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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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离京师赶赴海隅

翌日,正是复召官员入宫面圣之日。刘禹锡早起,明镜面前,拼命地想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但是,崭新的官服之内,那具华发已生的躯体却难掩苍老之兆,只有坚毅的双眸透出这早衰的躯体中仍住着大唐最顽强的灵魂。

含元殿外,等待觐见的复召官员们已在聚集等候。柳宗元、韩泰、韩晔、陈谏、元稹正围拢说话,见刘禹锡来,众人一同迎上前。阔别十年再度聚首在大明宫中,却已不是当年共同掌握帝国命运的时候,个中酸涩滋味,无人愿说,却无人不知。

出乎众人意料,面圣之日,宪宗皇帝却迟迟不到,却见武元衡从含元殿后走出。刘禹锡一惊,心头掠过一丝不祥。裴度见武元衡面有骄傲得意之色,便上前询问,但武元衡并不回答,却命卫士大开殿门,令众官员入殿听旨。

刘禹锡浑浑噩噩地随众人一同进殿,跪拜殿中。武元衡居上,打开诏书开始宣布。诏书前缀浮词为何,刘禹锡并未细听,他只竖起耳朵,仔细从武元衡遥远恍惚的声音中分辨着自己的名字。

武元衡念到的第一个人,是韩泰。诏令:“以虔州司马韩泰为漳州刺史”。闻“刺史”二字,刘禹锡心中一震,以为无虞,但转念又想,漳州地处闽南,比虔州更加遥远,这岂不是虚擢实贬之诏?

又听武元衡念:“以永州司马柳宗元为柳州刺史,以饶州司马韩晔为汀州刺史。”

殿中群臣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惊惶地相互议论,言语之间已充满了恐慌。

“肃静!”武元衡严厉地呵斥道,“尔等听宣,不得喧哗!”

众人不敢作声,只能静默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有已不幻想人生还能出现奇迹者,未闻自己诏命,便已昏厥在地。

“朗州司马刘禹锡!”武元衡提高声音,似乎在向众人宣布自己的绝对胜利,傲然宣布:

“朗州司马刘禹锡为播州刺史!”

“哗……怎么如此!”人群霎时沸腾。播州地处黔北,只有五百户,极度荒凉,是大唐疆域内下州之中的下州。将刘禹锡从朗州司马改为播州刺史,这是赤裸裸的贬黜。以刘禹锡所负时望,这一诏命可谓石破天惊,彻底点燃了众人的不满。

武元衡再度呵斥,殿中转瞬便归于一片死寂。武元衡自顾自地宣完诏书,扫视左右,见无人接旨,便对裴度吩咐道:“裴中丞,诏书已下,谁若不愿奉旨,御史台勿得姑息!”

裴度见众人如遭五雷轰顶,赶忙上前接下圣旨,又耳语武元衡:“武相公,这是何等说法?圣上将他们召回京城,为何旬月之间就又放逐远地?”

武元衡爱裴度之才,便答道:“刘禹锡卖弄文章机巧,讽刺圣朝君臣,罚当其罪!中立(裴度字中立)身为朝廷栋梁,自应与此辈保持距离,不要引火烧身才是!”

言毕,武元衡转身自去向宪宗复命。待他一走,含元殿中哀鸿遍野,元稹虽未听到有涉自己的诏书,但照此情形来看,再被“擢用”出京已是板上钉钉,因而愤慨道:“李相公尸骨未寒,他们就敢如此朝令夕改,怎不令人痛恨!”

裴度来到仍旧跪着的刘禹锡身旁,拍拍他的肩膀,无奈地劝道:“梦得,起来吧。”

刘禹锡梦游一般站起身来,茫然无措地看着裴度,喃喃地问:“这是何故?”

裴度叹道:“你在玄都观中之诗惹了祸!看来,有人以此诗告发于武相公,称你言语不敬,藐视朝臣,指斥今上,结果便是……”

刘禹锡苦笑,泪已夺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裴度羞愧难当,自责道:“都怪裴某思虑不周,未能及时与武相公沟通,才使今日措手不及。却不知是何人阴构告密,着实可恶!”

“中丞言重!是禹锡未听中丞教诲,自行浅薄,招来大祸,只可叹,连累他人同受此难……”

刘禹锡言之泪下,裴度劝解而不能止之。殿中之人渐渐散去,只剩永贞祸罪之人聚集一处。本以为又能同在长安为国效力,谁知转瞬之间便又要海北天南、远隔关山!均已年过不惑的他们,心中明白,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相聚。

柳宗元与刘禹锡感情最笃,颇知刘禹锡家中之事。刘母卢氏已近八十高龄,若刘禹锡果赴播州,则为死别。思索再三,柳宗元向裴度请道:“裴中丞,毕竟您是次对官,诏下后可以面圣奏对。下官有一不情之请,愿中丞代为奏上!”

“子厚欲何?”

