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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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七年困窘(11)

一 为沈家代笔

蒲松龄进沈家坐馆前,就替沈家写过书信。《代沈德符与王子下(樛)通政》,悼念王樛母亲去世。据高珩《栖云阁文集》卷十四《通政使司左通政子下王公墓志铭》,王樛之母刘氏于顺治十七年(1660)在京城去世。当时蒲松龄刚得中山东头名秀才,才名远扬,故沈凝祥(字德符)请他代写书信。另一篇《代沈静老祭翟夫人文》。“沈静老”即沈润,字静澜,是沈天祥与沈凝祥的父亲。崇祯十六年(1643)年进士,与居住南坡村的唐梦赉、巩家坞的丘璐合称“五里三进士”。沈润高捷南宫后,授潞安府推官,入清之后在礼部任职,先后担任主事、员外郎、郎中。顺治三年(1646)曾以礼部主事身份出任河南乡试副考官。顺治五年(1648)由礼部郎中升任浙江按察使司佥事,管分守宁绍台道、布政使司参议事,所以人多尊称他“沈参议”。蒲松龄四岁时沈润就做进士、入仕途、离开淄川。蒲松龄与沈润直接交往的可能性很小。很大可能是:沈润在外做官,他在淄川的好友死了母亲,沈润长子沈天祥遂请蒲松龄以其父名义写祭文。被祭者之子是沈润同门师兄弟。所以祭文说翟夫人“佐子成名,公门桃李,郁郁葱葱”。蒲松龄在这篇祭文中表达了对生死的坦然态度以及人生在世应以“德”为重的理念,颇有哲理性:

人不能有生而无死,犹天不能有春而无秋。阴阳消长,终始互周。天实为之,其又何尤。块然之形,虽与寻常而物化,昭昭之德,直并日月而无休。

这篇祭文的写作最迟不晚于康熙十七年(1678)。因蒲松龄到沈家坐馆前,沈润已去世。据《淄川县志》记载,沈润关心百姓疾苦;待继母如亲母;把财产分给弟弟。弟弟患病,他割股做药引。不过,尽管沈润曾分财产于诸弟,沈润做官,沈澄乡居,兄弟财产不可同日而语。后来沈润将次子沈凝祥出继给沈澄为嗣,埋下沈家兄弟叔侄争产隐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沈家家事几次将蒲松龄牵扯进来,在《聊斋文集》留下特别能显示蒲松龄个性特点的重要书信《与沈德符》。除沈澄外,沈润还有个弟弟沈浚,字文澜,殁于胶州儒学训导任上。蒲松龄写过挽联:

忆生平交游落落,清业守扬子农桑,日看横亘白云,深望牙筹添海屋;

念畴昔须鬓鬖鬖,寒毡从濂溪灯火,于今飘零秋蒂,徒留皋比在胶西。

“濂溪”是宋代著名理学家周敦颐住处,周取之为号,后世称他“濂溪先生”。蒲松龄用“濂溪”借指沈浚,而自己一介寒士,曾跟随在沈浚身边“从灯火”,共同研究学问。这是做家庭教师的委婉说法,也是蒲松龄曾在沈家坐馆的确证之一。

蒲松龄到沈家做西宾,是沈天祥邀请。故蒲松龄给沈凝祥写信时说“昔与大兄共灯火”,这句话也是蒲松龄曾在沈家坐馆的确证之一。

二 与沈天祥“共灯火”

沈家河是个清幽山村。青阳河环村北去,河水清澄,翠柳成行。远处巍巍团山萦青绕碧,丰林茂草,云行草际,草长云中。南面连绵的群山上,苍松翠柏,像面浓绿的屏障。北面儒山和豹山危峰对插,景物幽芳,山上松柏挺立,春来桃花似锦。寺殿掩映在山坡苍松翠竹之中,寺内不时传来幽扬的钟磬之声。豹山数泉喷涌,汇成潺潺溪水,流向沈家河村。

