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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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柳宗元笑了,指着土堆边一捧香灰道:“我也怕神灵怪罪要收去我很多黎民,倘若如此,我罪孽岂不更深更重了吗?请父老放心,我也惧神,也怕遭报,所以在掘井之前,我已敬过天公地母、神仙祖宗了。我敬告他们,若果真因掘井而触怒了神灵,就请把所有灾祸都降到我柳宗元一人身上!我是贬官,罪则颇多,再多加一条也无妨大碍,与他人无干!”

“这?!”众人傻了。

“这如何使得?”苗水从人群中跳将出来,冲众人喊道:“柳大人是在为我等百姓打井造福啊!果真有神灵降罪,也应众人承担才是!怎能降罪他一人?罢了,我苗水这条命是大人给的,我愿意随他一起承受这天灾人祸,虽死无憾!”说罢,纵身跳入土坑,红头涨脸,抡起铁镐拼命掘土。土屑飞扬,似有感召力,人们纷纷四下散开,不再多言了。

柳宗元亦不说话,照例平平静静,一铲铲地挖着土,只是他显得越来越吃力,豆大的汗珠从他苍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一滴又一滴,滴在了泥土上,滴在了众人心上。人们沉默着、注视着、思索着,终于,又有人跳进了土坑。一个、两个、三个……人们聚在一起,都在一声不响地干活,拼命地干活。柳宗元手上的工具也不知何时被何人抢去了。打井无形中成了一个人人自觉自愿的行动。一拨人于累了,另一拨人又顶了上去,就这样你上我下、你来我往,一个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终于形成了。

柳宗元拍拍尘土,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的人们。

随着那张张挥汗如雨的脸,把把挥动如飞的铲,井口在不断扩大、纵深。他好像已经听到了汩汩的水声,看到了晶亮的井水。突然,一个满脸汗水的女人抬头,对他一笑。他觉得面熟,愣了一下,猛然想起,她不就是那个被淹死男孩的母亲吗?一个悲痛欲绝的女人,一个对生命绝望的女人,竞也投入到了这个掘井行列,真是奇了,太奇了!她不是疯了吗?柳宗元转问身边的雷湘。

“是疯了,但好像……被大人的话讲醒了,被这打井场面惊明白了。”雷湘不无感慨道。

柳宗元的心中又是一股热浪翻滚……

人多势众,小小的一眼井很快就打成了。

当众人看到从深深的井底提捞上来的清清凌凌的井水时,不由欣喜若狂。众人拥挤、争抢,都欲上前品尝这第一桶清凉的甘露。甘露流到心里,笑容漾在脸上,于是,欢呼声,叫喊声响成一片,不由得又有更多的人拥向了井边……

不少人回家取来水罐,不少人四散开去把这天大的喜讯传与更多的人。

柳宗元远远站着,他望着兴高采烈的人群,望着一桶桶眼前而过的清澈井水,感慨万千。

“大人,这井要记铭的。”一个差役提醒道。

柳宗元点头。

“那我明天就去找个石匠来。”

“不!你现在就去找!”柳宗元道。

差役愣了,现在?难道说大人已经胸有成竹,要出口成章了?

雷湘点头。

卢遵道:“你只管去找,越快越好!”

差役惊喜得一跳老高,他刚要离去,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他冲柳宗元微一抱拳,单膝跪下,朗朗言道:“小民吴真就是石匠,凿碑刻字是家传的手艺,虽不敢自诩艺高,但也不至辱没了大人的铭文,如不嫌弃,请示井铭。”

柳宗元笑了,一抬手扶起吴真,拉他来到井边。未假思索,一首情景交融的《井铭》果真是出口成章。吴真也是极聪慧之人,未假笔录,全部铭记在心里。

第二天,一块青石板上刻成的《井铭》堂而皇之竖在井边,围观者诵声不绝。

《井铭》

始州之人各以罂瓶负江水,莫克井饮。崖岸峻厚,旱则水益远,人陟降大艰。雨多,则涂滑而颠。恒为咨嗟,怨惑讹言,终不能就。元和十一年三月朔,命为井城北隍上。未晦,果。寒食冽而多泉,邑人以灌。其土坚珀,其利悠久。其相者,浮图谈廉、军事牙将米景。凿者蒋晏。凡用罚布六千三百,役庸三十六,大砖千七百。其深八寻有二尺。铭日:盈以其神,其来不穷,惠我后之人。噫!畴肯似于政,其来日新。

第一口井打成后,群情激奋。

众人受惠于井水,天灾人祸之说不攻自破。柳宗元则趁热打铁,借着群情,又召人在城东、南、西、北各打出了多眼水井。久旱逢甘露,井水给大旱之年的柳州带来了福音。从此,打井之风在柳州遍及乡野。吃水不忘掘井人,一时间,柳刺史的英名在柳州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柳泌终于如愿以偿,到台州做刺史去了。”崔群愤愤言道。

韩愈充耳不闻,只是开心地逗弄着膝下的一只小黄狸猫。他坐在太师椅上,拿根红绳在狸猫面前上下抖动,狸猫则神经质地孩童似的蹦蹿,又扑又咬,逗得韩愈哈哈大笑。他玩了一会儿,把红绳递给崔群道:“你试试,这畜牲极灵,反应极快,躲不及是要咬手的。来,你也试试,极好玩的!”

