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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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乎乱,长乎军(2)

是年九月,献帝任命曹操为大将军,封武平侯,权位在三公之上。袁绍为太尉,封邺侯。太尉虽是三公之一,但位在大将军之下。袁绍见自己地位不如曹操,大怒道:曹操几次险死,却是我救了他,今日他竟然背弃我的恩德,挟天子来命令我吗?袁绍拒不接受任命。曹操马上做出谦让姿态,把大将军头衔让给袁绍,自己改任司空,兼车骑将军。其实,在曹操看来,这一切只是一种虚设,他有皇上授给他的“腰牌”——节铄令牌,实握总统内外诸军大权。这就是说,他仍然可以总揽朝政。

随着曹操权力的升级,曹氏家族的地位也急剧攀升。这年曹植已七岁,大哥曹丕年长他五岁,二哥曹彰亦有十岁,他的弟弟曹熊还黏在母亲怀里不知天高地厚地吃奶。时值金秋,全家举迁许都。

在曹植的记忆里,从东武阳移居-城他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在-城,留在他幼小心灵最强的印记,就是他和哥哥依在母亲身边,看母亲给一个陌生的男人清洗伤口,敷上草药,然后用蒸过晾干的粗布包扎裹好。那晒衣绳上总是挂着一条条一块块被鲜血浸染过的包扎布,他知道这个陌生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曹操。另一个印象就是,突然有一天,母亲去户外挖野菜,捡回来一个女婴,奄奄一息,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母亲赶快盛一小碗米汤,一勺一勺地喂她,又抓来蒸好的槐花饭给她吃。母亲从女婴身上发现一张纸条,看罢又递给父亲看,父亲看后说,收留下吧,就当我们的亲闺女。当时正闹大饥荒,家中已存粮无多,母亲就领着家丁仆人到户外挖野菜、下河塘捞水草回来搭配着充饥度日。眼见院里几棵老槐树开花了,母亲十分珍惜地每天采摘些槐花下来,拌些杂面蒸着吃,算是上乘的美食了。孩子们在槐树下玩耍,帮母亲捡一朵朵落在地上的槐花。他突然天真地对母亲说:“小妹来咱家这么多天了,您总是闺女闺女地唤她,可她总得有个名字呀,我看就叫她槐花妹妹吧。”母亲一听,觉得这名字不错,就让大家从此往后叫她槐花妹妹。

而最早让曹植认识这个乱世时代的,是父亲曹操写下的两首五言乐府诗《薤露行》和《蒿里行》。启蒙老师就是他的母亲卞氏。平日里,每当父亲曹操率兵出营,孩子们就听到母亲哼唱“薤上露”的曲子,后来听着听着,唱词变了,曲调也跟着时而激愤,时而凄婉,时而悲凉: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

犹豫不敢断,因狩持君王。白虹为贯日,已亦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卞氏告诉孩子们,这是父亲写的诗,也是他的亲身经历。汉朝自高祖刘邦建国到汉灵帝刘宏已经历二十二世,只恨那何进本是个徒有其表的庸臣,就像猕猴戴帽穿衣,然终不成其为人,智劣而贪图大事,虽欲铲除宦官,反而误国殃民,身罹其害,造成君王被劫、汉祚覆坠的乱局。更恨那暴臣贼子董卓抢夺国家大权,逼宫杀帝,焚烧洛阳,汉朝帝业由此倾覆,帝王宗庙也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少小献帝被挟持长安,被裹胁一同迁徙的百姓途遭蹂躏,一片凄惨……

卞氏接着悲切地说,你们的父亲望着洛阳城内的惨状,就像当年殷纣王的庶兄微子面对殷墟一样悲伤不已。“薤露”二字意谓人的生命就像薤菜叶上的露水,太阳一晒,转眼间就不见了。权贵争位,祸国殃民,贼臣一场杀戮,百万民众生灵涂炭。你们的父亲用挽丧之曲记下这场灾难,意在警示后人,切莫重蹈覆辙,以史为鉴。你们生逢乱世,少小立志,应以父辈为楷模,做匡扶天下之人杰。

曹植从挖来的野菜里找出一棵薤菜,鳞状的叶茎中间生出一束淡紫色的花蕊,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得入神;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羡慕父亲,竟然以一种很平常的野菜为题,记下一个王朝的兴衰,那字里行间都浸满了血与泪。但是少小的曹植有点弄不明白:曾听母亲说,这个小名阿瞒的父亲少小时机智警敏,而任性好侠,放荡不羁,不修品行,不研学业,祖父就曾担心他终日游荡,不务正业,不能继承家道,争列名门。可他为什么就写出这么好的诗呢?母亲的回答是:他的机警和智慧,他的果敢和谋略,都是他一生所拥有的财富,在乱世非常有用。他肯定不是一点书不读,而是不读那些于世无补的书,特别不愿走成千上万的汉儒曾经走过的那条皓首穷经的道路。他不是不读儒家的书,而是不专读儒家的书,诸子百家的书他都找来看,只是把有用的东西装进脑子里,他特好兵法,所以对领兵打仗就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写诗,根在性情,纯出自然,有感而发。

