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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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牧连州专注民生

淮西攻伐不息,成德烽烟又起,种种纷乱,种种机遇,却与远在海隅的刘禹锡无丝毫干系。想起元和初年,朝廷征讨西川时,刘禹锡便只能做一看客,曾为重重焦虑所困。时至今日,刘禹锡心中不作骤起复用之念,只思得佳绩而后效命,将精力完全集中于治理连州。如此一来,刘禹锡反倒不再囿于失志而愁闷,而是神清气爽,一身轻松。

入秋之后,连州气候颇宜出行,刘禹锡便率随扈巡查州务,顺便探访民情风物,考察山水地形。连州地处岭南,其山多,不记名目者数百,山间川泽密布,相与联系者成千。山水之间,州民多为土著,其中莫徭族人最为常见。莫徭族广泛散居于南方,武陵、巴陵、零陵、桂阳、衡山、连州等地均有分布。莫徭族人不爱穿鞋,男子着白布裈衫,女子着青布衫斑布裙,入山围猎,下水捕鱼,频繁迁徙,常择依林傍水之地居之,因此往往不在符籍之内。《后汉书.南蛮传》记载其“无关梁符传租税之赋”;《隋书.地理志》云其“常免徭役”,以此有“莫徭”之名。

刘禹锡任朗州司马时,与莫徭族人常有交游,并曾在《武陵观火诗》中详细记载了莫徭族人民烧畲的生动场面,另有许多仿照其山歌俚曲而作的诗歌。这些诗歌不但在朗州传唱,甚而传至连州。及至禹锡到连州任刺史,本地莫徭族人慕名而来,拜迎于途,淳朴之情令禹锡深感百姓之至诚,悲悯之心竟化为感动。

岭南州郡向来以治理少数民族事务为重。莫徭人虽有“莫徭”之名,却早已不能置身于捐赋罗网之外,其遭压迫之情形更甚他族。又因其风俗迥异,往往被污为妖孽之属。

连州之东,是莫徭族人民世代聚居的徭山。刘禹锡牧连州,正思引官府公人往莫徭山寨亲身体会其生存不易,恰逢莫徭族人邀请,于是顺水推舟,欣然应允。莫徭人请得贵客,男女老少欢天喜地,载歌载舞,将刘禹锡方作诗歌尽情欢唱:

莫徭自生长,名字无符籍。

市易杂鲛人,婚姻通木客。

星居占泉眼,火种开山脊。

夜渡千仞溪,含沙不能射。

——《莫徭歌》

莫徭人生活中有两件大事,其一乃烧畲,其二便是围猎。刘禹锡在朗州时已多次目睹烧畲,但围猎却从未参与。其时已是秋冬之交,山中禽兽当是肥美之时,莫徭族人邀请刘禹锡正为共享围猎盛事,以表心意。山寨中山珍饮宴早已备妥,进歌献舞自不必说,待到日过正午,莫徭人将刘禹锡等请上高耸的竹楼,观看对面山上的围猎行动。

雄壮的莫徭猎人队伍浩浩荡荡,好似一条白色长龙腾飞出海,钻入对面红叶如火的山中。

“那红叶尽染之山何名?”刘禹锡问莫徭村老。

“那山无名!既是刘使君称为红叶,便是红叶山!”

村老所答,引众公人窃笑,刘禹锡亦感莫徭人与外界来往日久,已渐生世俗之心,不由略有怅然。

顷刻之间,红叶山四下腾起黑烟,刘禹锡惊呼:“莫非山中野火?速令猎户回归,免遭不测!”

村老却笑,答道:“使君请安心!那是我莫徭猎户有意纵火,将山脚下杂草烧尽,少时,山中禽兽将至,不使其有草丛可以隐匿。烧草之前,猎户已先将防火沟挖好,使君不必担心野火失控为害。”

刘禹锡这才安心。又过一个时辰,红叶山下黑烟散去,一面红旗高高举起,十分醒目。

村老兴奋喊道:“使君,围猎即将开始!”