崔群剜了韩愈一眼,转身一旁。心想,真邪了!这韩退之是怎么了?现在方士作祟,皇上佞道,全城百姓怨声鼎沸,他却还有闲情雅致在府上玩猫逗狗?难道说他也信道了不成?或是守官守得没了性情?他斜了韩愈一眼道:“退之,你说这柳泌真的能炼出仙丹吗?圣上吃了他炼的丹真能长命百岁吗?”

“也许是吧。”韩愈随口答道,眼睛望着狸猫,红绳还在抖动。

崔群道:“我才不信有何灵丹妙药可让人长寿延年呢!你我都清楚,那仙丹不过是些铅火硫磺等物,人吃了不减寿就是造化了,若能长寿才真是见鬼呢。”

韩愈还是不接话。他把红绳拴在小猫尾巴上,扎成一团小花,猫追着小花原地转圈,咬不到就拼命地转,疯转,像只笨笨的小肉球,惹得韩愈哈哈大笑,这次笑得他满眼都是泪花。

崔群慢慢地站起来,长叹一声道:“退之,是我错了!既然我的话还不如一只猫尾巴有趣,只有先告辞了,后会有期!”说罢背着两手向房门走去。

韩愈连忙叫:“敦诗慢走!你快看,这猫儿多有趣,和自己过不去呢!我看,要再是这样转上几圈,它非晕倒不可!等等看,倒了,就要倒了,哈!哈!哈!”韩愈拍手大叫,嬉笑着像个三岁的顽童。

崔群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韩愈起来,欠了欠身子道:“真走啊,敦诗?再看看吧,这猫儿就要倒了,真要倒了!”

崔群大步流星步出门去。他气得要命。他不明白这韩愈又转了哪根筋竟玩起了宠物。朝中出了这等于古奇闻的“道士当刺史,山人得金紫”的天大笑话,真的是世道要大乱了!当今时刻,凡是有正直心、爱民意的人哪个不是忧心忡忡?又哪个不是焦虑万分?他今天来到韩府,就是想和韩愈这个挚友吐吐郁闷,发发牢骚,如果能就再商量个能说服宪宗改变成命的办法。

没来以前,崔群以为韩愈会和他一样,正在府上大动肝火呢。

他看过韩愈那篇《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文章犀利、入木三分,事理清楚、令人胆寒,是篇绝好的警世佳文。想想当今圣上,贪生心切,不论生死,重蹈覆辙,无疑是自寻死路。他想劝韩愈把这篇文章面呈圣上,以敬视听。也许圣上阅后,会大梦初醒,一怒之下杀了柳泌也说不定。崔群是热血而来,却不料会冷遇而归。说了一车义愤填膺的话,韩愈对此却无动于衷。他好像已经麻木了、僵化了,什么圣上的性命、百姓的安危、国家的兴亡都与他毫无关连,好像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如他逗猫取乐有趣。他怎么能这样?怎么会这样?难道说他胸膛里那颗匡正驱邪、嫉恶如仇的心被狗吃了?猫叼了不成?

崔群愤愤走着,抬脚跺地,嗵嗵作响……

直到崔群的人影走出视线,韩愈才把花猫往地上一推,仰面朝天,靠在了太师椅上。

韩愈心里包着一团火,一团无名的怒火!

谁说他对宪宗纵容道士胡作非为无动于衷?

谁说他不想立刻闯进宫内去和圣上陈明恶弊?

谁说他不想把那篇《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呈与圣上去警醒他顿悟?

且不说这“百寿仙丹”能促人短命。退一万步说,纵是它真能使圣上长命百岁,如此的失民心,违民意,必将会自食恶果,坐失天下的。而圣上失了天下,犹如行尸走肉,要命何用?韩愈真是弄不明白,圣上怎么连这等简单道理都不懂?几天来,他一直坐卧不安,食不甘味。

其实,韩愈早把《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重抄了一遍,同时抄录的还有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写的《谢自然》,其中也有斥责秦皇、汉武迷恋丹药,自食恶果的诗句:自从二主来,此祸竟连连。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莫能尽性命,安得更长延?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奈何不自信,反欲从物迁。往者不可悔,孤魂报深冤。来者犹可识,余言岂空文……

还有与《谢自然》几乎同期写就的另一篇诗:《谁氏子》。这是一首对弃母入山修仙少年的愤怒谴责和讥讽:非痴非狂谁氏子,白头老母遮门啼,翠着新妇年二十,或云欲学吹风笙,又云时俗轻寻常,神仙虽然有传说,去入王屋称道士。挽断衫袖留不止。载送还家哭穿市。所慕灵妃媲萧史。力行险怪取贵仕。知者尽知其妄矣。

韩愈相信:仅这几篇有血、有泪、有真情的诗文,就足以说明方士道人的作祟程度,作祟恶果。圣上就是再痴迷、再轻信,见了如此的文字也会吃惊、思索的。他早就想将此文面呈皇上。可是,有好几次了,他就是迈不出自己的门。为什么,一个字:怕!