沈家宅院是座占地二十亩的豪宅,在沈家河村东头,门前清溪淙淙,四时不息;院内亭台楼阁,画栋雕梁。沈宅正门坐北朝南,斗拱飞檐,垂珠联栊,气象雄伟,上悬“观察第”匾额。院内有东西两套三进院落。西院中门坐西朝东,造型古朴大方,上布飞禽走兽,悬“瞻宁斋”匾额。进门迎面有大影壁一座,影壁南院是客厅,北面是内宅,后面是花园。内宅门木制结构,上悬“敬业乐群”匾额,为沈润门生状元王申所书。院中北有大厅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西边另有一跨院,皆出厦回廊。北大厅后门北面是五间三层楼房,西头另有两间两层阁楼,上面是青砖绿瓦,花脊飞檐。包括阁楼在内,楼房共五层。一楼底部由精工细凿的大青石砌成,造型雄伟壮观。在蒲松龄笔下,这座楼为“百尺楼”。后花园小桥流水、花圃假山,有江南风光。花园内遍布四时不谢之花,八节常青之树。东宅也是三进院落。整个宅第山环水绕,一派秀丽的园林风光。

康熙十七年(1678)暮春,沈天祥在沈家园林邀请蒲松龄一起饮酒话沧桑。丛丛绿树似乎把空气都染绿,园墙缺失部分恰好被郁郁青山补上。细柳飘拂,鸟语花香,少饮即醉,就像《醉翁亭记》写的,酒不醉人景醉人啊。感受到知音朋友的真情,怎能不大发狂言?蒲松龄有诗《同沈燕及饮园中》:

公子名园景物芳,两人把酒话沧桑。

丛丛绿树含生雾,面面青山补缺墙。

细柳才眠风唤舞,春花欲嫁鸟催妆。

从来饮少成先醉,又感知音发旧狂。

“公子”指富家公子沈天祥,“名园”指沈家在当地颇有名气的私家园林。这首诗描写的应是蒲松龄初到沈家,朋友知心,受尊重的适意感觉。这首诗说明蒲松龄与沈天祥早就相识,而且互相比较了解,不然不会有“发旧狂”的话。当蒲松龄生活比较安逸时,他的诗歌里边就会出现南游诗类似唐诗的句子,如“细柳才眠风唤舞,春花欲嫁鸟催妆”。清幽的风景,知心的朋友,使聊斋先生暂时淡忘了家庭的贫困、科举的挫折。

也是在这一年暮春,蒲松龄代沈天祥写出邀请客人到家里来的信,这就是后来收入《蒲松龄集》的《为沈燕及邀客小启》:

淑气撩人,青草衬雕栏之色;晴光扑面,黄莺传绣陌之春。梨花树头,花犹带雨;丁香枝上,香欲随风。只逢人世二难,已堪倒斝;况有歌儿数辈,雅善遏云。不追春夜之游,难免花神之笑。恭惟八日,具集同人,彩雉牙筹,定教呼残夜月;紫楼玉凤,当令叫破春愁。愿君跨蹇而来,遣僮扫榻以竢。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好友相聚,一醉方休。请客帖子写得如此欢畅高雅,馆东怎会不觉得大有面子?

两个月后,蒲松龄又替沈凝祥写封婚启,这就是收在《蒲松龄集》里的《六月为沈德符与王圣俞启》。开头用榴房多子、荷蒂双花、凤凰对舞、双燕高飞的美好典故,引出两家结亲话题。然后,恭维这位姓王的亲家“瑯玡望族,海岳名宗”,“洋洋似万顷波,濯濯如三月柳”,“风流公子,标丰度于霞城;锦绣文人,购琴书于槐市”。自谦“业空操乎万卷,博得杨柳催人;雪未尽乎三冬,谬说蓝衫利市”。谦称自家孩子“分邻壁之余照,已若登龙”。最后祝福两家子女“丁香永久,豆蔻同心”,百岁鸾凤、万年后福。婚启写得喜气洋洋,才气横溢。另一篇《为沈德符与韩丽老启》的婚启同样写得洋洋洒洒:“高轩人过,见秋水以为神;佳客忽逢,向春风而作笑。真厩中之骐骥,爻内之凤凰也!”