此时,大哥曹丕在书房里似乎也有感而发地背诵《孟子·告子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卞氏听着,欣慰地点头道:孟夫子说得好呀,在一个国内如果没有坚持法度的世臣和辅佐君主的贤士,在国外如果没有敌对国和外患,就会经常导致灭亡。长于忧患可以使人生存,而安于享乐会使人萎靡死亡。

二哥曹彰总也坐不住,一看书就头痛,跑到院子里耍一阵刀枪棍棒才能安静个把时辰。他的志向是当将军,做个像典韦叔叔、许褚叔叔那样的威猛将军,为父亲当好保镖。那典韦、许褚二将是曹营虎卫军首领,皆形貌雄毅,勇力绝人,对曹操忠诚不二,一个被曹操封绰号“虎痴”,一个被曹操赞为“我的樊哙”。自从陈留起兵征战,二壮士鞍前马后,形影不离其主左右。一有得闲,曹操就让二人调教曹昂、曹彰,传授武艺。

唯独曹植,一直钻在父亲的诗行里,一字一句地向母亲讨教:蒿同薨,枯也,人死则枯槁,蒿里乃指死人所处之地也。父亲居然以此写诗抒怀,可见何等悲伤啊!母亲说:《薤露》《蒿里》原为一文分二章,并丧歌也。一章言人命忽如薤上露,二章言人死精魂归蒿里,词曰:“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蹰。”是说不管你有才无才,有德无德,死后都得魂归蒿里,不能稍有迟疑,而且还得受阎王的压迫,做鬼也不自由。

一个童稚的声音背诵起那沉雄悲凉的《蒿里行》: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蹰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这种借用民歌韵式,率真呼出汉末实录的诗章,无疑给少年曹植的心灵烙下了强烈的印迹。这为他和大哥曹丕以后承传父辈诗风气脉,构筑建安风骨,夯下了坚实铺垫。这诗中所记述的正是眼前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不用母亲再作任何讲解,他似乎也能理解其意:他和家人在随父亲的兵马奔波征伐中,目睹了战乱给百姓带来的惨状。他在后来写的《陈审举表》中发出“臣生乎乱,长乎军”的感叹。眼下,不用母亲再作任何讲解,他似乎也能理解其意:

宫廷奸佞作乱,关东各郡将领公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兴兵讨伐祸国殃民的董卓。各路将领都希望团结一致,效法周武王,会师盟津,除奸诛恶,忠于国事,匡扶汉室。可是这大好形势却被袁绍、袁术等野心家给破坏了,虽各路大军云集,却相互观望,裹足不前,甚至各怀鬼胎,为争夺霸权,图谋私利,竟致互相残杀起来。袁氏兄弟借讨董卓为幌子,行争霸称孤之实。袁术分裂,在淮南自立为帝;而袁绍在北方铸印刻玺,企图废掉献帝,立刘虞为帝。由于连年争战,将士们铠甲不离身,长出了虱子;百姓死亡惨重,百不余一,荒野上白骨累累,千里之内听不到鸡鸣之声。面对如此荒凉、凄惨的景象,怎不令人发出“念之断人肠”的悲叹!

