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静极了,叶叶仿佛听到了墙上挂钟摆锤的摆动声和空气的流动声。时间一分一秒缓慢地过去,叶叶开始觉得浑身发酸,慢慢地眼前有一颗星星飞过,划出一根漂亮的曲线。叶叶在想,这根曲线像什么曲线呢?叶叶闭上眼睛。她再睁一眼睛时,一大群星星像蝗蜂一样向她飞过来,她感到头皮一阵发麻.立刻这种发麻的感觉像在浴室冲淋一样漫遍全身。额头上的汗珠像蚯蚓一样爬过她美丽的脸颊。她看到米小芳正抬眼面含邪恶的微笑盯着自己。这张笑脸有些模糊,有些狰狞。她想起了电影《夜半歌声》,叶叶一阵颤栗,头上的书滑落在地。那个狰狞的脸上传过一个缓慢的幽灵般的声音:加十分钟。叶叶有些发木。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把书捡起来。叶叶想弯下身去拾那本由蒋委员长用正楷柳体亲自题写书名的《士兵操典》,可半天动弹不了。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在房内炸响:把书捡起来!同时叶叶看到那张狰狞的脸猛然罩满了她的视线。叶叶用劲弯腰,她听到腰部“呱嗒”一声脆响,同时针扎一样的刺痛从腰部泛漫到全身。一滴汗珠砸在《士兵操典》上发出一声巨响。叶叶右手拿书时手指一阵刺痛,仿佛《士兵操典》上全是针刺。
叶叶把书重新放在头上,脑中一片糊涂,思想集中不起来。她用足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缓慢地对自己说:叶叶你得站好,一定!你不能被邪恶的米小芳打败,你一定要战胜她!叶叶说完这句话,
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耳旁被巨大的哄鸣声笼罩,她仿佛置身于机场,飞机在接连不断地起飞降落。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在这漆黑中叶叶看到密密麻麻的黑星星铺天盖地向她压来。叶叶咬牙对自己说,你得坚持住,
一定得坚持住!实际上叶叶已经听不到自己的说话,只有顽强的意念在支撑着她。她感觉浑身冰冷,天旋地转,内里已开始恶心想吐。叶叶用强力意志支撑着,支撑着。绝不能动,绝不能倒下。叶叶告诫自己。她已看不清墙上的挂钟了,她睁上几次眼都没看清楚。模糊中她仿佛看到了时针,好像已过了时间。
昏黄的灯光如雾一样在窄小的房间弥漫,叶叶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抬眼看钟。这次看清楚了,时间已过了两小时十五分。已经超过了五分钟。叶叶虚弱地但却是仇恨地说:米小芳,时间到了。米小芳看了一眼叶叶,
又看了一眼挂钟,然后冷漠地说,没及时捡书加十分钟。
这时叶叶被激愤一下子弄醒了。她眼中射出火一样的眼神。窗外有不少女兵围着,叶叶看不清她们的脸色.但她知道她们的表情一定是紧张而担忧.叶叶这么想后又失去了感觉。
窗口已经有淡淡的银光射进来。叶叶看着这银白色的月光,她觉得非常美好,一时间意识又回到了她的脑中。这月光太好了,如一首幽静的小夜曲一样。她仿佛听到了自己弹的钢琴曲。这让叶叶觉得甜蜜而幸福,使她有足够的力量坚持下去。叶叶奇怪,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这么美好的感觉?苦难和折磨使叶叶难以再坚持下去了,她觉得她的心脏都快爆炸了。但这月光给了她力量,钢琴曲给了她力量。叶叶觉得她眼前是一片浓厚的粉红色雾一样的东西向她涌来。她想她大概活不过今天。但一个意念又顽强地在她脑中爆出:
你得活下去!这是叶叶最后的记忆。她裁倒在地。这时时间已过了两小时三十分钟。
班里的女兵把她送到基地医院。叶叶的汗水湿透了厚厚的绒衣。叶叶创造了奇迹。叶叶栽倒时,米小芳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叶叶的苦难远没有到头,米小芳对叶叶的折磨花招叠出。那天叶叶身上来了血冲向米小芳请假不参加越野长跑。米小芳眼睛睨了她很长时间,是不是我对你严格要求你有意躲着我?米小芳用尖而缓慢的语调问。叶叶说是真的。那得检查。米小芳威严而凶狠地说,小新兵蛋子心眼儿就这么尖。叶叶怎么说米小芳都不信。叶叶屈辱地跟着米小芳往厕所走。叶叶噙着泪羞耻地脱下裤子。当叶叶解下血冲带让米小芳看后,米小芳说,那也不能请假。叶叶气得急声责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检查?米小芳瞪起眼高声喝斥:混蛋!这么和长官说话的!戏子的小仔子最奸滑了。叶叶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内打转。但叶叶没让泪水流下来。她望着邪恶的米小芳,心里暗暗地说,上天会惩罚你的。
米小芳还让班里两名“骨干”全天候盯梢监视叶叶,让她们把叶叶的情况随时向她汇报。我就不信不能把这小×整服了!她对两名“骨干”高声说。“骨干”
就是班里的三青团员。叶叶晚上躺在床上望着从东窗走到西窗的明明皓月哀叹:
这就是她的命数啊!
