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回事?半天不接电话,是不是睡着了?”
严厉的责问。她醒了,同时一阵恼怒。“你要哪?”她克制着。她知道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要一班。”
她接过去,心里直紧张。一班可是作战指挥室,丝毫马虎不得。她死盯着机台。看不上这绿色岛可以,但工作不能出差错。
是夜,电话开始减少,分贝数旋即降低,她稍稍松了口气。腿有点麻,她微微伸伸腿,指示灯又亮了。“59,要哪?”
“你是59啊?我就要你呀!”
话筒里传来放肆的笑声。她把塞子拔了。灯又亮了。
“59,要哪?”
“59号,不跟你开玩笑……”
她一听又把塞子拔了。她心里冒出股恶气。灯又亮了。
“59,要哪?”
“59号,刚才是我不对,请你让我把话讲完……”
这次她没拔塞子。“……我是车队的驾驶员,姓历史的史,文明的文。上海徐汇的。听说你也是上海人,故想跟你认识一下。你上海哪儿的?”……她认识了她。就是这个史文,使她得了个团内警告处分。
或许并不是因为孤独,但尼姑庵的生活使她难以忍受。一种想接近异性的渴望时时在心中萌动。她想,或许并不是她一个人有这种感受。上次李小芳神秘地对她讲他对她有一种特殊的态度,满脸生辉,神彩飞扬。她清楚只有情窦初开的人才会有这种模样。这天她值夜班,九点半后电话少了。她忽然冲起一股极强的孤独和无聊。黑洞洞的机台阴森可怖。偶尔闪现出红灯,若明若暗。后来史文来了电话,便神聊了起来。她心情顿觉舒朗。第二天,她刚起床,女巴顿把她叫去。走进连部遇到抽筋的脸。她一阵晕旋,脑袋嗡嗡作响。女巴顿嘴迅速张了几下,眼珠瞪得铜铃似的。两道光从铜铃里射向她,她木然呆着好象还笑了笑。嗡嗡声高了起来。忽然她拿过录音机,她有点疑惑,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听自己的声音真有趣。她还从来没有听过。怎么会有自己的声音?她认真地欣赏起来。后来她看到女巴顿的嘴使劲地张大,眼睛使劲地瞪大,她在想女巴顿是不是犯精神病。她觉得她这张脸挺可笑挺好看。她笑了。女巴顿怎么拍桌子?手不痛吗?她为她感到怜惜。她为她感到心痛。朦胧中感到女巴顿冲过来,在她面前手舞足蹈,最后把她推出门去……后来女巴顿给了她一张处分,团内严重警告。
在走廊上他见到她,盯视她良久。她走开,有点无所谓。她想起了一句话:“人就是被人宰割的。”她轻视她,轻视绿色岛……巴黎的那封信哟,导致了你下决心到你向往了一千遍的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去治愈你的创伤,去乞求友情,乞求同情,乞求慰籍……
阳光下,白色的制服,蓝色的军裙多漂亮啊……
那是看到瓜体上缠着透明晶亮的白蛔虫后不几天的下午,女巴顿脸又抽筋了。“嘟……”哨声在大楼前尖利地叫着。姑娘鱼贯游出门集合成队。静穆。“点验。”女巴顿嘴里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又鱼贯回去,迅速把所有箱子打开,准备让检查。非部队发的东西一概不许有。于是小芳为保住她的麦乳精奶粉巧克力尖叫,然后眼泪喷出来象小便一样轻松随便迅速。当夜向前为她的一本聚十年的心血收集起来的爱情、友谊、警言、格言、随想,她称为小百科的笔记本被没收并当她面当作精神污染销毁而痛哭流涕。她哭得象三岁小孩。孙军拿出北方的派儿,在宿舍里扯着嗓子象唱京戏一样骂街,以至于女巴顿百米冲刺一样闯进来额头脖子上布满筋……林玲则在一边闷肚子笑。因为她所有的禁物佳美瓜子大白兔金杯巧克力等全藏进厕所里而免遭不幸。张英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象小芳那样让泪腺劳作一番。《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她不要了,书店里多的是明天就可以去买。她最担心最心疼的是那本《美学要素》,夹在一摞厚厚的草纸里……
她翻出她的照片,穿着军装,星光闪闪,神气噔噔,多美啊……
“旅客同志们,就用中餐时间到了,您想用中餐请到七号车厢……”
车厢里开始骚动。她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她抬腕看了一眼,十一点。卖餐卷的列车员走进她问:“您吃饭吗?”她摇摇头。
十一点在绿色岛正是开饭的时间。可以把青菜、卷心菜、白菜煮成一个味的大锅菜味又从远处飘来。她皱起眉。面黄赛腊。上绿色岛前那红朴朴的脸一去不复返了。她从挂钩上取下挂包又从里面拿出装酒精的药棉瓶子。顿时一股酒精味弥散开来,“来,小朋友擦擦手。”她拿出一块药棉把小男孩拉过来替他擦手。
“阿姨为什么要擦手呀?”