只见红旗一摇,红叶山下顿时锣鼓齐鸣,猎犬狂吠,窜入密林,白衣猎户们紧随其后。山中飞鸟振翅高飞,受惊的禽兽夺路而逃,却正被山路上埋伏的罗网逮个正着。收获丰厚的猎户们兴奋得相互喊叫,热烈的气氛连远在竹楼上的刘禹锡亦能感到。盛大的围猎延续了整个下午,到傍晚时分,猎户们吹响号角,披着灿烂的晚霞满载而归。刘禹锡等人迎下竹楼,欣见猎户们正在擦拭箭头上的血迹,他们面前堆积着各类山中走兽,每人的马鞍旁都挂着野鸡或鹌鹑。人们争相把自己的猎获献到刘禹锡面前,如同敬神一般虔诚。

随扈刘禹锡的官府公人们惊呆了。在他们的官吏生涯中,何时见过这样一位深受“蛮夷”爱戴的朝廷官员?在刘禹锡左右,他们感受到了莫徭族人的热情和善良,体会到他们简单的生活中无限的乐趣,往日与莫徭族紧张的官民关系,亦能化为一片祥和。“刘刺史不简单!”这是每个公人内心深切的感触。

莫徭山寨的夜,因围猎的丰富收获而愈加欢乐,刘禹锡大啖肥美的炙烤野味,痛饮清冽的山果佳酿,酒足饭饱,又和着莫徭族人的音乐旋律,与他们一同歌舞游戏。痛快淋漓的挥洒令刘禹锡确信,他仍然是那个自信满怀、活力充沛的刘禹锡,无论是在幕府,还是做御史、做员外郎,或是做司马、做刺史!自由潇洒的种子,在这一夜彻底冲破了层层压抑,将要生长出光明的希望。趁着微醺的惬意,刘禹锡将这一日观看围猎之情付之牍笺:

海天杀气薄,蛮军部伍嚣。林红叶尽变,原黑草初烧。

围合繁钲息,禽兴大旆摇。张罗依道口,嗾犬上山腰。

猜鹰虑奋迅,惊麇时跼跳。瘴云四面起,腊雪半空销。

箭头馀鹄血,鞍傍见雉翘。日暮还城邑,金笳发丽谯。

——《连州腊日观莫徭猎西山》

“日暮还城邑,金笳发丽谯”,这是莫徭人民丰收晚归的真实写照,更是刘禹锡心中对自身仕途前程的美好期望。

连州山青水秀,尤以百里连江峡最奇。两岸青峰叠嶂,古树参天。农舍错落,竹翠柳丽。江左士子曹璩拜望刘禹锡,吐露“依名山以扬其名”之心思。刘禹锡诚恳地告诫他,人有名气在于真才实学,追求虚名何益?在送别曹璩时,刘禹锡写下一首语重心长的送别诗,诗末有“剡溪若问连州事,惟有青山画不如”之句,赞扬连州景色之美。

连州,这个多少谪宦贬客视为畏途之地,在刘禹锡的心目中,竟然有如此魅力!刘禹锡但有空闲,便外出游览岭南名山大川。他曾到被誉为“粤岳”的罗浮山。罗浮山有一种竹子,叶上纹络形如符咒,虽干枯而色不变,被道教赋予神秘的宗教色彩,称为“符竹”。刘禹锡观察一番,持有疑问,写下《符竹》诗:

醉香不作梅花梦,秘诀犹传竹叶符;

草木多情亦点化,仙家灵异有还无。

刘禹锡还登上罗浮山这座百粤群山之祖的顶峰,夜半观看日出,写下“咿喔天鸡鸣,扶桑色昕昕。赤波千万里,涌出黄金轮”的诗句。

连州的冬天阴冷潮湿,连州刺史府内却是火热非常。刘禹锡先向朝廷上表请求蠲免因海潮灾害而拖欠的租赋,然后整日与治下官员们研讨方志中所载历年禳歉规律,并按照推测结果,积极向朝廷请求拨付物资,为来年春耕做下扎实的准备。在以农桑为治国之本的时代里,“春耕”的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这也是考验刘禹锡治理州郡能力的最大考验。

以刘禹锡之能力,区区连州本是大材小用,略加谋划,春耕所需青苗、河渠、人力、牲畜等各项准备循序渐进,待冬去春来,连州境内蓄势已久的百姓放开手脚,以前所未有的高效,迅速推进着春耕的进度。

每日在衙中坐听汇报,刘禹锡倍感乏味,更虑有下级官吏作假,虚报耕种情况,便思桂阳县城外村郭相连,上好水田不下千亩,只消登上城楼,即可看到实情。于是,刘禹锡择一春光明媚之日,再登城楼,眺望城外百姓插秧之况。

在官府统一调配耕牛的强力支持下,桂阳城外数千亩水田已翻耕完毕,百姓们全家老小一并出动,要赶在旱季到来之前插下新一年的希望。至刘禹锡登楼观望时候,百姓插秧正酣。相比元和十一年(816)的好雨水,刘禹锡对官吏的强力约束和对农耕的鼎力支持,才是令百姓勤奋耕作不竭的信心源泉。

