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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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西铺坐馆(23)

蒲松龄在虚拟的皇帝面前何等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如何搜肠刮肚、歌颂圣明?它们与《齐民叹》怎么可能出于同一人之手?可以设想,如果蒲松龄真的通过秋闱、春闱,做了进士,成了皇帝身边的高官,他能做包公、海瑞那样捋龙须的诤臣吗?大概不能。能做苏东坡、范仲淹那样的“文章太守”吗?大概也不能。他很可能会成为类似明代台阁体代表三杨(杨奇、杨荣、杨溥)那类“颂圣德、歌太平”的人物,高唱什么“圣主经营基业远,千秋万岁颂升平”(杨荣《随驾幸南海子》)。

幸亏历下有个彻底堵住蒲松龄做官之路的山东贡院!真该给它挂副对联:

上联——挡住某个潜在庸碌官

下联——造就一位天才小说家

横批——留仙伯乐

康熙三十二年,朝廷三品官喻成龙向蒲松龄提出以千金易《聊斋志异》的事,在蒲松龄死后二十几年,由其长孙蒲立德透露出来。乾隆初年(1736),蒲立德想把祖父的《聊斋志异》印出来,手里没钱,就向当时的淄川县令唐秉彝上了个《呈览撰著恳恩护惜呈》,其中说道:“在昔喻廉宪购以千金,未敢庭献。”蒲立德的呈子收进《东谷文集》,仅有抄本,因此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乾隆三十一年(1766),蒲松龄去世半个世纪后,刻印青柯亭本《聊斋志异》的赵起杲李代桃僵,在《刻聊斋志异例言》中将喻成龙欲欺世盗名的事,硬给栽到王士禛头上。二百多年间随着青柯亭本流传,曾提携蒲松龄的王士禛一直蒙此不白之冤。真是哪个庙都有冤死的鬼。

三 湖畔泉边晤子青

白发苍苍的蒲松龄在大明湖畔遇到聊斋真正知音时,激动极了。

比蒲松龄小三十岁的朱缃算得上聊斋先生最忠诚热诚的“粉丝”,对《聊斋志异》的流传起了相当重要作用。

朱缃,字子青,号橡村居士,是贵胄子弟,出生于济南声势显赫的豪门之家。伯父朱昌祚,曾任工部侍郎,直隶、河南、山东三省总督,后因抗阻鳌拜擅权被处死。康熙皇帝亲政后为其平反,朱昌祚两个儿子分别做了大理寺卿和郧阳知府。朱缃之父朱宏祚,官至浙闽总督。朱缃为其长子,朱缃二弟朱绛官至广东布政使,三弟朱纲做到湖南布政使。王士禛说济南朱家“家世翔贵,门有列戟”(《带经堂集》卷七十五《云根清壑集序》)。朱缃捐个候补主事虚衔,终生不曾做官,蒲松龄尊称“朱主政”。朱缃三十八岁去世。王士禛为他写的墓志铭说他:

薄科举程文……独致力于歌诗……彬彬然一代之作手也。子青既盛有时名,四方胜流过历下者,揽湖山之秀,挹清泉之洁,而未识子青,则犹以为未足也,必停车结驷而造焉。

朱缃的《枫香集》《云根清壑山房诗集》《观稼楼集》《吴船书屋诗集》,都曾刊印,其中不乏清丽之作。如《观稼楼集·酬时雨村明府,时已罢官》写得空灵潇洒:

浮名身外掷鸿毛,酒盏诗简兴倍豪。

我亦劳劳厌人海,从君秋水诵《庄》《骚》。

朱缃在济南城南有富丽堂皇的厅堂楼阁,精致考究的私家园林,院内杨柳飘拂,繁花如锦,绿竹森森,阶下淙淙泉水流淌。朱缃还常带上童仆,驾上画舫,漂在大明湖上,看捕鱼采莲。他的“橡村别墅”坐落在章丘明水乡,房屋为青山拥托,清泠百脉泉环绕其舍。朱缃聪明好学,喜绘画下棋,酷爱写诗,因其父曾与王士禛同学且同朝为官,朱缃曾向王士禛学写诗,也算“诗艺出名门”。康熙四十四年(1705)王士禛经过济南曾在朱家住过十天,朱缃为他做导游,带王士禛游大明湖。王士禛对朱缃提携唯恐不力,朱缃刊印四部诗集,都由王士禛写序。

