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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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西铺坐馆(4)

《刘夫人》中指导廉生发财致富的是鬼祖母,《王成》中指导王成发财致富的是狐祖母。像王成这样虽懒却诚实的人物侥幸致富,堂而皇之登上聊斋舞台,是时代风云的反映。蒲松龄不是目光如豆、只关心自己那一亩二分地的“小农”,不是只关心自己能否读书做官的“拘儒”,他放眼整个社会,关注国计民生。《黄英》《小二》《刘夫人》《王成》以生动有趣的描写,提供一幅清初商业经济真实、生动、丰富的画卷,具有高度的社会认识价值和思想价值。

四 毕怡庵诌《狐梦》·蒲留仙造《绛妃》

在毕际有影响下,毕家充满文艺气氛,毕家子弟都乐意把见闻告诉蒲先生,让他写进书中。于是《聊斋志异》出现若干篇有毕府“聊斋粉丝”参与的故事,有的还成为相当著名的篇章,如《狐梦》和《马介甫》。

《青凤》是给蒲松龄带来声名的早期作品。《狐梦》写毕际有的侄子毕怡庵向往青凤从而梦遇狐女,与狐女三娘结婚。狐女们邀请毕怡庵梦中相会,于是有了梦中之梦。狐女三娘拜托毕怡庵请聊斋先生把自己写进《聊斋志异》。这是蒲松龄“自神其文”之作。

《狐梦》梦中狐仙酒具大变小,小变大,髻扣变荷盖,罗袜变莲杯,荒诞有趣,堪称开《红楼梦》刘姥姥栊翠庵饮茶的茶具之先:

大姊见毕善饮,乃摘髻子贮酒以劝。视髻仅容升许,然饮之,觉有数斗之多,比干,视之,则荷盖也。二娘亦欲相酬,毕辞不胜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弹丸,酌曰:“既不胜酒,聊以示意。”毕视之,一吸可尽,接吸百口,更无干时。女在旁,以小莲杯易合子去,曰:“勿为奸人所弄。”置合案上,则一巨钵。二娘曰:“何预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毕持杯向口立尽,把之腻软,审之,非杯,乃罗袜一钩,衬饰工绝。二娘夺骂曰:“猾婢!何时盗人履子去,怪道足冷冰也!”遂起,入室易舄。

《狐梦》篇末注明“康熙二十一年(1682)腊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讲述遇狐仙之梦。小说最后幽了一默,狐女三娘对毕怡庵说:“曩有姊行,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似乎毕家男子与狐狸精打交道不少。

毕怡庵是确有其人,还是蒲松龄托名?如果不是托名,毕怡庵是哪个?“叔兄”是哪个?蒲学界一直有不同看法。有的研究者认为毕怡庵是虚构的,因为从毕氏族谱上查不到他。有的研究者则认为毕怡庵实有其人。章培恒先生一九八〇年在《〈聊斋志异〉写作年代考》中就说毕怡庵不可能是虚构的:

当时毕际有还活着,毕氏又系当地大族,毕怡庵若不是确有其人,蒲松龄决不敢任意给毕际有捏造出一个侄子;因为在封建宗法观念的支配下,这会引起毕际有及毕氏宗族的公愤,闹出乱子来。

有几位研究者认真考察毕怡庵到底是谁。其实不管毕怡庵是谁,甚至于他是不是虚构的,都不影响对《狐梦》的评价。《狐梦》是蒲松龄自得其乐的作品,也是聊斋小说艺术巅峰之作。它有三个杰出之处:

其一,它是将狐狸精故事与梦境结合起来的佳作;

其二,它是继承前人“梦中有梦”构思的佳作;