随着年龄的增长,曹植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也渐渐明白:在历史上,凡王朝标明为“末”的时期,都是国将不国,天下骚乱,老百姓饱受痛苦的灾难岁月。夏、商、周如此,大秦帝国如此,这汉末时期也无不如此。一棵大树轰然倒下,不外乎外力的突然摧折或内部的逐渐败朽。而一个偌大王朝的覆灭,通常是内因在起催死的作用。眼下的东汉王朝不就是这样倾覆而乱世的吗:宦官贪黩,朝政腐庸,奸佞专权,虎狼当道,导致黄巾遍野,赤地千里,诸侯蜂起,乱世攘争,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想想看,从汉光帝刘秀定都洛阳,迄今已有二百多年历史。华宫宏殿,芳庭秀苑,繁闹街市,良驷华轩。可就是贼臣董卓的这一把火,令蔚然王气的洛阳,一国之首善朝府,拥有数十万之众的大都市,化为灰烬!“火焰冲天,黑烟铺地,城郭夷为废墟,河洛一片焦土,二三百里并无鸡犬人烟,数劫不覆,令人闻之发指,言之齿寒。”历史上不止一次出现过如此灭绝人性的大倒退,董卓这把火比起秦末那位输急了的项羽,在阿房宫放的一把烧了三个月的大火,似乎差了一点点吗?但其残暴行径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论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善与恶的两面。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善若控制住恶,此为善良之人,贤达之人;善若约束不住恶,必如毒疫一样蔓延成灾,溃变为集团性的恶,而集团性的恶一旦被奸佞贼臣操控,必然上演一场社会大动荡、国家大乱局的人间悲剧。于是,人类最大的恶行开始肆虐,这就是屠杀。在中国有记载的历史上,有部族与部族之间的彼此残杀,国与国之间的彼此残杀。但更多的是一国之内,这个集团与那个集团、这个山头与那个山头、这支军队与那支军队的自相残杀,而以这类内讧大开杀戒者,更加腥风血雨、残酷可怕。统治者杀臣下,反叛者杀皇上;镇压起义,必杀无疑;荡平官府,定斩草除根。乃至于王子后妃、内宫外府的互杀,军阀诸侯、文臣武将的内战,更是人头滚滚,血染残阳,成了一片天昏地暗的宰杀场。当事者株连九族,无辜者波及所至,无一幸免,丧命刀下。那些奸顽流痞走卒帮凶刽子手们已经发狂发疯,噬血成性杀红了眼睛,不问青红皂白,祸殃黎庶,像割庄稼地杀将过去,尸骸遍野,血流漂杵。人命若蝼蚁,动辄以万计、十万计地被屠杀、被填埋、被放逐……中国文明史上每一次大倒退,大都因朝廷昏庸腐败,导致这些破坏力极大、作恶绝不手软的乱世贼臣所造的“杰作”。它满足了人的恶性膨胀的贪婪和好斗的本能,但它同时还满足了人对掠夺、破坏以及残酷的专制力的欲望。

凡分裂,必爆发战争,凡战争,必定要死人。据《国史大纲》记载:公元一五六年,即东汉桓帝永寿二年,全国总人口为五千万,到了公元二八〇年,也就是西晋太康元年,全国总人口仅一千六百万,也就是说这一百多年的仗打下来,只剩下三分之一人口。如史所言:三国晚季如此,其大乱方炽难以想也。

从-城到许都一路西行,一马平川。曹操特派许褚将军率一干人马负责护卫曹家家眷和家当的搬迁。曹植、曹彰和弟弟妹妹乘坐两辆马车夹在队伍中间,个个像欢快的小鹿小羊小鸟似的,时而嬉闹,时而欢唱。只有曹丕骑着马紧随马车,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怀里系着一卷书册。

少静好动的曹彰实在不想坐马车,他想骑马,却又装着悠哉游哉的样子,随着马车有节奏地晃动,便摇头晃脑地捏着腔调哼哼道:“哈哈,呵呵,坐在这马车上就像小时候睡在摇床一样,舒坦得很哟!你听你听,车轱辘吱溜吱溜地转,就像听小鸟在歌唱!若是坐在这车上既能看书又能看这路两旁的风景,真像神仙一样快活哟!”

曹植听得出来,二哥这种挑逗的话是专说给大哥听的。于是就笑笑看着曹丕。

曹丕瞟了曹彰一眼,故意板着脸,不为二弟的吆喝所动。

曹彰急了,跳下马车,一把抓住曹丕手中的缰绳:“大哥,二弟看你骑马骑了大半天挺累的,又不得看书,我想跟你换一换,我骑马你坐车。”

曹丕也就顺势做了个姿态,摇摇头跳下马,把鞭子交给曹彰:“你呀你呀,父王多次叮嘱我要教弟弟妹妹读书,特别要督促你子文,可你就是读不进去,一看书就喊头疼,真拿你没办法,看来父王给你起字号‘子文’算是白叫了。”

曹彰哪还管他说什么,纵身一蹿上了马,冲曹丕咧嘴一笑,挥鞭奔到队伍前面找许褚叔叔去了。

曹丕坐到马车上,解下书册,抱在怀里。

曹植忙把自己倚着的包裹垫到曹丕背后:“大哥,你骑马一定累了吧?就倚着包裹躺一会儿。”

曹丕很高兴,夸奖道:“还是子建知道疼哥哥。”

曹植说:“你不也疼我和二哥吗,几天前,你和子修哥哥去野外打猎,把烤好的一只兔子特意留下两只腿,给我和二哥吃,你只啃了个兔子头和一些骨头。咱娘要我们兄弟好好向大哥学习。”

曹丕说:“我这个当哥哥的就要给你们做榜样嘛,因为我是老大啊!”

说着,曹丕将怀里揣的竹简打开,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是《诗经》。他翻到其中一首叫《小雅·棠棣》的诗,教大家朗读背咏。他念一句,大家跟着朗诵一句:

棠棣之华,鄂不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