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女兵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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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最后的爱情(2)

她脱掉风衣,仰头甩了头发,用手捋了一下。

左兵旗心里骤然变成一片空白。他望着她心情平静下来。他为刚才的激动羞愧。“妈的,老兵,你还像个堂堂海军少校吗?”他在心里骂道。他拿起瓶咕嘟咕嘟往吲里灌,他感到一阵舒坦。他在部队创下了九秒钟喝一瓶啤酒的记录,这震住那一带的弟兄们。

“你喝吗?”他喝完问凌晨,给凌晨倒上一杯。

凌晨在桌边坐下,右手又捋了一把头发。一阵风吹过,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熟悉极了,深刻铭心,那时,他们谈得多欢啊,憧憬大学的学业,未来的生活,以及关于那些爱情的没完没了的讨论,整整一个夏天,直到去大学报到。

现在都忘了。

凌晨张开小口,细慢地吃着菜。他盯住她,细细的鱼尾纹已爬上凌晨的眼角,可依旧动人。他想,她是不会缺少追求者的。他给她斟酒,啤酒沫溢出杯沿。

“你永远改不了你的鲁莽。”凌晨冲他笑笑说。

他想起了电影《安娜.卡列尼娜》中嘉宝的剧照,他放下酒瓶,挟了块熏鱼。

“你还记得林涛吗?就是去年休假时来过的那小伙。”

他想起来了,高高的个儿,人长得挺棒。进门后坐进沙发,双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整个儿的幼稚。当时左兵旗对他印象不错“质朴、坦诚”。

“他还是个孩子。”

“二十四岁,他很爱我。”

他心里一动,一股火直往头上窜。

“他想和我结婚。”

他感到思绪变得粘稠起来,好象脑中塞满了浆糊。一个幻觉在他心里出现。他又喝了一口酒:

“离吧!或许你和他早就干上了!”

他说完就后悔起来。

“你……”凌晨的脸变得愠怒而苍白。

他慢慢地喝着酒。这时雨停了。

4

“爸爸──”

多多满头大汗叫了一声向他奔过来,一头扎进他胸脯。凌晨站在门口,脸上露出困惑和迷惘。她走进卫生间。

“儿子咳!”

他大叫把多多抱了起来,心里注进一股津甜的山泉。多久了。他盯住多多,用手擦掉多多额头上的汗水,眼里有些发涩。心里忍不住颤动。他忘情地把胡子拉渣的脸颊磨蹭多多的脸。

“嗯……爸爸坏。”

多多用力推他,还用手打他的头。

柔软的小手敲击着脑壳,他感到一股温情。凌晨常在撒娇时用手敲打他,那时他会整个儿地把她抱住,心旌摇荡。

“爸爸,老师说爸爸是打坏蛋的,坏蛋是什么样的呀?”

看着多多大而明亮,充满询问的眼睛,他又变得不知所措了。

“坏蛋……坏蛋就是不好的人。”

“什么是不好的人呀?”

“不好的人就是专门干坏事的人。”

“什么是坏事呀?”

“坏事……”他看着多多,“坏事就是伤害别人感情的事。”

“什么是伤害别人感情呀?”

他变得词掘言穷了。

“爸爸说呀说呀。”

多多边说边用手打着他。这时凌晨从卫生间出来,表情有些异样。

“多多,快不来,别调皮了。”

“我没调皮,爸爸不回答我的问题。”

凌晨把多多抱过来,多多一下子把脸贴住她。她看了他一眼,迷惘而空惆。他尴尬地笑笑,转过身去。猛地,多多挣脱凌晨下来,跑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腿。

“爸爸怎么不回来看我呀?”

他心境骤然变暗,酸楚泛起。

“爸爸很忙,多多要原谅爸爸好吗?”

“不忙了来看我吗?”

“看,看,不忙了,爸爸一定来看多多,一定陪多多去玩……”

他说着流出两颗酸涩的泪。

“爸爸怎么哭了?”

“爸爸没哭,爸爸是高兴。”

左兵旗使劲地把儿子拥进怀里,大颗的泪珠打湿了多多的衣服。

“你尽了多少父亲的责任呢?”他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你给予多多实在太少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丢掉了,宛如流去的水,再也回不来了,他真想大哭一场,而他却止住了泪。

他想,这十几年变化太大了,过去幸福的慨念,已成为久远的一则童谣,成为墓地里一块破旧难以辩认的诔文。而他却还停留在过去的憧憬里。

“爸爸,我要看狮子王。”

多多听到隔壁电视里传来狮子王的音乐,迅急地从他身上下来,跑到电视机前,摁下电视机开关,嘴里跟着音乐唱起“狮子王之歌”。

他看着多多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心想儿子以后会怎样?永远不长大多好。他走开,在多多的一张二十四寸的彩照前停下,凝视着儿子。这时凌晨也走近。

“他长得太象你了。”他对凌晨说。

“可他的精神气质,都是你的,固执得可怕,他才六岁。”

他解嘲地笑笑。

“林涛很喜欢多多。”

凌晨真诚地微笑。他一阵愠怒。他知道凌晨在报复他,为白天那句他说完就后悔的话。他想他们的关系彻底完了,刚才还存在的那一丝和好的想法,被这句话冲得无影无踪。他忽然觉得浑身冰凉。一大堆想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想到了勃朗特的那句话:“人生就是含辛茹苦。”他的眼光从凌晨脸上滑过,消失在华灯初上的黑暗中。

5

“孩子的事你……”公证员出来对凌晨说。

“没关系,我们会外理好的……”凌晨捋了一把头发。

“好,好,关于财产还有什么麻烦?”