其三,《青凤》写活一个狐女,《狐梦》创造了精彩狐女群像。毕怡庵遇到的几位狐女年相近貌相若,同中存异,开口解颐,活灵活现。

蒲松龄在绰然堂琢磨出《狐梦》,难能可贵。

蒲松龄在绰然堂琢磨出《绛妃》,不同凡响。

这个梦中花神故事有明确时间:癸亥岁,即康熙二十二年(1683);有明确地点:毕刺史绰然堂。为什么蒲松龄会梦遇花神?因为毕刺史家花木最盛,蒲松龄常跟随刺史游玩,有一天游累了,回到绰然堂,刚上床,就梦到两位被服艳丽女郎来请,原来是绛妃请他写一篇《讨风神檄》。绛妃就是花神,她要讨伐总把鲜花吹得七零八落的“封(风)家婢子”。小说大量篇幅是代花神写的檄文。檄文洋洋洒洒,以形象笔法写风的历史,风的肆虐,巧妙地运用虞帝、宋玉、刘邦、汉武典故,说明风如何邀帝王之宠捞取政治资本起家,以一系列故实写风的狂妄无比和暴虐之极。风“纷红骇绿”、“埋香瘗玉”,害得群花“朝容夕悴”。檄文最后号召“兴草木之兵”,蒲柳兰桂、东篱处士,大树将军,共怀义愤,共战狂风。“杀其气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歼尔豪强,销万古风流之恨!”

绛妃是谁?骆宾王式檄文是聊斋先生逞才肆笔,抬文士身份,成得意文章?非也。檄文乃另一《聊斋自志》。檄文处处写风,无一处不写风,又处处写世,无一处不写世。风为谁?恶势力,官虎吏狼也。是什么像风吹落花把蒲松龄出将入相、造福黎民的理想吹得烟消云散?是什么把本该为民造福的父母官变成“虚肚鬼王”?是号称“盛世”下的魍魉吏治。是什么把蒲松龄珍爱的人间真情变成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乌眼鸡?是口头上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大人先生。蒲松龄要用一管之笔,与黑暗世道展开殊死搏斗!要用自己的良知,替善良民众和知识分子,销千年之冤、万古之恨!绛妃,非花神,蒲松龄自谓也。

美国著名哲学家罗伊斯说:“全部哲学就在于了解我是谁,我是什么,以及更深邃的自我是谁。”他进一步说,“这个真实的自我是无限的、无涯的、浪漫的、神圣的,只有诗人和各种天才能在梦境中把握它。”

《绛妃》是蒲松龄天才的自我分析,浪漫的自我表现,神圣的自我寄托。所以才写得笔酣墨饱,激情满纸。西铺坐馆,蒲松龄不论再写出多少深刻的聊斋名篇,《绛妃》的重要性首当其冲。

五 毕世持等毕府子弟

毕家子弟与蒲松龄保持良好关系的不少。其中最为密切的,是毕盛钰、毕盛统、毕世持。

毕盛钰,字振叔,是毕际有三弟毕际孚(字信涉)之子,按叔伯兄弟排行老八,故蒲松龄有时称他“毕八兄”。蒲松龄到西铺坐馆时,毕盛钰年方弱冠,以三试第一中秀才。他经常跑到伯父家向蒲松龄请教。蒲松龄自称“谬备师事行”,并认为毕盛钰“大才自不群”,是毕家子弟中很有可能在科举上出人头地者。但毕盛钰直到康熙三十九年(1700)才在乡试中副榜,蒲松龄为其鸣不平。毕盛钰在济南有宅第,蒲松龄到济南时常住在他家里。蒲松龄乡试落榜,也首先受到毕盛钰劝慰。