“梦得有老母在堂,若赴远地,必作生离死别。如今之势,‘忠’已不可得,不可再失‘孝’。而某高堂已逝,无须分心,故愿以柳州与播州相易,某为播州刺史,使梦得为柳州刺史,如此两相适宜,请中丞奏请圣上恩准!”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未料柳宗元竟欲作此非常之请。裴度深为刘柳友谊所感动,向柳宗元长作一揖,谢道:“柳子厚胸怀大义,度虽春秋稍长,却在贤弟身上头回见识真友谊为何物。有贤弟楷模在此,度亦与刘老夫人家族渊源深厚,今日不惜死谏,必为刘梦得谋得善地!”

柳宗元忙施礼相还,众人也围拢过来,相互勉励,等待裴度面圣的结果。

宪宗处置了王叔文余党,正欲招裴度等人来议淮西军务。见裴度来,宪宗便要问计以解唐州之围,然未待开口,裴度忽然跪拜在前,兴高采烈地奏道:“臣裴度,恭贺圣上!今蒙圣上教化,大唐竟出一桩牺牲自我而成就友人孝义之佳话!此等事,若非我大唐礼仪恭敬之邦而安可得乎?”

宪宗闻听此事,亦觉自己果然是明君圣主,悦然问道:“爱卿平身说话!你所言之事,不知发生于何时,在何道何州,是何人为之?”

裴度起身,答道:“此事正发生在天子脚下,大明宫中!半炷香之前,微臣亲眼目睹!”

宪宗更加惊异,好奇之心顿起,追问道:“爱卿速速说来,究竟何事?”

裴度挥洒自如,从容奏对:“启禀圣上!今日诏下,以永州司马柳宗元为柳州刺史,以朗州司马刘禹锡为播州刺史。柳宗元与刘禹锡交好,因刘禹锡家有老母,不忍其作死别,于是欲上奏陛下,自代刘禹锡往播州,而令禹锡得移稍近之地。这岂非牺牲自己,成就友人孝义之壮举乎?”

一听是刘禹锡、柳宗元之事,宪宗虽不悦,却哭笑不得,连连摆手,嗔怒道:“原来爱卿是为刘禹锡之辈求情而来,却说那许多无稽之谈,该当何罪?”

裴度忙下跪启奏:“陛下,微臣并非有意戏谑!刘禹锡有老母在堂乃是实情;若令刘禹锡远赴播州,母子必为死别,亦是实情;柳宗元不欲挚友忠孝两空,请以自代,更是实情。刘禹锡诚然有罪,但其母何罪之有?不得独子侍奉终老,实在令人闻之心伤。”

宪宗不悦道:“为人子者,尤应当谨言慎行,遵纪守法。一坠法网,令亲人忧心,甚至同受连累,这让刘禹锡所犯之罪愈加严重,所受惩处更应重于他人!爱卿怎可以此为其求情?”

裴度自知理亏,却仍苦苦再谏:“陛下亦是孝子,近日太后凤体违和,陛下亲侍医药,为天下人之榜样。今若令刘禹锡死别其母,恐伤陛下孝理之风。”

宪宗闻言,沉默不语,闭目沉思。良久,无奈叹道:“朕方才所言,是谴责为人子而犯法者,但朕的确不欲使刘禹锡老母伤心。”

裴度听宪宗语气有缓,赶紧趁热打铁,大胆奏道:“微臣素知陛下崇孝尚义,今日柳宗元请以柳州自代刘禹锡之播州,正是孝义两全之事!请陛下法外施恩,稍降雨露,必令天下臣民同感圣上恩泽!”

宪宗沉吟片晌,终于应允:“就依爱卿所言。柳宗元虽是罪人,亦知孝义,宜加嘉奖,仍令其出刺柳州。刘禹锡改授连州刺史,令其到任后必要悔过自新,勿使高堂再添烦忧。”

相比播州,连州稍近,环境较好,这也是裴度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裴度连连叩谢皇恩,欣然而去。

待裴度走后,宪宗深有感触,谓左右道:“裴度以朕之孝道为先,果然最关心朕。”由此,宪宗对裴度更加信任,下决心将委之以重任。

诸人苦等十年,只在长安度过短短两月时间,便又要远赴海隅,令人以为只是一场梦,梦醒时分,好不唏嘘。新任刺史们虽留恋长安,但长安已无他们容身之地。刘禹锡又与柳宗元再出金光门,一同踏上了出刺州郡之路。

二人且行且吟,虽有意放慢脚步,但仍觉太快,不多时日便已到达衡阳。诚然,这千里之途只有与志同道合之辈同行,才会显得短暂。但当独身一人漂泊在外时,同样的路程便是海角天涯。

衡阳当是二人分别之地。刘、柳在江边寻一酒肆,把酒话别。临到分别之际,总有千言万语诉说不尽的刘禹锡和柳宗元,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一杯接一杯地碰杯、饮酒,丰盛的菜肴直到凉透了,也无人动箸。

