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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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治柳集教诲诸子

刘禹锡自怀才能未尽所用之心,在治理夔州之余,视野遍及大唐河山,从不因权力有限而遗忘壮志。其时刘禹锡友人多有贬在州郡者,诸人之间诗文唱和尚在其次,交流国是、相互勉励才是心意。

同持符节诸友人里,杨归厚是刘禹锡尤为亲近之人。刘、杨二人之交情,可追溯甚远。杨归厚娶薛氏幼女,是刘禹锡之僚婿,而刘禹锡长子又娶杨归厚之女为妻,二人志趣相投,可见一斑。非但若此,杨归厚亦是刘禹锡真心钦佩之人。

归厚之声名鹊起乃元和朝事,杨归厚时在左拾遗任上。元和七年(812)十二月丙辰,杨归厚在宪宗驾前固奏中人许遂振奸佞之事,宪宗有意袒护宦官,怒其轻肆,本欲将杨归厚斥逐远郡,幸为李绛、李吉甫所止,只改做国子主簿分司东都。杨归厚明知宪宗对宦官素来优宠有加,仍以两省供奉官面劾中官,实为震动朝野之大事,从此美誉远扬,为士人所倡,即使刘禹锡当时远在朗州,亦闻此中种种传说,并作有《寄杨八拾遗》以示褒奖:“闻君前日独庭争,汉帝偏知白马生……洛阳本自宜才子,海内而今有直声。”

刘禹锡刺史夔州时,杨归厚已持唐州符节经年。唐州乃淮西旧地,治理不易。元和末年,裴度平定淮西后,奏请以抄得吴元济家财代淮西百姓两年税赋,确曾有过一段美好时光。数年之后,优抚过期,深受盘剥数十年而极度贫困的淮西百姓发现,应付朝廷税赋也是十分吃力,几任唐州刺史在此皆无佳绩,狼狈而去,杨归厚方从万州刺史量移到此。至于杨归厚治郡理政之才能,有白居易所作制书为证:“归厚文行器能,辱在巴峡,励精为理,绩茂课高,区区万州,岂尽所用?且移大郡,稍展其才。”杨归厚到任后,唐州果然百废俱兴,大有重登太平之兆。

未料杨归厚在唐州建功,却迟迟不闻量移之诏,不知是仍有宦官作梗,抑或确无他人可镇唐州。烦郁之下,杨归厚不免在与刘禹锡通信中有所抱怨。刘禹锡闻之,忧心忡忡,深虑杨归厚为求显要政绩而苛取于百姓,怎奈山水阻隔,只得以诗抚慰:

淮安古地拥州师,画角金饶旦夕吹。

浅草遥迎鹔鹴马,春风乱飐辟邪旗。

谪仙年月今应满,戆谏声名众所知。

何况迁乔旧同伴,一双先入凤凰池。

——《寄唐州杨八归厚》

徐晦、杨嗣复二人与杨归厚是同年进士,先前亦在谪籍,不日之前已蒙召复。有此先例,名满天下的杨归厚又能再蛰伏几日?刘禹锡的宽慰,可谓正入杨归厚心窝。不独此一诗,刘禹锡又连作三首,为杨归厚释怀:

淮西春草长,淮水逶迤光。燕入新村落,人耕旧战场。

可怜行春守,立马看斜桑。

漠漠淮上春,莠苗生故垒。梨花方城路,荻笋萧陂水。

高斋有谪仙,坐啸清风起。

——《春日寄杨八唐州二首》

淮西既是平安地,鸦路今无羽檄飞。

闻道唐州最清静,战场耕尽野花稀。

——《重寄绝句》

善哉禹锡!自己未脱谪籍,尚在巴山苦雨中挣扎徘徊,心中却念友人愤懑,于千里之外遥想淮西春光,赋予诗歌为友人解忧,甚至再三告诫归厚,对在残暴统治下苟延残喘许久的淮西百姓需加意抚慰。在刘禹锡心中,当初平定吴元济的狂喜,已经被渐次传来的淮西幽怨民声彻底冷却。连年的征战、围困,摧垮了无数淮西人家,深重的灾难远远不是蠲除两年税赋所能弥补的。刘禹锡越发感觉到,唐宪宗时期对不臣藩镇的征讨,只是穷兵黩武的胜利,不是仁道的胜利,不是德治的胜利。说到底,虽然唐宪宗实现了统一政权的目标,究其本质,与刘禹锡的理想是有天壤之别的。况且,这种代价高昂且并未根除藩镇割据根基的“中兴”,恐怕也只是昙花一现而已。