左兵旗心里苦笑。财产?原来他始终认为凌晨是他最珍贵的财产,可现在……仅有财产就是血管里流淌的鲜血及那颗和鲜血一样红的心。他想,现在他可以更自由更轻松尽责地在那军舰上干了。现在舰上的弟兄肯定在为远航没天没夜地干呢!

一辆桑塔纳驰过,划过粘稠的空气。他望着远去的小车,一脸茫然的表情。他看看手里这张被汗水渍弄潮的离婚证明,心里流过一丝悲哀。他放慢脚步,他知道凌晨正走近他。他心里一动,那熟悉的感觉涌上来。他仰天吐了口气,然后转身望着凌晨。

“完了?”他开始往前走。

“嗯。”

凌晨的声音充满倦意,皮鞋跟橐橐地敲着地,清脆撩人。从声音就能听出是个迷人的的女人。

“你真能干。”

公证员热情的脸浮上来。

“是吗?”凌晨说,妩媚地一笑。

“你到月球上去太空人也会喜欢你。”左兵旗抑揄地说。

“社会就这样,否则寸步难行。你还是改不了那毛病──太认真。”

“刚才,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凌晨看着他。

“我想听你的脚步声都能知道你是个迷人的女人,”

“咱们,别……”

“你再来几次,也照样会有人爱你。”他轻蔑地说。

“你……”

他转身看见凌晨的脸,心里顿觉自己是多么残忍。

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他觉得他的皮肤渐渐地枯焦起来。

21路电车站。

“你去哪儿?”他问。

“去接多多回去。”

“不是说好的吗?”

“不,还是尽早离开你。”

“你……”

左兵旗火直往上窜。

“那样对你和儿子都好。”

“凌凌,或许这次回去就再也见不到多多了。”

他克制着低声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但上次远航在印度洋遇上台风他们整条航差点葬入海底。

凌晨怔住,呆呆地望着他,良久说:

“那你照顾好他,别老是买熟菜,那样缺维生素。”

他有点感激好。见鬼,和自己的儿子住一段时间的权力都没人了。

这时电车来了,他跳上车,没回头。他看到凌晨站在看着他。他一阵疼痛。彻底结束了。

左兵旗回到家里,多多正一个人玩积木。儿子的脸上有些泪水。他的心壁上仿佛被人用刀划了一下。儿子一看见他,便奔过来,扑进左兵旗的怀里。

“爸爸,你怎么才回来?”

他一阵心酸,把儿子抱起来,擦掉儿子脸颊上的泪,走向窗口。多多还能这样叫几次呢?楼前那条小路是个自由市场。每天下午,来自郊区的菜农或本市的小贩纷纷占据一席之地,从那时起,吆喝声便响起,一直要响到天暗下来。

他和凌晨曾在小路上买过菜,温馨而愉快。那时多多的影子也没有。凌晨牵着他的手,在小贩前为便宜几角钱而磨上半天嘴。他感到不自在,常阻止她。凌晨说,倒不是扣这几个子,这是一种乐趣。有些年轻的男小贩会多看上凌晨几眼,然后慷慨地便宜些。有时为买上喜欢吃的菜而高兴一番,比如大虾和白得鲜亮的宽带鱼,有时,凌晨把裙子一裹,包紧大腿蹲下来挑菜,他从她坦领里看到了凌晨白嫩的胸脯,下意识地抬头,看刚刚了小贩直勾勾的眼光象蛇一样游向那里,他便会醋劲膨胀,催凌晨快买。

见鬼!左失旗从窗前走回,长长地吐了口气。他感到心里有一股浪在涌动。他抬头,眼光和凌晨的眼光相撞了,墙上那张他们结婚时他替凌晨在虹口公园的湖边照的相片上,凌晨正温情地盯住他。他忽然发现,那眼光里充满着欲望。那时他没看出这欲望,他想,凌晨眼里的欲望才导致了她离开他。照片太动人了,太性感了,几乎所有见到过照片的人都盛凌晨,有时甚至当着他的面说,如果凌晨和他离婚了,他一定娶凌晨。凌晨听完笑了。他想起,凌晨那笑是放浪的,蕴含着不可遏止的欲望。那时他常对凌晨说,一定会有不少人爱她,她甚至于会遇到不测和强暴,若真这样首先是保全生命,其他都是次要的,他爱她。他还说,遇到任何追逐都必须告诉他。凌晨每次信中便会有一个小伙子缠她。有次她说,她被人强迫拥吻,这人是单位里的一个比她小九岁的小伙子,那时凌晨二十六岁。她问他,是否要向领导汇报。他当时说,别说了,否则他自私在单位里再呆下去。严厉地训那小子一顿就行了。尽管左兵旗心里醋劲直犯。他想这小子肯定是因为爱她,一汇报不是毁了他吗?噢,从那时起,她整个地就充满欲望。是真的被强吻还是她愿意的呢?他已记不清婚后凌晨这样被多少人吻过了,可当时他竟容忍了。没多那几个,凌晨经常晚上和朋友们出动玩,凌晨人信上说着晚上在外面玩的快乐,让他的父亲把他调回来。她还玩笑地说,你的老婆常常陪别人玩你不难受吗?

