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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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子厚,你的文章真的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刘禹锡翻看着柳宗元的一摞文稿,赞叹不已。

在永州十年,柳宗元笔耕不辍。仅政论的鸿篇巨制就有数十篇。《封建论》、《非(国语》》、《天对》、《贞符》、《六逆论》等等,都是可以流传青史的。永州八记,篇篇玲珑剔透,引人入胜。还有《三戒》、《罴说》、《骂尸虫文》用语犀利,意境清隽、幽默风趣,自成一格。

柳宗元笑道:“是啊,过去虽行文流水,但不能深究为文之道。自贬官以来,闲来无事,读百家书,上下驰骋,才多少知道了一些为文的道理。”

柳宗元嘴上说得轻松,可个中的甘苦只有自己知道。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他常重病缠身,卧床不起。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敢轻易放下手中的纸笔。生命中,他常感到似乎有一种潜在力量迫使他笔耕,逼迫他著书。他不能放下笔,一日不为文,就好像失去了什么。他常常是刚吃了药,战悸刚过,就伏案研读“经史诸子”、著书撰文了。如何会这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你这些山水散文,绝妙精美,看来心境不错。”刘禹锡默诵着几篇游记,爱不释手。在郎州,他也写了大量诗歌,可是像这样清纯的游记散文,他还从未尝试过。文中透出的清灵、秀美,似乎不是出自凡人之手。

柳宗元长出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道:“心境不错?果真能如此?”突然,他转身问刘禹锡:“梦得,你觉得这愚溪若何?这钴锶潭若何?这西小丘又若何?”

“人间仙境啊!要不你如何能写出如此传神的‘永州八记’呢?”

“不,这不是人间仙境!”柳宗元黯然失色。

“那是什么?地上苏杭?”刘禹锡逗他。

“亦不是地上苏杭。这是人间囚笼!永远也走不出的坚固囚笼!”柳宗元愤慨道。

刘禹锡不语。他明白,柳宗元说得一点不错,这是囚笼,当然是囚笼。它把柳宗元这样的人杰,鸿儒囚在一片青山绿水之中,逼迫为文,算是上苍的杰作。不仅这永州、他的郎州、韩泰的虔州、陈谏的台州、韩哗的饶州都是囚笼,都是永远也走不出的坚固囚笼!

柳宗元又道:“梦得,你只见了我苦中求乐的游记、抒怀心志的论文、针砭时弊的明文、你可曾见过我述说樊篱的心文吗?”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幽愤和不平。

刘禹锡的心在隐隐作痛。这次来永州,他早做好了一切准备,不谈弊政、不谈前程、不谈伤感,只纵情山水、只吃喝玩乐、只研讨医道。人生对他们来说,只是苟延残喘。谁知,俩人心中的那块暗伤总是要被触及的,躲也躲不开,避也避不掉,现在,它又在淌血了。

“梦得,我写了一篇《囚山赋》,要不要指教。”柳宗元问。

刘禹锡没说话。他相信,这文章一定太沉重、太悲凉,他不想读。

“想不想看?”柳宗元又问了一句,转身欲去取文稿,被刘禹锡一把拉住了。

“不!”刘禹锡坚决地说,却随手拿起了柳宗元的另一篇《瓶赋》翻看。

“为什么不?”柳宗元问。

“我不相信我等会被囚禁一辈子!”

“我等是‘不在量移之限’啊!”

“那也有云开日出之时。”刘禹锡坚持道。他有一种预感:上苍是会主持公道的,决不会让他们这些社会的精英囚禁一辈子。这一天好像为期不远了……

果真让刘禹锡言中了。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正月?柳宗元忽然接到皇帝的诏书,召他进京复职。

喜从天降,柳宗元百感交集。他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总之是又惊又喜又惧又怕。他为自己能够重新回到长安而惊喜,为自己的满腹经纶不再被埋没山野而惊喜。但他也害怕,因为自己一向被朝中权贵和宦臣忌恨,此番进京,招人眼目,很难说是祸是福。他现在的心情和韩愈从阳山回来是一样的。

柳宗元带着这种复杂心情上路了。他瞻前顾后,忧心忡仲,对前景的茫然使他总也舒展不开紧皱的眉。上路前,他写了一首小诗聊以自慰:每忆纤鳞游尺泽,翻愁弱羽上丹霄。岸旁古堠应无数,次第行看别路遥。

雷湘道:“大人想必是多虑了。这福兮祸兮乃是天意,随遇而安方为上策!”