毕盛统,字子帅,是毕际有叔弟毕际彦的长子。蒲松龄在康熙初年就与他相识,西铺坐馆后,与毕盛统来往更密切。毕盛统胸无城府、有什么说什么,从不对朋友藏着掖着。蒲松龄与他格外投缘,就像《留别毕子帅》写的,两人“相违五日便相思,每到相逢未忍离”。两位好友“桥上送别”特别感人。毕盛统住在万家庄,西铺在其南边,二村之间有一溪。毕盛统到访尚书府后离开,蒲松龄总送他到桥上。短暂分别,两人依依不舍。“桥上依然南北路,千条杨柳尽鬖鬖”。毕盛统科举失利,积忧成疾。康熙四十一年(1702)蒲松龄写了首题目奇长的诗《久不晤子帅,三月十七日相过,流连日暮,分手曰:别矣,五月四日可再晤矣。至念九日,讣音忽至,而窀穸之期,适是所订再晤之辰,悲哉奇矣》。毕盛统与蒲松龄分手时订下再见时间,竟然就是他下葬的时间!两位好友像古代梦魂相通的挚友!无怪乎聊斋故事多次出现朋友间魂魄相随的故事。

毕世持,字公权,是毕自肃的曾孙,本是毕家最有希望登进士榜、金殿对策的奇才。康熙十七年(1678),毕世持成为山东解元,名声鹊起。同榜第二名为著名诗人赵执信。王士禛欣赏毕世持,其《文学毕君子万、解元公权家传》记载,毕世持幼年就有神童名声,文章写得漂亮,在齐鲁、吴越、闽楚各地传诵。后来毕世持三次入春闱考贡士都飞鸿铩羽,终于气出病来。康熙二十六年(1687)春,其父毕盛育去世,毕世持悲痛不已,数月后亦卒。赵执信《怀旧集》写道:

淄川毕世持公权,少有隽才。康熙戊午乡书,山左之文冠天下,公权为举首,余次之,齐名相善。后三上春宫不见取。其文清深幽异,俗流浅识莫能窥也。由是愤郁遂卒,年不满四十。

蒲松龄沉痛悼念这位毕家才子,为毕世持遗著《困傭诗》写跋:

公权天分绝人,而其生平多病善思。每忆亡书,或字句不得,辄辗转终夜达旦,困顿至不可起。同人论其为文,如独茧抽丝,亦可以想见其为人矣。生平口不言诗,偶一作,亦稿而投之箱簏,不甚示人,故人亦罕见之。今人琴去矣,搜得其吉光片羽,读之铿然,悲凉尖颖,直将前无古人也者。使假之数年,逸以翰苑,王李之帜何足拔,钟谈之坛何足登哉。

蒲松龄写了八首《挽毕公权》,其中第一首:

才人声望压何刘,遽去修文白玉楼。

文字论交如一日,溪山回首竟千秋。

魂能填海终遗恨,土到成花亦含愁。

未至东皋先涕泪,于今不敢过西州。

蒲松龄认为,毕世持的才气足以压过《梁书》记载的文学士何逊、刘孝绰,没想到却像李贺一样被上天早早就召到天上给白玉楼写记了。自己与毕世持是多年的文字之交,哪儿想到一回头工夫,好朋友就没了。毕世持的灵魂还能像精卫那样衔木填海反抗不公平命运吗?埋在土里的英灵就是化为美丽的鲜花也还会含着忧愁吗?到了埋葬毕世持的东皋高地,眼泪止不住哗哗流,连毕世持家的门口都不忍心经过了。

本来毕世持完全可以成为国家栋梁之才,朋友都期望并相信他会“玉堂垂大业”,没想到他竟在科举中一再失利,郁郁不乐,年纪轻轻就骑鹤而去!蒲松龄认为,死了毕世持这样的年轻才俊,绝不止是毕家的损失,毕世持的遭遇,是整个社会有才能读书人命运的缩影:

生将玉树委荆榛,海内谁能步后尘?