刘禹锡相交之友自有相类之性情。白居易在风景如画的杭州做着逍遥刺史,心中无时不在挂念远在瞿塘的刘禹锡。春光明媚的时节,刘禹锡收到了白居易从杭州寄来的春游新诗,诗曰: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杭州春望》

刘禹锡览诗大笑,与诸子道:“刘某一生交友无数,当朝文坛精英皆有交往。诗文大家如韩退之、柳子厚诸人,皆厚重之人,文章有如国之钟鼎,读之令人肃然起敬。唯白乐天之诗,诙谐有趣,灵动活泼,自成一体,诸子可以观之!”

禹锡命诸子传阅白居易《杭州春望》诗,然后亲自释道:“杭州春色之美,在望海楼上海天瑰丽之色,在百里海塘观东海无垠,在伍员庙中夜听钱塘涛声,在西湖之畔秦楼楚馆,在桑蚕之家织绫妙手,在满树梨花下的一壶美酒,在白沙堤上摇曳曼妙的杨柳。乐天以一‘望’字将这许多美景串联入诗,真可谓尽得其奥妙。”

刘禹锡又指“柳色春藏苏小家”之句谑道:“这苏小小本是南陈名妓,生于杭州,葬于嘉兴,其墓正在刘某生长之地。小小虽去,遗香犹存,乐天久以风流才子而闻名,今至杭州,只恐已陷温柔之乡矣!”

诸子皆笑,纷纷怂恿刘禹锡回诗唱和。禹锡略加思索,笑答道:“也好,某便借‘柳色春藏苏小家’之句和上一首,同寄微之,与乐天共享春光!”

诸子围拢上前,但见刘禹锡书道:

钱塘山水有奇声,暂谪仙官领百城。

女妓还闻名小小,使君谁许唤卿卿。

鳌惊震海风雷起,蜃斗嘘天楼阁成。

莫道骚人在三楚,文星今向斗牛明。

——《白舍人自杭州寄新诗有“柳色春藏苏小家”之句 因而戏酬兼寄浙东元相公》

见“使君谁许唤卿卿”之句,诸子无不掩口嗤笑,刘禹锡却又正色道:“尔等笑则笑矣,然而须知,白乐天文辞灿烂,意象隽丽,如海市蜃楼一般令人心驰神往,只能赞叹却无人可以触及。尔等后学之辈,还当多求进益。”

刘禹锡平日自视颇高,能在刘禹锡口中得如此夸赞者并无数人。诸子见“莫道骚人在三楚,文星今向斗牛明”之句,刘禹锡用文曲星移三楚而照吴越,言白居易超越屈原、宋玉,足使门下诸子心生敬仰。

长庆三年(823)中,刘禹锡应朝廷诏书再撰一道《夔州论利害第二表》,结果仍然不见回音。至此,刘禹锡已对沉迷饮宴作乐的穆宗不抱任何希望,一面照常处理夔州政事,一面有意减少宾客来往,沉下心来埋首案头,专一整理柳宗元遗作。禹锡对柳宗元文稿中所涉及的人物、事件亲自考证、走访,尽心至极。“士穷乃见节义”,“一生一死,乃见交情”,刘禹锡为友抚孤和为友整理文集,让今人视之,也为之叹佩!今人能读柳宗元诸多好文,理应感谢重情知谊的先贤——刘禹锡!至长庆四年(824)春,五十三岁的刘禹锡终将三十通柳宗元文集整理完毕,付刻刊行天下。

