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文学巨匠不计身份悬殊的情谊实属难得。他们只在康熙二十六年会面一次,此后数十年保持联系。王士禛是台阁重臣、诗坛盟主,蒲松龄是写鬼狐史的穷秀才。如此大的身份落差,并不妨碍他们互相欣赏。王士禛做了刑部尚书(大司寇)后,不仅多次给蒲松龄写信,还多次赠送诗文集,从不摆大人物的架子。心高气傲的蒲松龄对王士禛始终叉手不离方寸,保持敬重。
王士禛蒲松龄之交,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是李白与杜甫的生死之交,也谈不上挚友、密友。蒲松龄对与王士禛的交往看得相当重要,他写给王士禛的书信、与王士禛交往的诗歌都珍重保存。王士禛亲自编定的文集,却仅保存《戏书蒲生〈聊斋志异〉卷后》一首诗,他写给蒲松龄的信,都没有收。王士禛毕竟要讲点儿身份。
有关蒲松龄与王士禛交往,有些产生不小影响却并不属实的记载,如:
新城王阮亭司寇,以诗名天下,操翰者竞附其门。公与先生故相识,且相赏也。公即休致,每托其族子从先生游者道公意,欲先生一造其门,必为品定诗文,且序所编著,而先生不往也。
(王洪谋《柳泉居士行略》)
新城王司寇先生素奇先生才,屡寓书,将一致先生于门下,卒以病谢,辞不往。
(张元《柳泉蒲先生墓表》)
吾淄蒲柳泉《聊斋志异》未尽脱稿时,渔洋每阅一篇寄还,按名再索,来往书札,余俱见之。亦点正一、二字,顿觉改观。先生笔墨之妙,端由心细工深。
(王培筍《乡园忆旧录》)
王洪谋和张元都是按照蒲松龄之子提供的材料写成。难免有借王士禛高位抬蒲松龄身份的偏颇成分。难道只要蒲松龄肯到新城来一趟,王士禛就倍感荣幸,就给《聊斋志异》写序?如上所述,王士禛即使罢官在家,牵涉到改朝换代这样重要的“政治问题”,他仍然会采取谨慎态度,即使不再做官,王士禛岂能只是为了让一位穷秀才来到自己身边,就拿举家性命开玩笑?《乡园忆旧录》的记载更离谱,如果真如王培筍所说,王士禛岂不成了蒲松龄身边的“脂砚斋”?总跟在蒲松龄这个“曹雪芹”身边亦步亦趋看刚刚写好的“蒲氏《红楼梦》”章节?至于因为王士禛动笔改了一两个字,聊斋就立马大大提高水平,怎么可能?虽然蒲松龄写诗时对王士禛私附门墙,但如果对比一下《聊斋志异》和《池北偶谈》,两位文坛巨匠,到底谁的小说写得更有趣好看,不是明摆着的事?