新兵训练结束前,新兵训练基地司令部决定,结合国军对倭寇作战节节胜利的大好形势,搞一台戏剧节目晚会。基地司令部向警备区司令部汇报后,警备区司令很感兴趣,说要亲自来观看。
上将司令员要到基地观看新兵的节目晚会,着实把基地司令部吓坏了。道道指令一个接着一个往下发,具体地全落实到了米小芳的头上。米小芳掂量着所有的新兵,想来想去也只有叶叶可以担当这台晚会的节目主持人了。尽管她很不想让叶叶出头露面,但这台戏要是弄不好,她可是要吃禁闭的。米小芳转念又狠狠地想到,要是被哪个老色鬼看上才好呢!想到这一层解恨的希冀,她那因让叶叶担当主持的嫉妒稍稍缓解了一些。米小芳把叶叶叫到队部,向她部置了任务。
“我没当过主持,我不会。”
米小芳一听,眼睛瞪起:“不会?这比当窑姐容易吧?”
叶叶听得涌满屈辱。
“我确实不会。”
“这是任务!必须完成!若完不成,每天给我学狗叫。”
仇恨在叶叶心里泛滥。
“你要是把这台戏给我弄砸了,看我不把你整得去见阎王!”
叶叶临出门前米小芳又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叶叶回到宿舍和班长商量。班长说你还是要为这台戏准备得认真些。否则只有坏处。你要是把这台戏搞好了说不定被警备区政训部的人看上了,把你调过去也不是没有可能。若那样不是可以离开她了吗?叶叶觉得班长说得有理。
叶叶准备得非常认真。叶叶发挥了她所有的才能。她鼓动了一批比较活跃的新兵一起组成演出小分队。叶叶把她在上海看过的电影、戏给伙伴们讲,让大家也一起讲各自家乡有些什么戏。她又到警备司令部政训部借来钢琴。经过一段时间的加紧排练,很快一台戏便出来了。有川剧、花鼓戏、婺剧、京剧还有民歌清唱。基地司令部长官来看串演后对整台戏非常满意。叶叶便对演出成功很有信心。叶叶自己担当主持。
到了正式演出那天,叶叶还是非常紧张。但叶叶经过新兵训练的锻炼,尤其是米小芳对她的磨难,使她有勇气面对任何困难。整台戏叶叶主持得很成功,赢得了多次掌声。叶叶还弹了几曲钢琴,还用英语唱了美国电影《音乐之声》
的插曲“雪绒花”,
唱了金嗓子周旋在美琪大剧院唱过的几首时髦歌曲,叶叶唱《何日君再来时》时,整个礼堂一片寂静,然后是滚雷般的掌声。叶叶兴奋得满面通红,越发显得美丽夺目了。米小芳在下面坐着,心里仿佛有无数小虫在咬她的心一样难以忍受。
晚会结束后,警备司令部的长官到后台看望了这些“演员”们。上将司令特别多握了几下叶叶的纤手,笑着说,小鬼,报幕很不错,叶叶立刻满脸灿烂。上将司令看看没什么动静,对副官说了几句。副官立刻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来了个照相的记者。大家立刻围着司令拍了照。拍照时司令特地让叶叶到自己身边。
当兵以来叶叶第一次舒心地笑了。
回到宿舍,叶叶异常激动,幸福的浪涌一阵一阵地冲击她。当兵以来所受的苦难全跑到了脑后。她沉浸在欢乐中。
米小芳这时进来,她检查了一遍宿舍,在叶叶的床前停住。她看着叶叶。叶叶脸上还荡漾着演出成功的喜悦。米小芳冲叶叶冷笑着,然后猛地厉声说:
“都几点了!动作这么慢!还在想刚才你那个骚劲是不是?”
叶叶的眼眶瞬间潮了。她憎恨地盯着米小芳。
“准备就寝!”米小芳走出二步又停住,回过身看着叶叶,
“今天你是出尽了风头,但你别忘了你是个小戏子!别骚得不轻!”
叶叶痛苦得流下泪来,宿舍的女兵们都同情地看着她。她仇恨地看着米小芳的背影,两手使命地绞着手巾。叶叶的心境就像烧红的炭扔进水里一样。
新兵训练结束,新兵们要分赴各个战区。分配前夕,米小芳问叶叶,想到什么地方去。叶叶说,想到九战区去A集团军。A集团军驻扎在长沙。叶叶想这样可以远离米小芳。
米小芳看着她,心想这小骚货还真想好事,我还能让你跑了?这几年要让你活个够!米小芳说,你出了大名,警备区首长点名要你留在警备司令部。叶叶说,我服从命令。米小芳又多意地看着叶叶说,还在我手下干,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叶叶听得顿时脊背冰谅,心里叫苦不迭。
自当兵来,叶叶一直在想,怎么也想不通,她从上海出来当兵,和米小芳无怨无仇,她为什么这样对待她?