“爸爸,妈妈怎么不回来?”

“妈妈去出差了。”

他说完,感到脸发烧。你这混蛋也开始说谎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来,多多,快下来,爸爸给你烧饭吃。”

晚上,他早早地和多多上了床。他太累了,连续几天没睡好,他明显地感到身体虚弱下来。今天他得好好睡上一觉。第一次单独和儿子睡,他心里有点激动。以前多多总是睡小床,有时他想把多多抱过来睡一晚上,凌晨不同意,她说不能让儿子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事情。他说他还小呢,凌晨还是不同意,她说他会有记忆的。他有点火,说那今晚不来就完了嘛。凌晨那和墙上照片上一样的眼光从下眼窝青黑的眼睛里射出,灼灼地烫着他,说你回来才几天。他顿时心荡旌摇,头晕血流,熔进了水里。

多多光赤溜的身子被他举起,小肚子鼓鼓地往前挺出,咯咯地笑着。他又把他放在自己的臂膀上,另一手掏着多多痒,多多使劲地笑。玩够了他替多多盖好小毯子,盯着他慢慢睡去,心里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感情。他想,这可能就是父亲对儿子的感情。是的,没错。多多都六岁了,他才体会到这种感情,他深觉悲哀。“失去太多了。”他心里对自己说,“你对不住儿子啊!”

早晨,左兵旗要送多多上幼儿园,他猛然感到很生疏,他想象不出抱着多多进幼儿园大门时会是什么情景。这是每个做父亲的责任啊!他想。而他却感到如此惶然。他早早地起来,买回牛奶、早点和菜,然后拍醒多多。

“儿子咳!该上幼儿园了。”

“爸爸,我不想去。”

多多说完翻身又睡。他看着多多不忍心把他叫醒。他盯住儿子,以后肯定是个美男子。他想,但愿儿子能继承他的精神、气质,永远真诚。不能象凌晨,不能。他不知道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凌晨和他离婚了?可以前你不是认为凌晨是这个椭圆体上最优秀的女性吗?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啊!太可怜了。他忽然极度地厌恶自己。他走开,心里有些悲哀。

太阳已露出对面大楼的屋顶,空气开始变热,风从窗口吹进,夹杂着城市的嘈杂,这里的环境没有部队清静,他感到憋闷。他似乎已适应了军舰上的生活,每次回家就变得骚动不安,尽管凌晨对他有太强的吸引力,可一到了白天,凌晨上班去了,他就有一种不稳定感,什么事也干不了。有时到书店去逛一圈,化去半个月的工资,买回一大包书,有时听一上午音乐,有时干脆不起床,直睡到凌晨下班把他吻醒。难道你的血液再不能容忍城市了?难道你的精神世界真的退到了原始自然中去了?他不敢想下去,一阵恐惧渗透到他的血液里,可他真的从心底里爱上那块充满原始自然的土地和他的军舰了。

门铃响了,左兵旗打开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留长发身着淡紫色连衣裙和清秀姑娘。他一怔:

“你找谁?”

“多多在吗?”

姑娘温怯地问,脸即刻绯红,大眼不安地闪动。

“还在睡。”

“我是多多的老师。”

“噢,你请进。”

姑娘进门。

“多多生病了?”

“噢,没有。”

“怎不去上学?”

“上学?”

他狐疑地盯住姑娘。

“对呀。”

“不是幼儿园吗?”

“预备班。”

“喔……”

“为什么不去?”

“他想再睡,就没叫醒他。”

姑娘不满地看了左兵旗一眼:

“多多很聪明,要从小塑造培养,不能贻误了。”

“对对。”

他走到床前,拍醒多多:“多多,老师来了。”

多多睁开眼,看到姑娘,马上从床上弹起扑到姑娘身上。

“安老师──”

“快把衣服穿好,真不害羞。”

姑娘帮多多穿上衣裤,多多不想穿。

“多多,怎么不听老师话了?老师对多多怎么说的?”

“好孩子不睡懒觉。”

“那怎么睡到现在。”

“爸爸没叫醒我。”

姑娘盯了左兵旗一眼。他双手一摊笑笑。

“不是个好父亲。”

“惭愧。”

“你让多多来上第三节舞蹈课。我要去准备一下。”

“好好,谢谢安老师。”

“安老师再见。”多多大叫。

“多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