“吃饭前要洗手,车上没水就用药棉擦手。”
“我不吃饭。”
“阿姨给你削苹果。手不干净不能吃。”她感到心情舒畅了许多。她从包里拿出苹果削了起来。
“阿姨,你刚才哭了,你为什么哭呀?”
“阿姨没哭。”
“没哭怎么流泪呀?”
她感到窘迫。小孩是真诚的,在真诚面前永远应该真诚。她削着苹果。
“阿姨,是不是有人欺侮你了?”
她心里一动,惊讶。看看小男孩笑了。
“小豆,别吵阿姨了。”她母亲说话了。“姑娘在部队做什么呀?”
“当排长。”她微笑。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小男孩:“来小豆,吃苹果。”
“我不吃,老师说不能吃别人的东西。”
小豆一副虔诚,严肃。她笑了:“没关系,阿姨喜欢你,快吃,小孩不听大人话不是好孩子。”
“那阿姨说得对还是老师说得对?”小豆满脸狐疑。
她和小男孩的母亲都笑了。
“小豆,吃吧!”母亲说。
小豆慢慢地伸出手。
“快谢谢阿姨。”
“谢谢阿姨。”
“不用谢,不用谢。”她说着俯身亲了一下男孩的脸颊。
她愣了,思绪顿时凝固住。……阴雨绵绵,雾气弥漫。天空飘下浓郁的水气。远处近处濛濛一片。沥青马路上闪烁着寒冷的水光。她从窗前转过身,脸胀成通红,两眼发饧。她朝他走去,口干舌躁。青春的骚动,使她不能自已。《白色记忆》使她不顾一切……
“阿姨,你怎么啦?”
她愣住。“噢,小豆豆,没什么,阿姨喜欢你。”
她看着小男孩,充满多情,她感到心底里翻起一股股柔情。她想到了她以后的孩子。要有那么个男孩多好呀?她脸红起来。
“姑娘,你到哪儿?”
“上海。”
“我们到都江。”她轻声说。
“哐当,哐当……”列车发出有节奏的响声。聒噪。她的脑袋也跟着咯噔咯噔地跳。她想起了值班时那耳旁一刻也不会停的电话,有时,烦躁得直想摔东西。她坐了好长时间了,腚直麻,阴部潮湿难忍,她想起来走走活动活动。人太多,挪不开步,作罢。她又削了个苹果递给男孩的母亲。
“大嫂,吃个苹果。”
“小豆这个吃不掉,你别客气了。”
“没事,来一个吧!”
“真的,你别客气,小豆这个吃不了一小半。”
她没有坚持。她用刀削一块苹果塞进嘴里。她微启唇,吃相很文雅。她想起了母亲。自她上学后,她母亲连怎样走路都教她。笑不露齿。食不露舌。走路一字步。
“姑娘,你真漂亮,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
“真年轻啊!有对象吗?”
她摇摇头,心里满是苦涩。她好象在问她为什么不找。噢,别人怎么知道我哟!我这颗心已是三十二、四十二岁了。为了这神圣的爱情她几乎放弃了一切……噢,碧波荡漾的海边那个清凉雾气濛濛泪流满面痛苦异常而又幸福至极的神圣真诚的夜晚……
夜班下来,她没有心思吃夜餐。胡乱地咽了几口便走向海边。月光朦朦胧胧,满世界的雾气象白纱一样笼罩住一切。她默默地走着。沿着大操场走一圈便走到海边。她在石椅上坐下。海面朦朦胧胧泛着波光。远处黛色的山峦上偶尔传来鸟鸣。近处一只白鸽欧欧地叫着。微风吹来,充满凉意。她一阵颤栗。或许是因为孤独,或许是因为黑暗,或许是因为想到过去坎坷,或许是因为心中恋情无法表达。她嘤嘤地哭了起来。她为自己感到悲痛。月亮从云层后面爬了出来,清凉昏朦。海边一排高耸的柏树森严凛然。她从石椅上站起,走向紧挨着的水泥栏杆。她凝视着海面。海面闪动着无数灰朦的月亮。风光旖旎。而她的心却被一层暄软的沙漠盖住,荒凉而灰暗。
隐约感到有人站在背后。什么声音也没有,只觉得有一股气浪象电磁场一样向她辐射,她感觉到是他。她心里一阵慌乱,心怦怦直跳。她在等待。她感到那电磁场近了,辐射力变强,几乎使她控制不住要转过身来。
“这么晚了,还没睡?”他低沉地问。
她感到了他那张担忧的脸。她没动,两眼茫然,心潮微微涌动。
他走到她身边:“要忘记过去,否则太累了。”
暄软的沙漠上下起了雨。她说:“可是将来是死的。”
“将来永远不会死。真正的人永远在创造。”
他声音高了点,似乎还有点激动。声音在黑暗中波动。沙漠上下起了暴雨。泪水流下面颊。心潮翻涌。
“谁能理解。”
“我能理解。”
“过去谁能原谅?”