手抚满含心血、凝结着刘柳一生情谊的《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公文集》,眼看宗元遗孤柳周六学业初有所成、柳周七茁壮成长,刘禹锡焉能不痛惋柳宗元之英年早逝?回顾三十年仕途生涯,刘禹锡蓦然感到,在他所事四朝帝王中,最为人才辈出的竟是博学正直之士最受压抑的德宗朝。德宗虽然专横,制造过陆贽、苏弁等冤案,但因其重视文章,有大批著名文士皆在德宗朝登第,这是短暂的顺宗、黩武的宪宗和昏聩的穆宗绝不能比拟的。柳宗元正是德宗朝璀璨群星中之佼佼者。其文章成就,世所公认之文坛盟主韩退之在祭文中评价其文学成就为“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骃)、蔡(邕)不足多也”,即使从不在文章上有所推让的皇甫湜亦深以韩愈对柳宗元之评价为宜也。柳宗元去世六年之后,文集终得为世人所睹,一代文宗可以百世流传,刘禹锡心愿得慰,百感交集,亲笔作下情真意切之集纪:

八音与政通,而文章与时高下。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涉秦汉复起。汉之文至列国而病,唐兴复起。夫政庞而土裂,三光五岳之气分,大音不完,故必混一而后大振。初贞元中,上方向文章。昭回之光,下饰万物。天下文士,争执所长,与时而奋,粲焉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敬者,五行而已。河东柳子厚,斯人望而敬者欤!

子厚始以童子有奇名于贞元初,至九年为名进士,十有九年为材御史,二十有一年,以文章称首,入尚书为礼部员外郎。是岁以疏隽少检获讪,出牧邵州,又谪佐永州。居十年,诏书征不用,遂为柳州刺史。五岁不得召,病且革,留书抵其友中山刘某曰:“我不幸卒以谪死,以遗草累故人。”某执书以泣,遂编次为三十通行于世。

子厚之丧,昌黎韩退之志其墓,且以书来吊曰:“哀哉,若人之不淑!吾尝评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安定皇甫湜于文章少所推让,亦以退之言为然。凡子厚名氏与仕与年暨行已之大方,有退之之志若祭文在。今附于第一通之末云。

柳宗元文集完成未过数日,长庆四年(824)正月,京城传来国丧噩耗,穆宗皇帝突然驾崩,年方十六的太子李湛即皇帝位,是为唐敬宗。穆宗之暴毙与其父宪宗如出一辙,皆以服食金丹中毒所致。其不同者,宪宗驾崩时,穆宗已经成年,而穆宗暴亡时,太子仍然年幼。幼年天子临朝,必然为宦官所挟、为权臣所欺。敬宗在位的短暂两年之中,这个玩心不泯的少年皇帝除了不分寒暑地营造宫殿,就是不分昼夜地游戏作乐,“打夜狐”这种荒唐透顶的游戏,便出于此君之手。作为这一切倒行逆施的恶果,几场工匠和贫民发动的暴乱竟直接攻入了皇城。虽然这些不成气候的暴乱未能摧垮大唐的统治,但作为一种极不正常的异象,先知先觉的人们已经嗅到了这个王朝腐亡的气息。自敬宗朝起,大唐堕入了不可逆转的晚年。

虽然敬宗重用刘禹锡的可能性并不比穆宗更高,但皇帝的再次更替,又将宪宗对刘禹锡等永贞党人的仇恨稀释得更加清淡,刘禹锡又迎来了量移之机。

穆宗在时,禹锡挚友李程已先入京任吏部侍郎,敬宗继位,李程以本官同平章事;与李程同时入相者为窦易直。窦易直为官一向以公允著称,从不引用亲党,其与刘禹锡相交于永贞末年,颇许禹锡为人,以为禹锡不应屈居远恶之地。李、窦二相皆为刘禹锡道地,主张再移善地,只知玩乐的唐敬宗哪有心思理会祖父时候的恩怨,糊里糊涂中御笔钦准,刘禹锡便由夔州刺史调任和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