也许是现在的官位得来不易,也许是经历过可怕的贬谪,不想再重蹈覆辙,也许是日暮途年,没有精力,总之,韩愈一直也走不出自己的大门。他太害怕了!怕被误解!怕惹是非!怕遭横祸!怕不太平!总之,随着年龄的增大,怕的事情就越来越多……

但韩愈终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他不敢劝说皇上,也想发泄不满,便只能用几句古训自欺: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多行不义必自毙!

韩愈相信,柳泌装神作祟,早晚会露出端倪,显出破绽。到头来欺君之罪,理当问斩,用不着谁站出来仗义执言,那实在是多此一举。最初时间,他企盼着、惦念着,比任何人都更急切地盼望着柳泌的“东窗事发”。可是,光阴似箭,转眼半年过去了,当柳泌在“清云观”果真黔驴技穷之时,消息传来,柳泌非但不是一命归阴,反而仅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圣上惟命是从,不但使自己化险为夷,还风风光光地做了台州刺史,张张扬扬地被赐予了“金紫”,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韩愈怒气冲天,拿了那几篇反道的墓铭、诗文,就想立呈圣上。不料绛桃的一句话,又使他安静下来。

“大人,果真忘了《争臣论》的笑柄了吗?”

韩愈愣了一下,一拍脑袋,连连称是。

当年,韩愈在京城几次难进博学宏辞之门,他求官心切,徒生一念:也许与名臣高士论短长,可引人注目!说不定成败就在此一举!经过思忖,他给名臣谏议大夫阳城写了篇《争臣论》,意思是劝阳城在高官厚禄上不要只图安乐,不理政事。劝他应该在其位谋其政,效仿古之圣贤忠于职守,直言进谏。谁知阳城读后“亦不屑意”,只一句话说得韩愈茅塞顿开,胜读十年书。阳城道:“是真丈夫宜谏则谏,不宜谏则暂且屈身,是时而发!”果真是高人!后来,阳城果然在谏诤裴延龄诬逐陆贽的事件中,慷慨陈词,声震朝野。在阻止佞臣裴延龄为相时,出力居多,被后人皆称之:谏官中的佼佼者!而韩愈当年的《争臣论》则成笑柄,被人称之:去阳城远矣!《争臣论》使韩愈明白个道理:身为忠臣贤士既要刚直不阿,又要识时务者为俊杰!

韩愈终是又一次回避了向圣上的规劝。他想:现在,恐怕就是当年阳城所言之态势:“不宜谏则暂且屈身”之时。他想,今柳泌妖言惑众,圣上迷心,是天祸我朝,一个小小的刑部侍郎又可奈之何?他又想起柳宗元、刘禹锡等人至今仍在恶处,混迹黎民的惨状,不由更是警觉了,圣上得罪不得,尤其是在他独言拒谏,兴致正浓之时更不能兜头一瓢冷水,虽说是匡正驱邪,虽说是心为朝纲,可换来的必定是恶果,也许是贬谪,也许是掉头,也许是满门抄斩!韩愈心生恐惧,他刚得到刑部侍郎之职,前景正如日中天,他不想冒这个险。于是便沉默,违心地沉默,违心地行事,连柳泌任刺史的诏书都是他起草的。

敦诗不理解也罢,谁人不理解也罢,他这种样子还能求别人理解什么?好在柳宗元不在京城,好在柳宗元还不知道这件事,否则,在柳宗元面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保持不了这般平静的,也许他早上朝起奏了,但那绝非是好事!

柳宗元常有书信来,这书信不仅是华美文字的传递,更是默契感情的沟通。从这些书信中,韩愈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一些新东西,一些令他可念而不可及的新东西。这些东西表现在方方面面,在人格的力量上、在革新的胆识上、在逆境中求豁达的心态上他都自愧不如柳宗元。他原本就这样认为,现在就更是这样认为了。

柳宗元堂堂一个刺史大老爷,竟能像江湖郎中一样,亲自在州衙门口行医赠药?

命运多舛,一个一贬再贬的朝官,竟敢不顾世俗攻讦,与人为师,就地办“府学”?

朝廷罪人,不思改过,竟敢故技重演,就地革新,释放家奴?解放人口?兴修水利?

凡此种种,柳宗元在信中传递得有声有色。韩愈发现,柳宗元自从去了柳州,情趣发生了巨大变化。谈诗论文的笔墨明显减少,言政论业的话语明显增多。他谈改革、谈为民造福、谈柳州新貌设想,十分激跃。他侃侃而谈,乐在其中。韩愈则百读不厌,从中亦分享到了极大的愉悦。

“柳子厚真乃一代英才!”韩愈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