关于王士禛、蒲松龄交往还有些道听途说的“轶事”,如邹弢《三借庐笔谈》写王士禛慕蒲松龄之名,三次前往拜访,蒲松龄却嫌他有富贵气,不肯见面。有两人的通信和蒲松龄关于王士禛的若干首诗存世,说明《三借庐笔谈》多属向壁虚构;再如倪鸿《桐荫清话》说,王士禛曾“以百千市其稿,蒲坚不与”,更是无稽之谈。觊觎《聊斋志异》确有人在,却不是王士禛,而是另一位高官喻成龙。此是后话。
第十八节 孙蕙和顾青霞
康熙九年(1670)宝应游幕期间,蒲松龄与孙蕙相处不错。南游归家,孙蕙曾向有关官员“说项”,想帮蒲松龄乡试过关,没达到期望效果。蒲松龄穷困潦倒中,常写诗向孙蕙诉说襟怀,对孙蕙感情仍然很深。
孙蕙做县令体恤民众疾苦,又因与江苏布政使慕天颜是世交,“大计”得“卓异”评价,康熙十四年(1675)进京任户科给事中。
“给事中”又名“给谏”,分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掌侍从规谏、稽察六部百司之职,与御史同属谏官,俗称“言官”。县令升给事中,外官变京官,颇受重用。康熙十九年(1680),孙蕙又升户科掌印给事中。
孙蕙官越做越大,排场越来越大,姬妾越来越多。蒲松龄渐与其疏远,终至分道扬镳。其中,顾青霞的不幸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
一 上书孙给谏
孙蕙家乡是偏远山村。据《淄川县志》记载,孙蕙的宅第叫“逸峰园”。在淄川城南十五里,占地十余亩。宅中有一高阁,叫“逸峰”,东西两室翼之。孙蕙开池浚塘,堆岩布壑,种竹蓄鹤,建起淄川著名的“万仞芙蓉斋”。斋前有亩许露台,周围有短墙,台南建池,池上架桥,东为舫亭,西为长廊。台南堆假山,山之东绿竹万竿,山之西曲径幽斋。张笃庆《同邑八哀诗》描写孙家豪华靡丽,富贵堂皇:“雕梁映画栏,飞甍照林麓,广厦千万间。”康熙十二年(1673)蒲松龄《卧万仞芙蓉斋,听棋客争道》描写孙蕙的斋巍峨壮丽,雕墙曲廊,占地很广;朱栏新竹,园林讲究;酒人喧哗,宾客甚众;“清闺莫复还争道,恐褪柔荑玉指环”;侍妾众多且都艳美。隐隐流露出蒲松龄对这位贵官阔少奢靡生活的不以为然。
康熙十四年(1675)孙蕙授户部给事中时,蒲松龄曾赋诗祝贺,认为孙蕙是替老百姓做好事的官,“循良望治深,形容为枯槁”。康熙二十一年(1682)蒲松龄《过孙给谏芙蓉斋》又表现希望他做好官的善良愿望:“此日果酬鸣凤志,书生引领望殊奢。”孙蕙在宝应时常自诩“他日必为朝阳鸣凤”,现在做皇帝身边言官,完成“鸣凤”愿望,是不是真利国利民?南游期间,蒲松龄给孙蕙写诗,自称“我”“余”,称对方“树百”,二人称呼平等。现在自称“书生”,与“谏臣”拉开距离。意味着孙蕙“贵”而蒲松龄“易交”。
曾在朝廷中“以风烈闻”的给谏大人,在故乡名声却每况愈下。他的家人横行乡里,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朋友愤懑而不便言,耿直的蒲松龄直言进谏,毫不留情地向孙蕙直陈他的家人鱼肉乡民的行为。
康熙二十三年(1684),孙蕙父亲病故,他回乡守制,蒲松龄将一封长达千言的《上孙进谏书》送进万仞芙蓉斋。这封信在《聊斋文集》抄本中,总放在第一篇,说明蒲松龄对这封信的重视。
《上孙进谏书》开头一段写得阴阳怪气、耐人寻味:
年年落魄,有负故人,自觉面目酸涩,不可以登君子之堂。因而疏节孔多,遂使曩年把臂之交,至不以我为人。