蒲松龄在沈家教哪个?沈天祥的长子。当时大概十余岁。按当时风俗,十岁就可以订婚。沈天祥长子订的是李尧臣的女儿。是不是李尧臣介绍蒲松龄到亲家坐馆?已无资料可证,但很有可能。

蒲松龄在沈家坐馆时,代沈天祥兄弟写下《为沈燕及请岳祖同订吉期小启》《八月二十六日为沈德符订吉小启》《为沈燕及复孙公焕启》等,都是婚启或讨论婚期的信件,文采飞扬,广用典故。如写给亲家孙若群:“伏以灿灿赤绳,巧撮姻缘连蒂日;频频青鸟,好衔欢喜到人间。”称赞女婿“直坦腹之佳儿,非卧池之凡物也”。叙述自己深爱娇女,“只以闺情溺爱,遂期必赘官人,苟非天意从心,何缘得附君子?蒹葭附于玉树,幸一美之无嫌;茑萝附乎乔松,庆百年之可托。”其中“赤绳”、“青鸟”、“坦腹”、“蒹葭”、“玉树”等等,都是恰当引用古代描写婚姻的典故。这些得体的书信,让沈家人在亲友眼中很有光彩,也让蒲秀才的才名到处传扬。

作为家庭教师,蒲松龄不能住沈家眷属所在的楼房,只能住厢房。夜深人静时,他听到楼上传来月琴声,是沈天祥夫人在弹奏。古人称弹琴为“摘阮”,他有《遥听沈燕及夫人摘阮,戏贻四绝》:

艳比芙蓉玉也羞,远山眉黛烟波流。

薄情司马真无餍,犹使文君赋“白头”。

丽容媚骨映芙蕖,谁识聪明更有余?

怪道青缃粉指印,闺中才女旧知书。

沈天祥曾“三葬金钗”,诗中描绘的夫人应是续娶。蒲松龄见过,知道她年轻美貌。蒲松龄听她弹月琴,写诗开玩笑地送给沈天祥。这四首诗赞赏沈夫人美丽、聪颖、懂音乐,还有文化,沈家藏书上都印下她的粉指印。诗中用司马相如典故形容沈天祥和夫人。意思是沈天祥虽然有这么美丽的妻子,还不知足,还想纳妾。

沈夫人将会变形出现在聊斋故事中。终生乡居的穷秀才蒲松龄为什么能在《聊斋志异》中写出那么多精彩纷呈、性格各异的知识女性形象?就与他数十年在缙绅之家坐馆有关,与他热衷写艳情诗有关。聊斋艳情诗是聊斋爱情故事的创作准备。蒲松龄到沈家坐馆前关于孙蕙、高坛、王永印、张笃庆兄弟的艳情诗,都可以算作闺情创作的“练笔”或“札记”。当代著名作家孙犁是短篇小说高手,也是《聊斋志异》的忠实读者。孙犁认为,《蒲松龄集》这些字数超过《聊斋志异》的各类作品,是“画家的草图,登山者的训练课,契诃夫的手册,是《聊斋志异》的创作准备”。而追踪这些创作准备和创作精品间的联系,是研究者艰巨而有趣的任务。

沈天祥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去世,蒲松龄写挽诗《六月初三日闻沈燕及讣音》。蒲松龄认为,沈天祥讲究朋友义气,文章写得好,不幸的是他有才能而得不到功名,只能隐居山林,又三次遭受丧妻之痛,虽然有点儿沉溺女色,但最终导致病入膏肓的,是酗酒过度。诗中说“弟贤幸足抚孤儿”,弟即沈凝祥,蒲松龄赞他“贤”,可照顾亡兄遗孤,是客气话,也是期许。

蒲松龄《挽沈燕及楹联》很能说明二人是相知很深的朋友:

念落拓狂生,惟君见谅,每当夜雨连床,窃共相期,纵弗获并登云霄,老去犹当同杖履;

忆呻吟卧榻,把手相看,尚云他日登堂,还应再晤,竟不图十更明晦,归来遂已变沧桑。

楹联应是写好后挂到沈天祥的灵堂上。蒲松龄叙述自己既不得志、又不阿贵显,而沈天祥理解尊重他。两位好友经常夜雨连床,许下愿望:即使二人不能共同登上朝廷的龙虎榜,将来老了仍然可以一起漫步人间。沈天祥病重卧床时,蒲松龄前来探望,两人握手谈心,蒲松龄还说,过几天再来看望,没想到仅仅过了十天,沈天祥就驾鹤西去。

三 与沈凝祥纷争

蒲松龄《偶与燕及夜话》透露出沈家的矛盾和他受到无理攻击:

阮家兄弟自慵疏,湖海豪襟未解除。

磊落行藏孤鹜似,烟波踪迹野鸥如。

久将错石磨圭玷,尚有良朋致谤书。

沦落已拼人共弃,遭逢无用复踌蹰。

“阮家兄弟”指阮籍之子阮浑与堂兄弟阮咸,皆嗜酒如命、疏放不羁。蒲松龄形容沈氏兄弟像阮家兄弟,慵懒、嗜酒、豪放;蒲松龄直率洒脱,像孤单的野鸭,像烟波漂泊的鸥鸟。一直认真检点自己,像用磨玉刀石切割玉上的污点,纵然这样,好友仍不理解,写来责难书信。取不到功名已够难堪,再遇到这莫名其妙的事更尴尬。

“尚有良朋致谤书”,给蒲松龄写“谤书”的“良朋”是哪个?

一种可能,是沈凝祥对此事不满,写信指责蒲松龄,或写过一首讽刺蒲松龄的诗,指责他在兄弟争产中左袒沈天祥。不过,沈凝祥与蒲松龄同住沈家,见面容易,有什么事完全可当面说清,有何必要写信或写诗?

一种可能,是李尧臣对此事不满,写信责备蒲松龄。缘由是:沈天祥、沈凝祥兄弟争宅第,经蒲松龄调停,沈天祥做些让步,损害了沈天祥孩子的利益。站在李尧臣立场上考虑,自然认为沈凝祥既出继为沈澄之子,已继承沈澄家产。沈润家产只能属于沈天祥。沈凝祥不该再提要求、特别是过分要求。蒲松龄站在兄弟友爱立场上劝沈天祥让步,李尧臣不能接受。

如果致谤书的“良朋”是李尧臣,蒲松龄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因为沈天祥死后不久,沈凝祥就对蒲松龄开骂。此事发生在蒲松龄离开沈家十年后,大约康熙二十八年(1689)或稍晚。

沈天祥康熙二十四年(1685)去世后,其长子与叔父沈凝祥,又因家产发生争执。蒲松龄先写了诗《寄沈德符》,表明自己理解、同情沈凝祥,对他有很高期望:

大秕尚可簸,微沙不可飏。

人处危疑间,难在形迹光。

周公辅冲人,流言起四方:

谓将窥神器,不利孺子王。

三年感风雷,迹明义始彰。

所贵心无怍,人言复何伤?

诗的意思是:人生在世,难免遇到流言蜚语,就像用簸箕簸粮食,大的不成实谷粒可以簸掉,细小砂粒却很难吹走。在被人怀疑时,最难做的就是自己心地光明正大。当年周武王死后,周公辅佐年幼的周成王,有人散布谣言说他想夺侄子江山。最终周公的赤胆忠心得到证实,周成王亲自迎接周公回京都。你沈德符只要问心无愧,别人说闲话还能伤害到你吗?

蒲松龄借古说今,劝慰老朋友:你只要心地光明,行事磊落,像周公一样无私地帮助侄子,还用怕别人的流言蜚语?

这里涉及到周公和周成王关系的典故,有必要稍加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