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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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近枢要忽成权门

因王叔文直言善谏之故,太子李诵对其倍加信任。一有要事,便与王叔文相商。王叔文暗自对李诵进言,“本朝自安史之乱以来,历四十载,积弊与日俱深,早晚危及国本。在朝高官显要,均系陛下旧臣,且多为老迈庸碌之辈,不足以倚重,当拣选当世少年才俊位卑者,共图来日大业”。李诵接受建议,遂密使王叔文察访人选。

受此重托,王叔文首先想到共商大事的人就是刘禹锡。

韩愈遭贬之后,刘禹锡对监察御史的生涯不抱任何期望,每日应卯之后,便与柳宗元等人纵论诗歌,或为京城权贵们代拟表章。待无人之时,便与王叔文、韦执谊之辈密议时政,谋划大局。

因韦执谊位在吏部,有选士之便利,因此常命刘禹锡、柳宗元察访名士,尤其是京城闻名的年轻才俊,欲将有意革新者选在近旁,以备来日能迅速在朝中要害之处安排得力人手。此事稍以时日,京城内外皆知韦执谊乐于褒拔人才,而刘、柳正为人才之罗网,求名之辈往往主动来谒,禹锡门前渐有川流之宾客。

其时长安之南、下杜樊乡有才子,姓牛名僧孺,字思黯,家有良田数顷,拥书千卷,寒窗数载,十五岁时即有才名入于长安。韦执谊听闻牛僧孺曾作有“地瘦草丛短”之句,大异其能,便命刘禹锡和柳宗元前去访问。

刘禹锡亦为“地瘦草丛短”之句而惊讶不已,与柳宗元一路议论。贞元十九年(803)时,关内大旱,秉政者不许官民议论,韩愈遭贬正有此原因。牛僧孺却以“地瘦”而寓旱情,以“草丛短”而令人想知稼穑绝迹,更可喻见饿殍满地、百姓流离之惨状,虽无一字有涉灾情,而字字均令人不忍细品。

来到樊乡,刘、柳二人发现,牛僧孺的声名可谓家喻户晓。在三五小童引领下,访至牛僧孺舍前。

刘、柳虽长牛僧孺数岁,但二人皆以为“地瘦草丛短”之诗主必有悲悯之胸怀、深沉之文才,及至见面,果然少年老成,敦厚持重,令刘、柳欣然爱之。再看牛家园庄,田亩之中阡陌井然,家中简洁朴素,藏书汗牛充栋,不愧是安心读书之处。

牛僧孺正在家中整理行卷,以备来年开春入京投谒。刘禹锡随手翻看,果然字字珠玑,佳句连篇,不觉赞道:“思黯才茂,退之去后,可为文坛盟主!”

柳宗元览卷后,亦连连称道,“韦公执谊素有慕贤之心,今为吏部郎中,为国选贤义不容辞,大开府门以迎天下才士。韦郎中久闻思黯之名,亟欲见之,今特遣某与梦得二人来访,请思黯与我等同回长安,韦公必定倒屐相迎。”

牛僧孺受宠若惊,遂与二人同回长安。韦执谊闻讯,果然亲自在府门口迎接,见到文质彬彬的牛僧孺,执谊长舒一口气:“果然是了!”后韦、牛、刘、柳四人相谈甚欢,约定来年必援牛僧孺登第。

贞元二十年(804),看似是个太平年份,但随着德宗皇帝几场病恙,朝野内外都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各怀所图的人们在谋划着,行动着,期待着。大势将变之前,帝国的政治版图已经开始了活跃的重构,朝中每一个人事任命,都会牵动一群人的进退取舍。今日投甲门下,明日为乙上宾;今日相为仇雠,明日共谋他人,事虽可笑,无日不有。

刘禹锡与王叔文之党相善,此时已经是朝中众人皆知之事。前因刘禹锡协助韦执谊检拔才能,便使禹锡门庭若市,此时更有欲投机取巧拥附太子者蜂拥而至,禹锡自感身负重责,不敢怠慢,每有来者必待之以礼,详加考察,如此一来,刘府更为喧腾之地,禹锡亦常感不胜其扰。

又是春暖花开季节,刘禹锡退朝而归。行至御沟,见雨后的垂柳婀娜摇曳,满眼新绿,禹锡心中经月积累之宦海埃尘一扫而净,随口吟道:

紫陌夜来雨,南山朝下看。戟枝迎日动,阁影助松寒。

瑞气转绡縠,游光泛波澜。御沟新柳色,处处拂归鞍。

——《春日退朝》

“哈哈!好一个‘御沟新柳色,处处拂归鞍’!梦得难得有此雅兴啊!”