蒲松龄早就数次飞鸿铩羽,不是现在才落魄,过去不因落魄疏远孙蕙,现在为何疏远?因多年“把臂之交”“不以我为人”。这话很重。这说明孙蕙在文人圈内说了对蒲松龄颇不友好、甚至“不当人子”的话,传到蒲松龄耳中。蒲松龄好友王观正是孙蕙妹夫,传话可能性较大。蒲松龄做了什么事让孙蕙这样恼怒?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蒲松龄看不惯孙蕙对顾青霞近于“始乱终弃”的行径,多次写诗填词给孙蕙,同情、怜悯顾青霞,引起孙蕙反感;另一个可能是,孙家人在淄川横行,众说纷纭,蒲松龄也参与批评,导致孙蕙不悦。蒲松龄接着说:“所自信者,朋友之情,老而弥笃,可无愧于良友耳。”这等于说,你孙蕙“不以我为人”,是误听传言,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没做任何对不起老朋友的事!接着转入正题:你做谏官有赫赫之名,可喜,因为向皇帝直言进谏,忠诚可嘉;在家乡有赫赫之名,可怕,因为家人在家乡横行霸道。我想直言不讳把你家的情况说出来,怕你不听。到底说还是不说?处于两难,就像你做言官,挑灯撰写给皇帝的奏章一样为难。幸好你是皇帝身边的诤臣,想必能容忍朋友做诤友。我乃草野之人,对你居官如何没发言权,但你们孙家在淄川办了哪些对不起家乡父老的事,我知道得详细,作为老友,不能不说。
蒲松龄以提建议方式,层层深入,将孙家族人仆人恶行逐一列出:
“一曰择事而行”。“某谓先生当今日,不必用自荐之毛遂,为吾争雄;只宜用市义之冯谖,代吾焚卷耳。”什么意思?孙府对百姓的盘剥令人忍无可忍,需要有人出来烧掉孙府的高利贷债卷。这些事明明与孙蕙本人有关:“我一动齿颊,阶下人将百倍行之矣。”
“一曰择人而友”。劝告孙蕙多罗致君子之士、学问之士、贤德之士。“至胁肩吾前者,止足供棋酒笑具耳,其言固无足听也。”暗示孙蕙信任无耻小人,已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这些人怂恿孙蕙把伤天害理当作积阴德来办:“甚有以伤天灭理之事,教我作阴骘行之者。”
“一曰择言而听”。“某谓名不可以威成,财不可以怒取,凡以此等事诱我者,皆欲坏我之德,以自便其私者也。”言外之意,孙蕙身边的人,巧言令色,助长孙蕙作威作福、巧取豪夺。
“一曰择仆而役”。揭露孙蕙依赖的仆人“如中山之狼”,“豺狼之性”;乡中狡狯通过孙家仆人进身,肆行市井,构讼公门,乡里为之侧目,官府为之枉法。
“一曰收敛族人”。直接指出“贵族(孙氏家族)威名,远迩藉甚。即时时收敛之,彼且人人以给谏为名;若稍加呵护,则邑中之太爷公第,无空闲处所矣”。孙家人打着“给谏大人”旗号,在淄川摆出“老子乃淄川太爷”架势。而孙蕙正是这一切恶劣行为的包庇者和纵容者:“恶虽出于众作,怨实丛于一人。”
仿佛直陈其事还意犹未尽,蒲松龄大义凛然指出,孙蕙的行为与他平素爱民的宣言南辕北辙:“先生存心何等菩提,乃使桑梓愚民,闻声而股栗,诚不知其可矣。”郑重声明:这些事都是亲眼所见,如果不是实有其事,我绝对不会说。“祈先生微行里井而私访焉。倘有一人闻孙宅之名而不咋舌咬指者,弟即任狂妄之罪而不敢辞!”蒲松龄最后带点儿挑战口吻说:我的信非常辣害,如果你觉得有用,不妨看完就烧。如果你觉得荒诞不可信,拿给大家看看!真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光明磊落、痛快淋漓!