“我能原谅。”
“你是作为指导员原谅,还是以个人身份原谅?”
“都有。”
一瞬间她晕了,眼睛湿了。她转过身,盯住他,他也盯住她。山那边三道眉草鹀轻声婉转鸣叫着。良久,他说:“作为我的一个战士,一个很有才气的战士,深更半夜一个人跑出来……我必须对你负责。你应该跟我保证,以后出任何事情也不能一个人半夜出来。有任何苦闷、痛苦,都来找我谈。能做到吗?”
她心里激动得发烫,阵阵骚动。这不是正是她想了多少回的愿望吗?她柔情地注视他,眼泪滴落下来。她低声说:
“能……”
“回去吧!都半夜了。”
“不,我要留下来,我要去考军校……”她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列车停了。整个车厢震了一下。人们开始骚动。旁边的这位母亲和孩子也准备下车。
“姑娘,我们到了,小豆跟阿姨再见……”
“阿姨再见。”
“小豆再见。”她笑着说,目送着他们下车心里有点悽楚。人生有多少生死离别,多少惆怅和不幸。再见,噢,再见。真的还能再见吗?孙军回北京了,这辈子还能见到吗?很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她心里充满了悲怆。
“张英,快,又要大搜捕了,快把东西拿到机房去。”孙军走到她身边悄悄地说。
她火速把几本书及一些笔记和卷发桶装进书包。跟着孙军走进宿舍。女巴顿在门口站着,手里拿着哨子。孙军一闪身走向边门,她也跟着窜过去。她们走进机房,推开机务室的门。没人。旋即,把东西往柜子里塞。然后迅速跑下楼梯。女巴顿已吹号了。她们赶紧往队伍里走。
“今天点验是有针对性的。这次检查是下列人员:孙军、张英、李小芳……”
“为什么就查我们的?”孙军在队列里叫。
“队列里说什么?!解散!”
女巴顿走进孙军的宿舍。
“打开!”她厉声说。
孙军打开箱柜门,脸上露出得意。
“你的卷发桶呢?”
“我没有!”
“老实点。”
“你查好了,是没有。”
“别人会胡说?”
“哪个他妈的混蛋说的。”孙军大骂。
“你住嘴!”
“哪个骚货吃饱撑的没事干了。”她坚决反击。
“孙军,你干什么你!你给我到连部去!如此嚣张还得了!”她猛烈地说,使劲推了孙军一把。“你的卷发桶呢?”
“没有,连里不是规定不许有吗?我这么老的兵了,受部队几年教育这点觉悟还没有?”孙军不紧不慢地说,还笑了一下。
“你……你……你跟我马上到连部去!”
女巴顿的脸抽住,脖子上布满筋结……
“同志们!……”她撕哑地喊了一声。声音宏亮。她又看到她的筋结了。
“国庆阅兵快要到了。我们电话台在历次舰队阅兵中都获得第一名,今年是第六次阅兵,我们还要拿第一。已经训练近一个月,每天这样超强度训练大家很辛苦、很累,有人在训练时候累倒了,这就说明我们的软弱和不足,就更应该加强训练……”她停顿了一下,嗓子破,最后那个练字没发出声来。“这里尤其表扬的是张英,大家都知道两年前她新兵训练,她晕过去过。可这次训练她刻苦认真,而且动作要领掌握得很好。……好,不多说了。”她停住,扫了一眼方队,“全体都有,立正——”死一般的寂静。她又喊,方队刷刷地收紧。
“起步——走!”
“刷、刷、刷、刷。”无数条白白的小腿,波浪起伏。阳光照射在白制服上闪着耀眼的光。快到司令台了。女巴顿抖擞精神,用哑了的声音使劲地叫道:“正步——走!”
“夸、夸、夸、夸。”她感到整个大地和天空都在起伏。汗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背心都贴在脊背。她感到头晕,她就盯住前面女巴顿和老兵起伏不定的白手套。
“向右——看!”
“一——二——”几十赫兹的高频分量远远地传了出去。
“夸、夸、夸、夸。”她有一种雄壮感。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象男性。她脑袋轰轰的膨胀。她感到热得难忍。
“起步——走!”
女巴顿终于喊了。队伍一下软了下来。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太阳挂在当头。阳光热烈,晒得脸灼痛。队伍在原地休息。个个脸上红朴朴的。头发丝和白制服贴在额头和身上。几分钟后女巴顿朝队列中间走来。
“张英、林玲、杨惠芬、李小芳、林玲、孙军出列!以张英为基准向右看——齐!”
六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排成一列。立刻?鄱寂无声。
“前三排蹲下。大家注意,看看她们怎么走的,对照一下自己!”
队伍站在跑道上。她们在草坪上,她忽然觉得这草坪特别大,特别大。在不停地摇晃,象在海上漂浮一样。“正步——走!”她猛地打起精神,把腿踢了出去。她踩着口令,机械地重复一个动作。夸、夸、夸、夸。她感到精神抖擞,好生威武,眼前开始有金星闪烁。
“下面做分解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