禹锡身后传来爽朗的笑声。虽多年不见,但禹锡仍能分辨,必是王涯回朝了。

“原来是王十二兄到此!禹锡一时兴起,信口胡诌,不想污了兄台耳目,惭愧惭愧!”

与王涯见了礼,王涯又调笑道:“梦得如今宾客盈门,不去款待,为何有兴致在此吟诗?”

刘禹锡心知王涯有意讽刺,谦虚道:“兄台勿要取笑。禹锡在外耽误数年,回京不易,求进心切,望君体谅。”禹锡又往四周看,见无人在旁,又与王涯耳语,“如今朝局内外交困,已到不变不足以振国祚的地步。兄已入翰林为学士,将充内职,难道不想为大唐社稷黎民建功立业?”

王涯收了笑意,严肃答道:“梦得切勿操之过急!国之困境,愚兄了然,但变革之道,非一时可为。王叔文之辈虽有雄心,终究不过江南小吏,下不曾牧州郡,上未有掌台省,空谈不仅误国,更易误己。须知宦官之中亦有争斗,藩镇之间常相攻伐,若要图之,必行合纵连横之计。”

刘禹锡却不以为然:“兄言差矣!引宦官、藩镇内斗而渔其利,绝无可能。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之流,前后相代,大权未尝归于至尊。而今日之势,更甚前朝,藩镇与宦官勾结,若不从速斩除,只恐十年之内,将预九重废立之事。”

王涯自有主张,刘禹锡亦是信心坚定。虽然如此,二人毕竟交谊深厚,王涯入翰林后刘禹锡尚未道贺,于是口占一首,以代贺礼:

厩马翩翩禁外逢,星槎上汉杳难从。

定知欲报淮南诏,促召王褒入九重。

——《逢王十二学士入翰林,因以诗赠》

王涯得诗,却忧虑禹锡前程,两人又言许多肺腑,方才散去。

刘禹锡回到府中,果然见一众宾客在堂相候。见禹锡来,皆有谄媚之状,阿谀之词潮涌浪滚,禹锡避之不得,摆下蔬果酒食,虚与委蛇。席间,忽有门人来报,牛僧孺携书来访。禹锡想起去年曾邀牛僧孺,嘱待其行卷作成之后,引其拜谒当朝宰辅,此次必是履约而来。无奈禹锡正与宾客周旋,见牛僧孺来,只点头致意,命僧孺叨陪末座。及至酒席散去,禹锡想起此事时,亦已不见牛僧孺踪影。

怅然间,仆人忽然抱怨:“这是什么客人,好不懂规矩,竟在桌案上涂鸦!”

刘禹锡闻声而去,果然见桌上写有两行文字。禹锡取来灯火,念道:“求人气色沮,凭酒意乃伸。”

禹锡不禁吃了一惊,此两句着实令他后悔。“求人气色沮”之句满含无奈之怨气,似责备主人未加重视,有伤颜面,而“凭酒意乃伸”则言不用别人垂顾,只需一杯酒,自己便能重振意气,其中志向足可撼人。酒席之中竟有人能写出此等诗句,而自己却未发现,刘禹锡十分懊恼,问仆人道:“可知这是何人座位?”

仆人答:“不知名姓,只知是最后来的那位年轻公子。”

“哎呀!”刘禹锡连连叫苦,“除了牛僧孺,谁能有此意气?”