朱缃过着富贵闲人生活,又是个文学发烧友,他在什么情况下,读到部分《聊斋志异》手稿,已无确切史实可以查实,很大可能通过唐梦赉。唐梦赉与朱缃之父朱宏祚是同年,都是顺治五年(1648)山东乡试中举,朱缃称唐梦赉“年伯”。唐梦赉早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已为《聊斋志异》写序。蒲松龄再写新作,唐梦赉总是热心读者。如果朱缃通过唐梦赉向蒲松龄借阅聊斋手稿,蒲松龄很难拒绝。蒲松龄有封《上唐太史济武先生》写道:“然所呈司内之书,无有副本,不讨之,恐归乌有耳”,说明《聊斋志异》手稿在唐梦赉手中待的时间不短,很可能从唐家“游”进朱家。

康熙三十五年(1696)秋天,蒲松龄到济南参加乡试。乡试考完,心情很不舒畅,写了封简单、客气的信请人送给朱缃,讨要部分聊斋稿:

到郡数日,未敢以褦襶相干,今行矣。昨所寄书,如蒙电过,望掷还也。

没想到,一封语气冷淡的书信,引来个热情“聊斋发烧友”。朱缃接到信后,坐上华丽的马车,带着美酒,到大明湖畔毕盛钰寓所拜访蒲松龄。他的热情与诚恳令蒲松龄感动,不肯轻易登权贵之门的蒲松龄答应到朱缃家做客。第二天,借了毕盛钰家的马,冒雨跑到济南城南朱府。两人谈诗论文说聊斋,坦诚相叙,相见恨晚。秋雨淅淅沥沥下着,酒席上两个文友谈兴正浓。五十七岁的秀才与二十七岁的贵公子通过一番倾心交谈成了忘年交。在知心交谈中,连时间流逝都被忽视了:

踏泥借马到南城,高馆张筵肺腑倾。

岂以作宾拟枚乘,徒劳入市过侯赢。

锦堂蕴藉诗千首,褐父叨沽酒一盛。

公子风流能好客,不将偃蹇笑狂生。

(《朱子青见过惠酒》)

蒲松龄描绘自己迂拙得像自由自在的山野之民,没想到朱公子亲自穿过济南城到大明湖来拜访年老家贫、穿旧衣服、宛如魏国隐士侯赢的聊斋先生。济南城南摆着高官仪仗的朱家,像西汉梁孝王刘武在河南商丘的园子,把司马相如、枚乘等待为座上客。朱缃像唐代北海太守李邕客待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像江州刺史王弘客待陶渊明,在接待贤人高人的地方也接待淄川来的狂野之人。朱缃是青年人,而老年蒲松龄对年轻人喜欢的事早已忘怀,虽然是朱家宾客,但不是能写赋的枚乘。《朱子青见过惠酒》说明两个年龄地位家境相差很多者交往的基础是什么?是文学,首先是《聊斋志异》。蒲松龄以穷困中的杜甫自比,将贵公子朱缃比作北海太守李邕。朱缃在席上说了什么“惊人句”令蒲松龄兴奋?描绘富贵闲人的诗句能令蒲松龄“惊人”?不可能。只能是高度评价《聊斋志异》的诗句。

蒲松龄的长孙蒲立德曾拟《书〈聊斋志异〉朱刻卷后》一文,说明其祖父之所以与贵公子朱缃成为契友的原因,关键正是《聊斋志异》:

昔我大父柳泉公,文行著天下,而契交无人焉。独于济南朱橡村先生交最契。先生以诗名天下,公心赏之;公所著书才脱稿,而先生索取抄录不倦。盖有世所不知,先生独相赏者,后之人莫得而传之。

“交最契”即交情最为深厚之意。单看这一句话,岂不会觉得奇怪?蒲松龄与张笃庆、李尧臣是青春结杜、终生友谊不变的朋友,与毕盛钜是同食三十年如同亲兄弟的朋友,难道都不如与蒲松龄仅见过几次面、通过几封信的朱缃?何况二人家境贫富悬殊、年龄相差三十岁。蒲立德明确说明:乃祖蒲松龄与朱缃的感情建筑在文学上,尤其是《聊斋志异》上。朱缃不是一般地喜欢《聊斋志异》,而是能理解蒲松龄以鬼狐史寄托垒块愁的良苦用心,能高度评价《聊斋志异》在中华文明史上的地位。这对于蒲松龄,实在是雪中送炭,难得知音。蒲立德这样描述:

公(指蒲松龄)之名在当时,公之行著一世,公之文章播于士大夫之口,然生平意之所托,以俟百世之知焉者,尤在《志异》一书。夫“志”以“异”名,不知者谓是虞初、干宝之所撰著也,否则黄州说鬼,拉杂而漫及之,以资谈噱而已。不然则谓不平之鸣也;即知者,亦谓假神怪以示劝惩焉,皆非知书者。而橡村先生相赏之义则不然,谓夫屈平无所诉其忠,而托之《离骚》《天问》;蒙庄无所话其道,而托之《逍遥游》;史迁无所抒其愤,而托之《货殖》《游侠》;昌黎无所摅其隐,而托之《毛颖》《石鼎联句》……

蒲松龄茹苦含辛写作《聊斋志异》,希望自己的作品、自己的创作成就能得到应有评价。蒲松龄与朱缃交往之前,已有高珩、唐梦赉为《聊斋志异》写序,王士禛为《聊斋志异》题诗。但他们对《聊斋志异》的评价还停留在比较浅的层次上,还没有真正理解《聊斋志异》,也没有真正理解蒲松龄。他们或者把《聊斋志异》与《搜神记》《虞初新志》相提并论,认为《聊斋志异》与它们一样,是谈鬼说狐、记述怪异,为人们提供谈资;或者认为蒲松龄不平则鸣,借鬼狐寄托孤愤、劝善惩恶。只有朱缃把蒲松龄与屈原、司马迁、庄子、韩愈等一流文学大家相提并论,把《聊斋志异》看成与《离骚》《史记》《逍遥游》并肩的经典作品。这就远远超出高珩、唐梦赉、王士禛对蒲松龄和《聊斋志异》的评价。蒲松龄终于遇到一位真正理解自己的知音,一生的追求终于被人高度认可,何等兴奋!这也给子孙留下与朱缃“交最契”的印象。

蒲松龄与朱缃在济南饮酒畅谈之后,维系二人关系的是《聊斋志异》。朱缃就抄录和评价《聊斋志异》给蒲松龄至少写过四次信和两首诗。

第一封信写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朱缃已过录七册《聊斋志异》,尚有八册没见,“冀阅虬龙之全甲”。说明康熙三十五年(1696)两人愉快相见后,蒲松龄把《聊斋志异》手稿借给朱缃抄录,包括朱缃曾经抄过的,总共七册。第二年朱缃在信中说七册都抄完了,希望把剩下的八册再拿来让他抄。《聊斋志异》手稿共十六卷,康熙三十六年已有十五卷。

康熙三十六年朱缃写《简蒲留仙》,把蒲松龄与传说是淄川人成仙的鹿皮翁类比,说他想到淄川拜访蒲松龄:

岑山栖托处,谁识鹿皮翁?

床晒一笼药,膝横三尺桐。

蓑衣梦中绿,花影句边红。

此际幽居者,柴门可许通?