坚强如刘禹锡,此时亦无法直面如此残酷的现实。永贞时,毕竟刘禹锡身处中枢,以骤进暴起、为政有疵而遭诽谤尚且有情可原,但这次却以自己一首诗而引祸端,足见朝中有人宁愿罔顾是非曲直,亦要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武元衡反对刘禹锡,是因为他持有固执的偏见,但那告密之人与禹锡又有何仇怨?想来定是韦贯之、张弘靖之辈,不欲禹锡等主战官员入朝辅政,便以文字狱而削之。可惜武元衡竟因私见而自断臂膀,亲痛仇快不亦谬哉?想到朝廷大军正在淮西苦战,自己却只能在远赴连州的路途中借酒浇愁,刘禹锡更有报国无门、万念俱灰之感。

又饮过数杯,柳宗元洒泪道:“梦得兄,你我在此一别,不知何年再可相见!柳州去连州,数倍于朗州之于永州,若知千里回京却是如此结果,宗元宁可在永州做一司马。”

刘禹锡亦有此感,又满饮一杯。柳宗元接着道:“你我从无攀附权贵之念,自然被他们视为异类,时时发难,处处阻挠,甚至一首诗都被用作打击借口!我看,梦得以后还是把笔墨都扔掉,不再写作,方能保全平安。”

刘禹锡大笑,连连点头。柳宗元却哭道:“昔日孟子濯缨于沧浪之水,以示超世脱俗,操守高洁,然于今日之你我,何用沧浪之水?临别之泪足矣!”

柳宗元戛然止住泣声,怆然高吟道: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刘禹锡闻柳宗元之诗,亦受感染,停下酒杯。“永贞元年时,禹锡便被贬为连州刺史,道中再贬朗州司马,谁知今日又将出刺连州,岂非命运轮回果有其事?想汉朝黄霸,两为颍川太守而名满天下,可我刘禹锡呢?两次出刺连州,已是忠孝两难全,为天下人耻笑!”

柳宗元接道:“当年老祖宗柳下惠以‘直道事人’而三遭贬黜,宗元无能,又蹈覆辙,实在惭愧!”

刘禹锡腹中酒如烈火燃烧,将他的悲愤烧得沸腾,脱口而出:

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

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

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

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再接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

二人相拥大哭,不知又过多少时辰。本应早已道别,却终不忍,从清醒喝到醉酒,又从酒醉喝到酒醒。待到繁星满天,二人皆不能再饮。春暮的晚风送来几许清凉,吹醒了两位失意落魄的大唐高士。好在虽在谪籍,但并非贬途,行期没有期限,刘、柳索性多聚一日,相视各自醉态,不由大笑。

翌日清晨,刘、柳同登路程,刘禹锡取陆路赴连州,柳宗元转水路去柳州。与昨日悲情激切不同,二人彻夜畅聊,相互鼓舞,在码头道别时,已重新打起精神,恢复了往日的风采。

柳宗元拱手辞别道:“梦得请多保重!世事一向如此而已!他日告老还乡,我愿与梦得为邻,再论诗文!临别再赠梦得一诗,聊以告慰: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重别梦得》

刘禹锡回礼,并辞道:“我与子厚相识二十年,少年时便共论国事,回想起来仍在眼前。今日我与子厚相约:待我们老去,定同耕一片土地,同看万事沉浮!我亦有诗回赠: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歧回想尽悠悠。

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

——《重答柳柳州》

柳宗元跳上船,回首再望,却见刘禹锡偷偷拭泪,不禁呼喊:“梦得,经历这些是非,你我当知圣贤书中并无当世疑难之答案!今日分别后,宗元所愿,唯早日与君重聚!容宗元信口再诹数句:

信书自误,经事渐知非。

今日临湘别,何年待汝归!

——《三赠刘员外》

柳宗元吟罢,船夫点岸撑篙,船离了码头,渐渐远去。刘禹锡不由追上两步,用尽气力唤道:“子厚!你我伤时之恨虽甚于四愁,但请再想,陈伯玉(陈子昂字伯玉)在我们这样年纪已经冤死狱中!你定要好好保重,勿忘你我之约定:待告老还乡后,还做邻居!”

柳宗元泣不成声,已不忍回首,只扬起手来挥了挥。刘禹锡目送扁舟渐渐隐于波涛,仍旧不堪离愁,便从渔家讨来纸笔,把诗题下:

年方伯玉早,恨比四愁多。

会待休车骑,相随出罻罗。

——《答柳子厚》

书毕,刘禹锡将此笺折成纸船,投入江中,令他的思念得以追随柳宗元的行迹,在漂泊动荡的江湖岁月中,维系着这段浸透着信念与磨难的友情。

撇开二人友情,就诗中所见,刘禹锡的诗更多取法杜甫,也受白居易诗的影响,而柳诗兼取陶渊明与谢灵运。柳心性更激切孤直,故其诗既有近似陶诗的“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之作,更多的诗,情调凄怆,气氛幽冷,意向孤峭,缺少刘诗那种豪迈昂扬之气与清新朗丽之风,但刘、柳二人皆为中唐诗坛不同于韩、孟与元、白两大派的两位卓然独特的诗坛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