……

直将风雅沦千古,岂止萧条在一门。

……

死原宇宙难堪事,君自国家可惜人。

第七首写淄川文人每到聚会时总会想到毕世持,回忆到他的风采、他的高雅谈吐,感叹:毕世持的文章写得可真好啊。蒲松龄觉得自己与毕世持像有三生约,总会在梦幻中见面,没想到这次看到的是毕世持被荒草淹没的坟墓!乡试再次铩羽而归,听到邻家凄凉的笛声,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每逢雅集倍思君,议论丰标都不群。

抽尽文思真如茧,遗来墨气欲成云。

空花幻梦三生约,荒草斜阳六尺坟。

铩羽东归人不见,一声邻笛泪纷纷。

蒲松龄想象:毕世持本来就是李白一类天上谪仙,现在果然骑鲸走了,将来还能在神仙住的地方找到他吗?毕世持去世,毕家本来指望他光大门楣、进翰林院,彪炳文坛,成了画饼,现在是七十岁祖父既要哭英年早逝的孙子,又得照顾年幼的曾孙。蒲松龄转而想到自己:虽然还活在人世,但如此不得志,又比已经离开人世的毕世持强多少?他居然说,“君已成名我尚贱,未知生死更谁强?”

为什么这么想?因为毕世持毕竟做了举人。

死了的举人也比活着的秀才强,多可怕的精神境界!

毕盛钰、毕盛统、毕世持,蒲松龄在毕家的三位好友在科举路上不同程度的不得志,他们的才能,他们的不幸,他们对世事的愤懑,引起蒲松龄思考和联想。《聊斋志异》那些才华出众的书生,贾奉雉、于去恶、宋生、张鸿渐……有多少人物以毕府子弟为原型?有多少细节直接采自毕府子弟的现实人生?有多少故事是由毕府子弟遭遇引起联想?……很难弄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没有蒲松龄与毕世持等毕府子弟的亲密接触,聊斋读书人不会那么丰富多样。

聊斋著名泼妇故事《马介甫》存有蒲松龄手稿。故事结束时,这个“出类拔萃”的悍妇改嫁屠夫,受百般折磨。屠夫死了,她想再回到昔日丈夫杨万石身边,被万石侄儿阻挠。泼妇这个结局,是毕世持写的。蒲松龄苍劲有力的墨迹记录下“好友捉刀”的事:

(尹氏)途遇万石,遥望之,以膝行,泪下如縻。万石碍仆,未通一言。归告侄,欲谋珠还,侄固不肯。妇为里人所唾弃,久无所归,依群乞以食。万石犹时就尹废寺中。侄以为玷,阴教群乞窘辱之,乃绝。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后数行,乃毕公权撰成之。

正雄心勃勃向进士努力的毕世持,也关注蒲松龄写聊斋,忍不住跃跃欲试参与进来。这位八股文高手的制艺文到底如何?后世读者很难得知,但从毕世持代蒲松龄写的《马介甫》结尾可以看出,毕世持构思小说情节和驾驭文字才能堪与聊斋先生媲美。

假如毕世持也像蒲松龄,管他什么功名浮云,著书立说写小说要紧!也写一部《毕府笔记》,中国小说史上或者又会多一位高手?

然而,历史不能假设,人生不能像电脑文件,删掉重来。可惜!

六 《马介甫》和《与王鹿瞻书》

《马介甫》大约写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左右。篇末《妙音经续言》堪称古代“妒妇典故集成”。说明《马介甫》是蒲松龄思考“家暴”、“悍妇”的最终成果。蒲松龄在《夜叉国》中曾说“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他颇为关注“床头夜叉”这一特殊社会现象。《江城》《马介甫》《阎王》《邵九娘》都是这类名作。《马介甫》尤有代表性。小说描写泼妇尹氏和懦夫杨万石的家庭矛盾,面面俱到,精彩之至。尹氏把公爹当奴隶,将妾打得崩注坠胎,吓得小叔子投井而死,逼走弟妇,虐待丈夫无所不用其极。杨万石的朋友马介甫看不下去,要杨万石把悍妻休掉。杨万石不敢,马介甫只好施出狐仙法术,给杨万石用“丈夫再造散”,这是一段中国古代小说从未有过的谐趣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