲲旧居之地,又行数十步,果有乌衣巷尚在。刘某本欲瞻仰名臣故迹,不想朱雀桥前朱雀门不见了踪影,乌衣巷亦已改作寻常百姓民居。直到夕阳晚照,刘某也未能寻见半分当年奢华痕迹。”

王通聪颖,接过话道:“刘使君咏王、谢两家堂前燕子今朝‘飞入寻常百姓家’,莫非意在点名荣华富贵转瞬即逝,功名利禄皆非君子所求,寄望天下士子勿为仕途所羁?”

刘禹锡微微一笑:“刘某作此诗,确有点明荣华富贵转瞬即逝之意,然而意趣所在,并非令人消极出世,不求功名利禄。人生在世,不过数十年而已,大丈夫当积极用命,建功立业,是为正道。”

王通不解,又问:“既是如此,使君以为应当渴求功名利禄?”

“恐亦非也!”白居易笑道,“梦得之诗,往往言在此而意在彼,仅从文字理解,难得其要旨。”

白居易所言,令众宾客疑惑不已,纷纷求其释疑。刘禹锡满饮杯酒,吞吐风云:“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所谓三不朽也’。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言: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古圣今贤,谁人以为王侯将相、公卿世禄谓之不朽?刘某于王谢旧地作《乌衣巷》,正为尚在名利泥淖中挣扎沉浮之辈当头棒喝,冀其看破腐朽,清净我心。然而,刘某亦非要天下士子都去出家为僧。为君子者,立德不以独善,而以兼济;立功不在君上,而在社稷;立言不在骈俪,而在大义。若不为腐朽之得失所困,则仕途沉浮不过一水一土之于大海高山,何伤之有哉?”

王通拍案叫绝:“刘使君之《乌衣巷》,其实意在鼓舞我辈后学,跳出以功名得失而论自我价值的桎梏,拿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勇气概,只为黎民、为社稷而发奋!”

刘禹锡面上漾起笑容,举杯向王通致意。此一番言论,激起宾主热烈议论。谁能想到,一首看似淡泊忧伤的诗歌,背后竟然蕴含着蓬勃萌动的强大精神,刘禹锡的确不愧诗中豪者!

王通意犹未尽,自请再诵一首,王播允之。刘禹锡又召王通近前,吩咐道:“后三首与前诸诗旨趣相近,皆由金陵故迹有感而发,若一一详解,只恐乏味,何不令众才俊多展其能?”

王播不再坚持,令王通将《金陵五题》其余三首尽数诵来: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台城》

生公说法鬼神听,身后空堂夜不扃。

高座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生公讲堂》

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唯见秦淮碧。

池台竹树三亩馀,至今人道江家宅。

——《江令宅》

王通诵罢,众多年轻士子早已技痒难耐,纷纷登台献艺,好不热闹。刘禹锡与众人饮过一圈,回到座位时,却发现白居易神情黯然,正在拭泪,忙为他斟酒,问其缘故。

白居易醉意已浓,哽咽道:“我悲上天为何如此不公?梦得当初少年得志,文章名声谁不称道?可是为何这一切都如此徒劳?命运的压迫真的就无力抗拒?白某在朝中时日较梦得稍多,长安满目繁华,贵人遍地,百官僚属不计其数,为何就容不下一个刘梦得?白某亦知,历代为才名所累者数不胜数,但梦得一折二十三年,岂非太过分?”

白居易说到动情处,以筷子击盘而唱道: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刘禹锡不觉也湿润了眼窝。是啊,从贞元二十一年(805)算起,刘禹锡蹉跎于巴山楚水之间,已有二十三年时光。一位不世出的杰出英才,荒废了他最年富力强的二十年,这样不可挽回的伤害谁来负责?!迟来的公正还是公正吗?!刘禹锡的心中怎能没有激愤?

但刘禹锡早已不是容易为激愤所绑架的冲动少年。迟来的公正至少给了他新的希望。抱着这新的希望,他依然能为大唐社稷贡献一份力量。即使一片丹心不为天子所动,亦有白乐天这等挚友相伴,足矣,足矣!

“乐天年轻时便易感伤,今日重逢,没想到依然如此!”刘禹锡笑中带泪,慰道,“谪守二十三年固然不易,但刘某毕竟死里逃生,守夔、和二州更是逍遥。回忆故人,同道中人多已不在,故乡也无旧时相识,旁人闻之,皆叹凄凉。可是,没有当年同道、没有旧时乡邻,刘梦得依然是当初那个刘梦得,刘某不仅没有、更不会放弃初心!非但自己不会放弃,刘某还要广交贤俊,用我之思想、我之作为去感染诸人,为大唐未来播下希望。”

刘禹锡夺过白居易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又接过白居易手中筷子,依样击盘和道: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白居易闻诗,欣喜若狂,癫痴高歌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踏歌而舞,引众人格外注目。王播担忧,欲命人搀扶,却被刘禹锡所阻:“乐天酒量如海,区区数杯,料无大碍。所作醉态,不过借酒抒怀而已,可令他自在。”

王播叹道:“白乐天在苏州政绩卓著,百姓尊他为圣贤,谁知他竟以病告辞,欲回洛阳养老,着实令人费解!听闻乐天离任时,苏州百姓拦道恸哭,若婴儿状,某为官数十载,真是闻所未闻。”

刘禹锡默然良久,苦吟一首,以解王播所惑:

闻有白太守,抛官归旧谿。苏州十万户,尽作婴儿啼。

太守驻行舟,阊门草萋萋。挥袂谢啼者,依然两眉低。

朱户非不崇,我心如重狴。华池非不清,意在寥廓栖。

夸者窃所怪,贤者默思齐。我为太守行,题在隐起珪。

——《白太守行》

王播连连摇头道:“想不到乐天诗意浪漫之人,内心却如深陷重牢一般,亦难怪高官厚禄皆不可移其退隐之心矣……”

刘禹锡与白居易在扬州游玩数日,结伴同归洛阳。二人经楚州、过汴州,沿途访问故交友人,频有佳句流传。待两人回到洛阳城时,天下已发生了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