柳宗元笑了,雷湘毕竟是女流之辈,怎了解这仕途官场上的险恶?随遇而安岂是“永贞人”的秉性?如若如此,他们也不会被贬为“八司马”,来到这荒蛮之地了。更何况,他们这次回朝,肯定也不会是“随遇而安”。能否成大事,的确是要看天意了。这样看来雷湘说福兮祸兮乃天命也有点道理。忧有何用?惧有何用?打起精神,面对新生!柳宗元这样为自己鼓劲,心情就开朗多了。

湘江远去了、九疑山远去了,越城岭和都庞岭都看不见了,那愚溪、愚潭、愚丘更是像在地平线上消失了一般,早已没了踪影。

船行汨罗江上,突然狂风大作。

柳宗元站立船头,任狂风吹得衣衫乱舞,鬓发纷飞,却久久不肯离去。他这是第三次过汨罗了,算是告别吧,他这样想。

狂风吹打着小船上下颠簸,巨浪翻滚着砸向船头。雷湘站在柳宗元身边,脸色煞白。她感到这风来得太凶猛、太突兀、昏天黑地,好像预示着什么不祥之兆。

“大人,还是到船舱里去避避吧!这风……”雷湘的声音有些发颤。

柳宗元看了雷湘一眼,把她揽在身边,坦然道:“怕有何用?你不是说要随遇而安吗?看!这是屈予在给我们送行呢,怎能回避。你是我内人,亦不能回避。你看,这风多好,多有力,这浪更是气势磅礴。我明白屈子何意了。他是在告诫我,前程凶险,要我小心啊!只是,这风……的确是有点……太大了,浪也太……高了。”柳宗元竭力镇定自己。

雷湘早已被吓得闭上眼睛。双手紧抓着柳宗元衣服下摆不放。

柳宗元道:“是了,我们北归,屈子伤心,所以兴起风浪责怪我。罢了,我这就写首诗,向他道别。”说着快步跨入船舱。在剧烈的颠簸中,雷湘备好尺素。摇晃中,柳宗元紧抓着笔,吃力地抹着字。好大工夫,一首笔走龙蛇的七言绝句跃然纸上: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柳宗元也不知何故,只要一沾汨罗、屈子,他就有一种突然萌发的灵感,这首诗也是一样,他在不觉中下笔成文,不觉中一挥而就,真是蹊跷!的确有神力助我!柳宗元想:莫非真是天意?莫非真有预示?这预示是凶是吉?他有些心慌,但风高浪大,顾不上多想。他实在也是不愿意多想了。

柳宗元拿着诗篇来到船头,刚一松手,那小小的尺素就像一条鲜活的鱼儿,一头扎入江中,随着几团雪白浪花的层层翻滚,转眼间就不见了。他正发愣,说来也怪,顷刻间,风平浪静,碧水潺潺,江面如镜。

雷湘松了口气,不无忧虑地说:“这风来得奇,去得怪,也不知道是主凶还是主吉。”

柳宗元不语。他只希望是主吉,因为灾难横祸经历得太多了,往事不堪回首,也不敢回首。泪罗江上的这场大风,使从不信天命的柳宗元也恍恍然犹如隔世。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他才回到现实。望着汩汩而淌的江水,光亮如镜的江面,柳宗元又使自己兴奋起来,因为无论如何,他的命运总比屈子好。他不会囚死永州,能够重新回朝为国效力,这就足够了。

二月,春暖花开时节。柳宗元一行来到灞亭,听说刘禹锡、韩泰等人也都在奉诏还朝的途中,柳宗元更是欣喜万分。一同被贬,一同还朝,看来是天助人势。这次回朝,他们一定会有转机的。柳宗元的心情越来越好,临过京城时,他骑在马上即兴赋诗一首: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柳宗元归心似箭,四千里路程,仅一个月就赶回了京城。此刻,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等人也到了京城。患难兄弟,分别十载,一朝相会,个个涕泪涟涟。分离时皆翩翩少年,相会时都未老先衰,个中的甘苦不言自明。

第一个来看他们的,是早年回京的“八司马”之一程异。

后人评说,“八司马”中,程异才力最弱,所以忌恨之人最少。“夫然后知刘(禹锡)、柳(宗元)之名愈甚天下,而贬斥之祸愈不得以自伸也。惜哉!”这说明在中唐,才能越高就越会被人妒忌,越会遭遇更多打击。”其实,此乃公理,任何社会也都如此。元和四年,李巽以“吏才明辨”推荐程异为盐铁转运使扬子巡院留后。而其他人则不许北移一步。元和八年,朝中曾议论过打算让柳宗元等人先做远州刺史以循序渐进,而武元衡等力谏阻之,虽然诏书已经起草,终未下达。又白让这些精英多过了两年“与囚徒为朋,行则若带枷锁,处则若关桎梏”的贬谪生活。但如今,灾难已经过去,能活着回到京都,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这至少能说明:圣上现在已经不再怪罪他们了,不仅如此,圣上还承认他们是有用之才,愿意他们继续为国家效力。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事了。

程异在祈福客栈备下了酒席。同时为柳宗元等人接风的还有韩愈。

友朋相见,涕泪沾巾。谈起死去的凌准、韦执谊更是椎心泣血,悲痛不已。

酒过三巡,韩泰忍不住问程异:“这次诏我等回京到底是为了何事?”