朱缃并未成行,蒲松龄与朱缃的诗中都没有二人在淄川相会的记载。第二封信写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朱缃向蒲松龄索要“《志异》书有未经弟抄录者”,说明《聊斋志异》最后一卷已基本完成,朱缃希望蒲松龄拿给他抄。同一年朱缃《蒲留仙过访话旧》写得真诚感人:

旧雨情深动雁群,西风萧瑟又逢君。

诗吟篱下狂犹昔,书著山中老更勤。

身外浮名空落落,眼前余子任纷纷。

泉香峰翠勾留处,且共开樽坐夜分。

不管人生是否得意(蒲松龄再次乡试落榜),不管能不能获得功名,不管世人如何看待写鬼狐史,蒲松龄都心无旁骛、更加勤奋,一心一意著聊斋,朱缃对此深表敬佩。

朱缃写给蒲松龄的第三封信较难确定作期,却相当重要,信中谈到对《聊斋志异》艺术特点的认识:

暑退秋晴,伫望华不注,恍若新晤,奇矣!今披读先生文,苍润特出,峭拔天半,又不费撑弩,天然夷旷,固已大奇;且细按之,幽细刻露,蹙岚滴翠,非复人间有。然则华不注之形模,惟先生文似之;华不注之神骨,惟先生得之。非但旧契,并获良晤也。先生其许我否?

华不注是济南的一座名山。朱缃用华不注的山势形容《聊斋志异》文势,“苍润特出,峭拔天半”,用华不注幽深滴翠,比喻《聊斋志异》语言特点。这样的分析,比高珩、唐梦赉等的评价要细致确切得多。

第四封信写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信中说蒲松龄“新著甚多”并希望“《志异》并祈携来”,说明“新著”并非《聊斋志异》,指什么?难道朱缃也对俚曲、杂著感兴趣?朱缃要求将《聊斋志异》带来校正过去抄录的错误,说明《聊斋志异》创作已完成。

康熙四十五年朱缃写下《〈聊斋志异〉题辞》:

捃摭成篇载一车,诙谐玩世意如何?

山精野鬼纷纷是,不见先生《志异》书。

社会上“山精野鬼”多得是,正等着进入《聊斋志异》充任角色!

朱缃还将自家经历、见闻告诉蒲松龄,让他写进《聊斋志异》。如《外国人》及《老龙舡户》,后者写朱缃父亲朱宏祚任广东巡抚时,当地发生多起客商海上失踪的无头案,朱宏祚在城隍提醒下破了此案。

朱缃还是个笔记小说的创作者,他所著的《耳录》没流传下来,有两则被蒲松龄做了《聊斋志异》的附录。一则为《司训》后的简单记载:“道傍设浆者,榜云:‘施恭结缘。’讹茶为恭,亦可一笑。”另一则为《司训》后记载东莱贡生做沂水司训:

性癫痴,凡同人咸集时,皆默不语;迟坐片时,不觉五官俱动,笑啼并作,旁若无人焉者。若闻人笑声,顿止。日俭鄙自奉,积金百余两,自埋斋房,妻子亦不使知。一日独坐,忽手足动,少刻云:“作恶结怨,受冻忍饥,好容易积蓄者,今在斋房。倘有人知,竟如何?”如此再四。一门斗在旁,殊亦不觉。次日迟出,门斗入,掘取而去。过二三日,心不自宁,发穴验视,则已空空。顿足拊膺,叹恨欲死。

朱缃记载教官洋相,与深恶“帘中人”的蒲松龄不谋而合,蒲松龄拿来做附录,并感叹“教职中可云千态万状矣”。

朱缃抄录的《聊斋志异》在他过世后丢失,朱缃之子又通过淄川张作哲向蒲松龄子孙借来《聊斋志异》手稿,雇人抄录。这部为“殿春亭主人”即朱缃之子抄录的珍贵抄本,后来成为产生巨大影响的《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底本,对《聊斋志异》流传起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