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妒嫉更猛烈地折磨着李白玲,她狠劲地拨掉插塞,再不理会万参谋一次又一次的电话指示。
15
“玲玲,今天陪首长下部队,挺累的,我想早点休息。”
“嗯,才十点,就辛苦你一晚……”
“你不怕监听电话?”
“我听得出来。”
市话机房值班员刘歆捂住电话咯咯大笑。她正监听着李白玲和万参谋的通话。尽管连队规定不准监听电话,但有的值班员照听不误,尤其爱听恋爱男女的电话。每次李白玲值班都监听。她们清楚,李白玲的电话百听百中,而且值班也实在太寂寞无聊,监听电话很解闷。
“你下去吧!”
苏怡雯不知何时推门进来。刘歆吓得脸刷地白了,惶然地叫了一声班长。趁苏怡雯还没发现她监听电话,迅速地走出机房。
苏怡雯刚要坐下,瞥见刘歆还没放好的耳机,立刻血往上涌,现在连新兵也敢监听电话了。苏怡雯收起耳机。
苏怡雯呆坐在椅上,脑袋似一锅烧糊的粥。思维粘稠涩重,还夹着苦焦味。她长出口气,遥望着窗外黑暗无星的天宇。她总以为自己很不幸,可怎么也没想到宗政会有那么多苦难,比她还不幸,她怎么也想不通她当时竟会趴在指导员身上痛哭失声,还用拳头打他。她现在脑子一片糊涂,但有一点,她已决定:考军校。
苏怡雯是为了逃避才来当兵的。她学习很好,一直想考复旦大学,可高考失常,连普通大学都没考上。她痛苦异常。学校和家庭给了她很大的压力,让她来年再考一次。她想了几日,决定当兵去。这只是一瞬间的决定。后来,她回想起来总认为是当时哪根筋搭上了。因为她清楚,军人在当今上海、广州等沿海地区是最被人瞧不起的职业之一,可那一瞬间她和李白玲确实下定决心要当兵的。那天晚上,她俩谈得很多,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疯狂地跳迪斯科,搂在一起睡觉,做着五光十色的梦。可一踏进训练团,那个关于军营的绚丽斑斓的梦即刻化为泡影,荒僻的群山,单调的营房,严格的生活使她一下子沉闷起来,直到新兵训练结束后分到第七舰队机关大院当守机员,她的心情才稍有好转。一个兵团机关毕竟比新兵训练团繁华。
苏怡雯中学时便有冷美人称号。她学习优异,爱好高雅,喜欢听古典抒情音乐,读文学名著,不愿和人多说话。对于男生的无聊调侃,她从不理会,男生的追逐不是遭到礼貌的回绝就是石沉大海。有的恶作剧的男生私下议论,说她患有“生理功能失调症”、“雌性激素分泌过少症”。到了部队,枯燥单调的生活,使她改变了,她亦开始和男兵说话了,值班寂寞时也会和男兵吹吹,但她从不和机关男兵吹,她怕被纠缠。有的粘上来的,约她出去的,她在电话里就噎人一顿。她就和北京那家伙吹。自从那家伙不顾一切冲来后,苏怡雯再也不和他吹了。在舞厅里,那些缠住她要和她谈恋爱的男兵邀请她跳舞,她会很不礼貌地拒绝,搞得人下不了台。她情愿让人觉得她没修养也不愿被粘住。
冷美人的大号很快在营地传开。
苏怡雯的父亲一九六五年从清华大学量子力学系毕业后到第二炮兵工作。母亲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后在一乐团弹钢琴。苏怡雯的童年幸福平静。她在充满了母爱、音乐、文学氛围的环境中长大。母亲培养了她清馨高雅的气质,她的心灵如同刚开放的出水芙蓉,美丽纯净得没有一丝瑕疵。她爱母亲但更爱父亲,父亲每年一月或二月的休假成了她尽情撒娇玩耍的大好时光,每晚要父亲抱着睡。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旁边的小床上。她从父亲回部队就开始盼着父亲下次休假。她觉得父亲一月或二月给她的感情,远远多于母亲一年的感情。她从心底里流溢出满足和骄傲,为自己的父母亲。多年后她的脑中闪过念头:如果哪个小伙子有父亲的一半,她就嫁给他。立刻,她为自己的想法羞得满脸绯红。