程异道:“听说,近年来有不少人向圣上进言:‘八司马,乃良才,流放荒野十载已经罪有应得了,朝廷现在正缺人才,应该让他们回朝为国效力。”

“什么罪有应得?我等何罪之有?”刘禹锡愤然道。

韩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犹豫了片刻,又闭上了。面对这些受尽磨难的故友,尽管他并不完全赞同他们的主张,但此时此刻隔墙有耳,还是应该少说为佳。他不便多言,因为他知道,面对这些饱经磨难的人,说不准哪句话就会激起他们的义愤填膺、怒火万丈。而现在的京城还是小人当道呢。

程异道:“梦得息怒,言语要谨慎。听说朝中也有人力主不让你等回京。他们在圣上面前说,你等回京后定会出乱子。说不定又要搞第二次、第三次‘永贞革新’呢!听说圣上现在也拿不定主意了,所以诏书下达后,迟迟未任你等实职。现在,只能先让你等在京待命。说是待命,何去何从?难以预测啊!因之你等话语要格外小心才是。”

韩愈点头:“程异言之有理,现在朝中小人当道。你等此次回京,民声鼎沸、朝野轰动,不少人在盯着你等,因而言语行动确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小人!一定是武元衡那等小人。一群误国误民的奸佞。”柳宗元愤愤然。

程异道:“正是武元衡等人。他们在圣上面前说:王叔文虽然早已被杀,但阴魂不散,把王叔文余党召回京城会后患无穷。圣上心里原来就对你等芥蒂未除,听了此话更是犹豫不决了。如此这般,真不知圣上最后会对你等做如何了断啊。”程异说。他已经预感到了这些友朋命运的多艰,预感到了形势对他们的不利。他为他们捏着把冷汗!

“后患无穷?他武元衡说对了。我等回来,就是要对他们后患无穷。”刘禹锡道。

“王叔文已经死了,过去之事就不要提了。”韩愈道。

“王叔文,他本不该死!不该死呀!”刘禹锡说罢痛心不已。他与王叔文私交甚笃,可以说是胜过了在座的所有人。他一直认为王叔文是个不可多得的治国英才,只是时运不济,天降大祸,命运多舛。

韩愈皱了皱眉,扫了一眼客栈里的食客。

柳宗元道:“梦得,隔墙有耳!”

“子厚所言有理,你等的生杀大权还握在别人手里,举止言行要三思啊!”程异道。

“不三思又能如何?大不了再把我贬回郎州?山间野趣,逍遥自在,到也别有一番景致,有何不好?”刘禹锡颇不以为然。回到京城,他好像又还原成了当年的刘梦得,少年得志,言语张狂,对邪佞势力嫉恶如仇。

那一晚,八个难兄难弟酒喝了一夜、泪流了一夜、话说了一夜,可还是意犹未尽。十年的生死,岂是一夜酒话所能说尽的。

暮春三月,长安城外的玄都观里,桃花绽开、争奇斗妍,来往的游人,摩肩接踵。暮春赏花,是长安的习俗,人常说:每年暮春,车马若狂,世人以不赏花为耻。

柳宗元等人当然也不会辜负了这春光明媚、云游赏花的大好时光。他们兴冲冲地来到玄都观,一下子就被眼前一丛丛红似火、白如绢、蜂拥蝶绕的桃花吸引了。繁花似锦、盛世华衣、车水马龙,眼前熙熙攘攘的观花盛景,很容易勾起才子们对往事的回忆。更何况刘禹锡在郎州是以写诗见长的。他感慨万千,诗兴大发,随口便念出了一首寓情于景的绝句: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声音刚落,人群中就传出了一串喝彩声。

柳宗元闻之色变,他拉起刘禹锡就走。出了人群,柳宗元道:“梦得,你惹祸了!”

“何事惹祸?”刘禹锡故意惊讶,他知道柳宗元指的是什么。

“刚才你那首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会给小人把柄的!”

“事实嘛,都是刘郎去后栽!”刘禹锡还在笑。

“你还说‘元和十年,自郎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是戏赠!犯了何忌?”刘禹锡佯做不解。

“你没听程异说,圣上对我等一直心存芥蒂,这一下,说不定我等真的又要有祸端了。”

“果真要有祸端,也不在这一句半句诗。依我看,我等不如自自在在地玩,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乐就乐,快活一天是一天嘛!”刘禹锡还是满不在乎。

柳宗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想想也是,自他们回京以来,尽管处处谨小慎微,苟且度日,终究还是免不了受人诽谤,被人猜忌,真不知这以后的日月该如何过。如此说来也罢,不如就像梦得说的,快活一天是一天吧!

宪宗确实对王叔文集团的人心存芥蒂,且深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