警备司令部的大交通车开进新兵训练基地时,女兵们都“哇”地叫了起来,个个兴奋而激动。这是一辆崭新的从美国进口黑色大客车。女兵们围着车子东摸摸西看看。叶叶看着,麻木而平静。米小芳大声责问,
叫什么叫!叫什么叫!女兵们立刻缄默。
分到警备司令部的女兵们鱼贯走上大客车。上车前,女兵们依依惜别,有的还挂着泪,她们互相嘱咐着以后写信打电话。
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警备司令部驻地郦山大院,警备司令部大院给叶叶的第一印象是很气派。警卫很有素质地挥动着绿色三角旗,让大客车放行。车子驶过威严的警备司令部大门时,叶叶有种雄壮感。车子往前开着,宽宽的马路是用水泥浇铸的,路旁绿荫重重,高大的梧桐树整齐地排在路的两旁,到处是红花绿草。虽然已是冬季,却依旧是一派苍翠。叶叶叫不上名的一种花正开得鲜艳夺目。叶叶想,这比上海的艾逊公园还漂亮,在这里住上几年真是不错。这美丽的景色使叶叶暂时忘却了米小芳和许多忧伤。
女兵连驻扎在郦山洼地边的山脚下,是一个独立的被称为“尼姑院”的小院子。院内有一幢三层的大楼,大楼的边上是被大院的长官们戏称的“尼姑食府”。小院中央是一大块草坪和花园,花园内生长着比警备司令部大院还漂亮的花草。这是女兵们十分喜欢的。叶叶觉得这儿和新兵训练基地简直大相径庭。大楼门口一侧一块黑板上写着:欢迎新战友。字的四周画着漂亮的板花。
一个很帅的挂着上尉军衔的男军官和几个挂着中尉少尉衔的女军官在门口的一旁站着。车一停稳,男军官率先走到车门前,和第一个下车的米小芳握了握手,然后拿过跟在米小芳身后下来的女兵手中的背包,笑着说,欢迎新战友。等到叶叶下车时,这个上尉很认真地看了叶叶,然后滑过眼光,尔后又认真地看了叶叶一眼。叶叶躲避着他的眼光。叶叶觉得他的眼光有些不同寻常,让她心跳。叶叶拿着行李走开。
这时,米小芳高叫集合,女兵们迅速队伍成形。米小芳向男军官报告。叶叶这才知道这很帅的男上尉是孔达。米小芳嗲声让孔达说几句,孔达跑步到队伍中间,靠腿立正,然后很潇洒地敬礼。
孔达第一眼就给叶叶留下特别而深刻的印象。孔达那眼光蕴藏着叶叶吃不透的东西。直到多年后叶叶经历了那次磨难时才明白,那眼光实际上就是色。
孔达第一次点名,叶叶觉得很亲切。孔达的态度和蔼可亲。孔达说,全连的同志欢迎你们,你们可以把连队当成自己的家,把我当成你们的老大哥……
叶叶看着孔达帅气而又温和的脸,差点掉下泪来。在新兵训练基地米小芳给她的苦难排山倒海般涌向她心里。叶叶真想把孔达当成大哥,向他倾吐苦水。叶叶心里酸得发烫。
直到一个月后,孔达把叶叶叫到连部去谈话,她才真切地感觉到孔达的可亲和部队的可爱。叶叶宽容地想,新兵训练基地不能代表部队,米小芳也不能代表所有国军军官。孔达和叶叶谈话的过程中,叶叶一直很激动。事后,一个小时的谈话内容叶叶一点都回忆不起来。只有孔达亲切的眼神,温和的语调,细致的关怀留存在她的脑中。叶叶想,她遇到了个可以信赖的孔达。
新兵专业训练的第一个内容是《电工基础》。由米小芳担任教官。叶叶第一次知道部队不叫老师称教官。新兵们都很新奇,第一节课新兵们兴奋而激动。米小芳第一次表现得不是那么严肃。叶叶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看到米小芳的笑容。叶叶觉得米小芳其实笑起来挺好看的。她干嘛老是阴着脸呢?
米小芳的课讲得很一般。叶叶想若让她讲一定讲得比米小芳好得多,她一定能讲得生动,通俗易懂。在讲到复杂电路的欧姆定律时,叶叶又一次闯祸了。米小芳把一道题的公式推导错了。叶叶想这可能是笔误,这么简单的一道题叶叶想米小芳是不会搞错的。可看到米小芳很认真地看了一遍自己的演算然后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很潇洒地说这题就这么解时,她一下子愣住了。叶叶不自觉地举起了手。米小芳以为叶叶要上厕所,眼睛一瞪说,这么没规矩,下课再去!叶叶说,
报告教官,你这题解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