一月前,苏怡雯接到一信,是父亲写来的,父亲告诉她,他和母亲准备离婚了。她的脑袋猛地炸开,立刻眼泪就从眼眶里滚出,她怎么也想不通,一直很好的父母为什么要离婚?她一直为之自豪的父母亲居然一夜之间让她感到羞愧。她不敢想象以后会是什么情景。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哭了一夜,打着手电给父亲写了回信,希望他们别离婚。第二天她竭力做得和往常一样,指导员宗政还是一眼就发现了。指导员找她谈心,尽管苏怡雯很想告诉他,但最终还是没说。她觉得父母离婚太让她难堪了。父亲回信说他是不得已,她母亲已爱上了乐团的一个小伙子。他说他转业不准备回上海,他要回西安老家。苏怡雯又给母亲写信,用一个女儿的真诚,恳求母亲。母亲回信,说对不起她。说她父亲刻扳得像部计算机,说她这辈子牺牲得太多。现在有一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是个见习指挥,追了她三年,她没法抗拒也不想抗拒了。母亲说她已四十五岁,她不愿就这么黯淡凄苦地过完这一生。最后母亲恳求女儿原谅,并一定回信让女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看到这儿,苏怡雯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她还能责怪谁呢?信已收到好多天了,她还没回信。她知道,母亲正焦急地等她回信。
现在的社会变化太快了,苏怡雯想。可她怎么也不敢想象,一个二十五岁,只比她大三岁的小伙子却要当她的父亲了。苏怡雯想,她以后是不会再进这个家了。她忽然想起一本算命书上说的话:女儿像父是福,像母是祸。她太象母亲了。
她的手摸到了口袋里的信。信她已不止读了十遍,她不知道如何给母亲回信,她的脑袋似一团乱麻,越理越乱。近来,她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怀,经常为一点小事而发火,事后又很后悔。痛苦把她折磨得更加忧郁更加消沉了。
机器一阵告警,苏怡雯过去排除了。她回到座位上,呆呆地看了一会她熟悉的、整齐的、有点亲近感的机器,一瞬间她决定了:不仅要考上军校,还要在部队干下去。她猛然一激灵,心里涌过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激情。
良久,她想,她要好好地给母亲回封信。
16
九点上床睡觉真是浪费青春,周毓玮在床上恨恨地想。在广州,九点钟是一天中生活最辉煌的时候。这时,夜市正兴旺,满街都是人,是声音,无数男女,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在良辰美酒中享受生活。
周毓玮初中没毕业就不想读书了。尽管她没有一门课及格,但她极有能耐的父亲还是帮她弄来一张高中毕业证书。她的生物钟完全是颠倒的,每天睡到吃中午饭,吃过饭找报纸看电影预告,然后骑上本田王摩托满广州城看电影,
一直到吃晚饭。晚饭后出入卡拉oK、舞厅,直玩到子夜吃夜宵。然后摩托的轰轰声把母亲和阿姨吵醒。周毓玮这样疯玩了三年,花去了父亲的无数钞票。忽然一天,她对父母说,她要出家了。父母脸骤变,瞪大眼,以为女儿脑子出问题了。当他们明白女儿要去当兵时,松了口气。也好,父亲说,出去吃吃苦,可以体会到生活的不易。母亲则流了泪。周毓玮直到现在还在想,自己当时为什么来当兵。
周毓玮实在睡不着:
“喂喂,睡了没有?”
没人理会。
“阿玲,你呼噜打得好响哦?”
宿舍里平静如水。
“阿宁。”
“你这夜猫子,在广州野惯了,还改不好呀?一点还要值班呢!”
卫景宁不满的语调在黑暗中波动。要不是周毓玮吵她,她快到苏州了。
“阿宁,刚才晚点名时指导员哭了?”