朗州虽然也有水田,但其情其景与连州截然不同。桂阳城外,除城东之顺山稍高之外,其余尚有大小不一的山包数百座,错落于风光旖旎的平原水田之间。水田如明镜一般闪耀着银白的光,倒映出黛色的山影,使人产生海上群岛般的奇妙错觉。水田里的农妇穿着白纻,农夫穿着绿蓑衣,相互用恣意发挥的歌声鼓励着对方,虽然歌声传到城楼上刘禹锡的耳中时已是嘤嘤细鸣,不可分辨歌中所唱,却依然能使人感受到浓浓的亲情,感受到人们轻松生活的欢愉。也有青年男女趁着插秧的机会,在山歌中你来我往,打情骂俏,那不时传来的声声大笑,若不是邻舍郎赢得姑娘芳心的喜悦,何得如此爽朗?也或许,那是调情不成,而遭到同伴的嗤笑?

劳动的欢乐,最令人心醉;欢乐的劳动,能永葆青春。刘禹锡深深沉浸于眼前美好而安宁的景致中,不觉已是正午。更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农家黄狗似乎听到主人回家的脚步,来回奔跑相迎,大红公鸡引颈高鸣,用昂扬的激情鼓舞着劳作半天的农人。

看到自己治下的连州初露一派承平气象,刘禹锡心中陶醉,便依着袅袅飘来的乡音俚曲之调,忘我歌道:

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

农妇白纻裙,农夫绿蓑衣。齐唱田中歌,嘤佇如竹枝。

但闻怨响音,不辨俚语词。时时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烟火生墟落。黄犬往复还,赤鸡鸣且啄。

——《插田歌》

逢此时节,刘禹锡绝不愿再端坐府衙中听取报告,唯有换上粗布衣衫在乡村田间自由行走,与正在耕种的农夫交谈数语,甚至亲手去插上几垄禾秧,才得令他周身通泰、心神安稳。

刘禹锡换好衣衫,独自一人出了城门。田间农民无人不认得常往乡间走动的刘禹锡,纷纷与他问安。刘禹锡也不客套,与农人一面攀谈,一面挽起衣袖下田插秧。农人们早已习惯与刘刺史共同劳作,依然欢笑如常。

劳作半晌,刘禹锡已是满身泥水,不辨面目。不经意间,刘禹锡抬头见一乌帽长衫之人坐在路边休息,貌似某曹官吏。看那人与道旁农夫说话,刘禹锡便问身边农人:“可知那是何人?”

农人瞅上一眼,答道:“那是本乡计吏张五,去年到长安公干,想是方回。”

刘禹锡听说有人从长安归来,不免想向其打听长安近况,于是趋步向前。走至近处,见那农夫满脸羡慕,恭维道:“张五哥,你此去长安来回,定然对皇家之事熟谙无比,想来都看不上我们这些乡野村夫了吧?”

张五笑得头发几欲倒立起来,夸口道:“长安可真是个大去处!省台郎署的大门比桂阳城门还要高,我就从那里面进进出出,也不知走了多少趟!”

农夫更是艳羡万分,张五得意,故作神秘道:“再与你说一件喜事!我在长安只用了一筒布,便补得一个卫士缺额,如今我已不单是个小小计吏,更是皇门卫士啦!”

“皇门卫士?”农夫惊呼,站在他面前的张五,俨然是他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

“那当然!”张五踌躇满志,对眼前农夫几有不屑,“再过个两三年啊,你也看我升官发财去吧!”

张五如此狂妄促狭,虽令刘禹锡倍觉可笑,但也没了向他打听京城事情的兴趣。张五固然是一远州小吏,但其想法却长久流行于大唐官民之间:一心登攀,媚上欺下,以贿求官,以官求贿。刘禹锡本以为自己躲到了一个清净脱俗的纯朴之地,谁料仍不能免于污秽之气。刘禹锡心中祈祷,但愿是长安那样纸醉金迷的空气污染了眼前这个中毒已深的可怜小吏!

张五吹嘘够了,动身往城里去。刘禹锡继续回到田中插秧,并将此番见闻编成歌词,填入俚曲调中教予农夫,与农夫们一同歌唱戏谑道:

路傍谁家郎?乌帽衫袖长。自言上计吏,年初离帝乡。

田夫语计吏:君家侬定谙。一来长安罢,眼大不相参。

计吏笑致辞:长安真大处,省门高轲峨,侬入无度数。

昨来补卫士,唯用筒竹布。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

——《插田歌》(接上)

田间飞扬的欢声笑语,是对不择手段追名逐利者的无情鞭挞,是对世人无视天道公理而只求虚名浮利的大胆嘲讽,更是刘禹锡发自内心的坚强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