孙蕙没回信,也没法回信。不过他还是顾全名声,曾发禁示诫族人。
蒲松龄不顾情面直言进谏,最终还是影响了二人关系。自那以后再也见不到两人文字来往。康熙二十五年(1686)孙蕙死在家中。蒲松龄未吊唁,也没写悼诗。当年的东家去世,蒲松龄居然无一字提及,不同寻常。只能用“交恶”形容他们最终的关系。
二 顾青霞的倩影
蒲松龄对孙蕙态度的根本改变,很大程度与顾青霞有关。
康熙十四年(1675),孙蕙进京担任给事中时将顾青霞留在淄川。不到二十岁的扬州佳丽受喜新厌旧的孙蕙冷落,孤零零待在语言不通、习惯不同的鲁中偏僻山村,被孙蕙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姬妾包围,很不舒心。蒲松龄同情顾青霞,写组诗九首《闺情呈孙给谏》。“闺情”是代孙蕙没带到身边的佳人即顾青霞抒写,希望孙蕙能关注顾青霞,给她亲情和爱抚。这组诗层层深入描写顾青霞对孙蕙的相思和苦闷,描绘顾青霞的清纯、优雅、美丽、文弱:她思念孙蕙耽误做女红;她用金钱占卜孙蕙归期;她思念孙蕙、受孙蕙其他姬妾嫉妒;她怨恨孙蕙薄情而憔悴盈盈,薄情郎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诗中描绘顾青霞娇弱爱花爱美情态。
连翩笑语入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
曲折不知金钿落,犹随蝴蝶过篱东。
蕉分日影上晴纱,斜傍东窗理鬓鸦。
妆罢玉台频对镜,侍儿带露折兰花。
在蒲松龄想象中出现的顾青霞,还像南游时那么美丽聪慧。
康熙二十一年(1682),蒲松龄写《孙给谏顾姬工诗,作此戏赠》八首,其中:
当日垂髫初见君,眉如新月髩如云。
数年围带知何似,闺阁才名日日闻。
佳人韵癖爱文章,日日诗成唤玉郎。
莲瓣重台轻可听,行云也似按宫商。
从这八首诗的字里行间仍然可以看出蒲松龄对顾青霞的喜爱、赞赏、同情。诗里写,顾青霞给孙蕙做妾时很小,“当时垂髫初见君”,说话像春燕啼鸣,因是南方人,咬字似乎不清,酷爱宫词,擅长书法绘画,是闺阁才女,最喜欢琢磨写诗,不把郎君当贵官,而当诗友。顾青霞没能跟随孙蕙进京赴任,却始终把孙蕙放心上。孙蕙要走,她“别时颦黛”;孙蕙不在,她拈断湘裙、深夜吟思。顾青霞受孙蕙身边其他女人的嫉妒和陷害,很痛苦。这组诗是送给顾青霞的,不是私相传递,没避讳孙蕙,因为此时孙蕙正在家中,说不定还由孙蕙转交,此时二人还是不拘形迹的好友。但把写于同时的《过孙给谏芙蓉斋》和《孙给谏顾姬工诗,作此戏赠》联系起来看,蒲松龄对孙蕙的恭维有点儿口不应心,对顾青霞的同情和爱怜却真心实意。
蒲松龄还有多首写顾青霞的词,对顾青霞爱意更加明显。长词《西施三叠·戏简孙给谏》充满温情写顾青霞。为什么题目没注明顾青霞却可以断定是写她?因为词中明确说:孙蕙身边美女在唐人诗歌里最喜欢“西宫春怨”。而南游诗明确写过,蒲松龄给顾青霞选百首唐人诗,顾青霞最喜欢春怨诗。所以,《西施三叠》乃蒲松龄以艳词给顾青霞写小传,用春风吹拂似的秾艳笔墨把顾青霞的美丽、可爱、娇痴写得活龙活现:
秀娟娟,绿珠十二貌如仙。么凤初罗,那年翅粉未曾干。短发覆香肩,海棠睡起柳新眠。分明月窟雏妓,一朝活谪在人间。细臂半握,小腰盈把,影同燕子翩跹。又芳心自爱,初学傅粉,才束双弯。
那更笑处嫣然,娇痴尤甚,贪耍晓妆残。晴窗下,轻舒玉腕,仿写云烟。听吟声呖呖,玉碎珠圆,慧意早辨媸妍,唐人百首,独爱龙标“西宫春怨”一篇。
万唤才能至,庄容伫立,斜睨画帘。时教吟诗向客,音未响,羞晕上朱颜。忆得颤颤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无限。恨狂客兜搭千千遍,垂粉颈,绣带常拈。数岁来未领神仙班,又不识怎样胜当年?赵家姊妹道:“斯妮子,我见犹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