“是哭了,不过没流下泪来。”
“真是傻得撞死牛,还有送东西不要的呆瓜哦。”
“你这人真没良心!听了,我都很难受,我都快流泪了,指导员都那样了,你还轻飘飘的!”
“我又没送东西!真是。”
周毓玮重重地翻了个身。
“他还干什么,比他小的都当官了。嘿,不谈他了。阿宁,我谈了个朋友。”
“长得怎么样?”
“过得去哦。”
“干什么的?”
“他家开店的。”
“很有钱了嘛?”
“就是要钱嘛!否则,我怎么潇洒?向老父要钱不好意思了。”
“哦,有你一信。”
周毓玮跳下床来拿信,打手电一瞧,是母亲来的,便放在枕边。
卫景宁没再说话,她确实想睡一会儿,夜二班要值到早上七点,是很难熬的,明天要大阅兵。她翻了个身,把大熊猫抱在怀里。
“昨天,航空部那个参谋好厉害哦,我给报房要了一个长途,就训了我半天,说是吹牛电话,我哪里知道哦。他们平时批电话一批就是一打,是人是鬼都批准,一吹就是老半天,把我们的手都累断了。训起人来凶得可以,肯定老婆是母夜叉,搓衣板跪得太多了,拿我们出气!哎,阿宁,你看到李轩那双皮鞋没有?漂亮得让人妒嫉,你知道我想到谁?我想到台湾妞林青霞哦!李轩再漂亮也让人可怜哦,她以后怎么办哦!到现在还没对象,我真想在广州给她找一个。我看看指挥室那小子对她看得起哦。这个月真是累断了腰,成了加勒比姑娘了,苏怡雯那么个不生病的身体都练晕过去了。宗政残忍得可以,不顾我们死活。不过挺刺激,挺过瘾,还真练人哦。红红那小妞真把人嫉妒死。这么晒还是白嫩得出水,恨不得咬上一口,是不是?阿宁?阿宁你睡着啦?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说烂了舌头,累肿了嘴,不收你劳务费你却呼呼大睡。”
卫景宁没理她。周毓玮觉得没趣,便打开手电看信。信没看完眼泪滚落到枕头上。她盯住黑暗的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她哭够了,戴上耳机:
别再为我悲伤,当我死亡,
而你听到那依然阴沉的丧钟鸣响,
警告世人说我已经逃出,
这可厌的世界与最可厌的蛆虫同房,
并且,假如你读了这诗一行,因为,
我太爱你,写下它的手也不要回想。
17
李白玲和万参谋吹完牛伸了一下腰,嘴里嗯──地一声长呻。她抬腕看表,十二点二十。她猛地想到市话机房是苏怡雯值班。哼,别睡得这么美!她露出狡黠的笑,伸手拨通了电话,话筒里传来清醒的声音。
“你没睡?”
“对。”
“太让我失望了!干吗呐?”
“看信。”
“小情人的?”
“毓玮的。”
“她吃饱撑的,不睡觉跑你那儿去!”
“你老实点吧,指导员马上到你那查机房了。”
“Bey─Bey!”
李白玲挂掉电话,把红红叫醒。
18
宗政是个职业军人。一次他去路口等车去市里,通信部长的车路过,停住,司机打开门,宗政上去后才看清部长端坐在后排。宗政说了句首长好。部长说,你的军人姿态让我感动,使我不得不停车。宗政说,谢谢首长的鼓励。这或许是和他父母均是军人有关。在军人大幅度贬值单身军人找对象比环卫工人还困难千万倍的今天,宗政仍然对这身戎装依恋备至,这只能归结于两点:要不宗政是个精神变态者,要不就是个天才。天才和精神病只一步之遥。只有这两者才会不顾一切偏执于甚至近于疯狂地干自己的事情。
宗政像个机器人一样,生活规律,精力充沛。他很少带操,起床号一响,他就拿上钉鞋到田径场上去练几组百米冲刺。四季不断。这是四年军校生活养成的生活规律。白天则处理工作,忙于连队事务,晚饭后必去踢球或打篮球,身体壮得像头牛。熄灯后查完铺则读书到十二点。当兵十多年了,他天天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