此后,刘禹锡多次差人邀请牛僧孺,但牛僧孺每每避而不见,令禹锡抱憾不已。

大唐即使到了日薄西山之时,仍是人才辈出。任何一派政治势力,都凝聚着一大群当世豪杰。经过一段时间遴选,刘禹锡和柳宗元将物色好的数位才俊,向王叔文汇报,并通过叔文上禀太子李诵。

刘禹锡、柳宗元将选才名单交予王叔文,王叔文览毕,又交翰林院王伾细看。王伾书法卓绝,胸怀治国之术,时政对策皆合太子李诵心意,刚自杭州被召入翰林院任太子侍书。二人看到名录上有:前吏部侍郎吕渭之子,河中人吕温,字化光,现为左拾遗;韦执谊,现任吏部郎中;韩泰,现任户部郎中;前宰相韩滉之侄韩晔、汉中王李瑀之孙李景俭、郑县尉程异、侍御史凌准、研究春秋史的大学问家陆淳等。这些人个个博学多闻,政事练达,才识卓异且胸怀大志,皆为可用之才。如此,太子李诵周围逐渐形成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

恰于此时,王叔文一党遭遇了极大的危机。

一日,沉闷的御史台中,刘禹锡收拾笔砚,预备收班,王叔文的仆人飞步赶来递上名刺:“王待诏有请先生。”

刘禹锡赶至翰林院,未及施礼,王叔文便急切地发问:“梦得,左补阙张正一诽谤我等结党,你竟不曾听闻?”

刘禹锡吃惊:“张正一?此人身为文士,又新近召入朝廷,尚不至于广泛结交,妖言惑众?”

“着实恼人!”王叔文面带怒色,“张正一原是以上书被当今皇上召纳。其奏谏中,将我等平日所言择其害而用之,可见一斑;朝堂上,其提到在下之名时便压低声音,可见其心虚伪意。我等革新之士虽已人才济济,惜手中尚缺权柄。若为奸人陷害,岂不遗恨千古?此事韦郎中已知。”见刘禹锡不语,王叔文加重语气,“我等必须先发制人。”

刘禹锡思索片刻,存疑道:“仅是听到姓名就疑人偷斧,对其下手,传扬出去,于我辈声誉,百害而无一利!”

王叔文道:“当今圣上对文臣一向多有猜忌,况乎往昔结党惹祸之事屡见不鲜,即使无伤,亦需警惕。万一发生诬告,轻则贬逐,重则夺官,甚至命悬朝堂之时,你我何以应对?况我等事小,若牵扯太子,必将使朝堂不稳,黎民遭殃。”

刘禹锡恍然大悟:“若张正一等人果真与我等为敌,使我等壮志未酬,岂不遗恨无穷?”

王叔文颔首:“张正一蒙广陵王所荐,而广陵王素不喜朝中结党。我等虽说因关乎社稷福祉而联系紧密,但未必能得广陵王之心。”

刘禹锡长叹一声,只好道:“既然王兄、韦郎中主意已决,梦得也只好随从。”

王叔文遂授意韦执谊上一道奏疏,奏张正一、王仲舒等人妄议朝政、结党营私,着请御史台查察。德宗闻之,遣宫中密使一番暗访,最后以“私结朋党,图谋不轨”之罪名,将张正一、王仲舒等七人逐出朝廷,远贬僻地。

曾写下“远水澄如练,孤鸿迥带霜”诗句的张正一素有文名,突遭朝廷贬斥,使得朝野传言纷纷,皆将矛头指向韦执谊。刘禹锡深知内情,表面上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内心却对朝廷之未来充满忧虑。

春去秋来,天下人的目光一刻不辍地紧紧盯着皇宫中的风吹草动。德宗皇帝卧病更多,健康更少,内外众臣,每日都如决战一般,加紧了分班站队的动作。之所以能在众多政治势力角逐的舞台上独领风骚,王叔文之党最大的优势,就是拥有太子的储君地位。只要太子能安然即位,王叔文等人便是站在了封建法统与道德的最高点上,胜算远大于旁人。但是,这一切的可能性,都寄托在太子李诵一人身上。

在王叔文的耐心劝导下,太子度过了无数的危机,挫败了舒王李谊的夺嫡企图,暂缓了广陵王李淳迈向皇位的步伐,眼看就要获得最后的胜利,可是,随着贞元二十年(804)秋风而至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王叔文等人火热的希望推进了寒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