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钎是警备司令部篮球队的主力前锋,一米八六的个头,曾代表国防部参加过第六届全国运动会篮球比赛。自到重庆后,王钎就迷住了长话连的女兵们,追求王钎的女兵保持在一个班以上。用警备司令部大院一句流行的话说,王钎玩遍了全国的姑娘。每次警备司令部举行篮球比赛,只要王钎在场上,总有一批带橄榄帽的女兵聚在看台上,喊着王钎的名子,有时还喊王钎的绰号“大卫”。王钎便会打得潇洒,得许多分,篮球像子弹一样射入篮圈内。最多一场得了四十多分。司令就很高兴。以后每次篮球比赛,司令总是特别指示女兵连拉队伍观战助威,使司令部篮球队打败许多对手。王钎的潇洒风姿和精湛的球技赢得了许多女兵的芳心,有的女兵为了争夺王钎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王钎的名字搞得像棵大树迎风招展。
叶叶也很欣赏王钎的球技,可从伙伴们议论中得知,王钎是个公子哥儿似的人物,她就很轻视,路上碰到从不正眼看他。叶叶后来知道,王钎向女兵打听她。那神态……啧啧,伙伴说得酸溜溜的。叶叶便很小心。值班时接到王钎的电话便很客气地说您要哪儿然后很快接通,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让王钎有和他搭话的机会。
叶叶和王钎的认识是极偶然的。事后叶叶想,这可能就是天意。叶叶的好朋友混血姑娘哈伊琳和王钎的恋爱谈得天翻地覆。哈伊琳的祖上有法国血统,哈伊琳长得非常漂亮,而且性格外向感情奔放。自她坠入情网后,什么都不顾了,纪律,值勤,政训法案操练,她全扔脑后,她只要王钎。后来王钎对哈伊琳腻了,态度冷淡起来。王钎想踢掉哈伊琳。哈伊琳很悲伤,每天去找王钎。她不想失去他。她实在太爱王钎了。以前,哈伊琳总是找一新兵陪着去。那天下班后,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叶叶在看书。女兵连规定:
女兵外出必须二人以上。哈伊琳犹豫半天只得请叶叶陪她去。叶叶平时是不会去的。但看到哈伊琳的痛苦的表情,就合上了书。但哈伊琳最终还是失去了王钎。哈伊琳那天值完班下来,叶叶陪着这个极漂亮的混血姑娘在郦山脚下散了很长时间的步。哈伊琳哭着向叶叶诉说着,低低的哭声撕裂了寂静的黑夜。那时,一轮明月正高高地挂在天空。皓月照在哈伊琳那张充满悲伤的脸上显得肃穆而残酷。以后许多年叶叶每次看到皓月当空,便会想到哈伊琳的悲伤和哭泣,心里就会隐隐作痛。
自那次叶叶陪哈伊琳去王钎宿舍以后,叶叶就被王钎粘上了。叶叶值班,王钎就会打电话到机房找叶叶。若叶叶在长话台值班他就打到市话台。若叶叶在市话台他就打到长话台。王钎要制造一种氛围,一种他和叶叶在谈恋爱的氛围。接电话的女兵都听得出王钎的声音,于是长话连便传开了叶叶在追求王钎的闲话。叶叶有口难辩,心里却像吞了只苍蝇一样。但哈伊琳愤怒之极。那天夜班下来,在郦山脚下,在月色融融之中,哈伊琳抽了叶叶两个耳光。叶叶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当夜叶叶在皓皓的明月下流了好长时间的泪。
叶叶对王钎更加怨恨和冷漠了。王钎却韧劲十足,全然不顾叶叶的冷淡,叶叶值夜班他会整夜给叶叶拔电话。就是叶叶不接他的电话也一样坚持着。叶叶值夜二班,王钎会上半夜不睡,等到半夜一点半叶叶上班后开始给叶叶打电话。
值夜班很辛苦很无聊,一个人面对黑洞洞的机台,孤独得要命。刚开始,叶叶还拒绝王钎的电话,后来叶叶屈服于难忍的寂寞,接起了王钎的电话。
王钎为了征服叶叶还真动了一番脑筋,知道叶叶品位很高,备课似的准备了许多聊天的话题:名人轶事,历史掌故,幽默笑话,爱情经典等等,
白天使劲地看,晚上从容地吹。叶叶刚开始还不当回事,后来,便听得很投入,一会儿感动,一会儿大笑。王钎知道叶叶还沉浸在打败倭寇胜利的喜悦中,便大谈台儿庄大捷,武汉会战,颂扬一番张自忠上将的事迹。王钎说到细处,叶叶便会在电话里失声而哭。每个夜班,王钎都在电话里陪着叶叶。渐渐,王钎赢得了叶叶的好感。叶叶也意识到了,心里充满了痛苦。那天夜里叶叶上完夜一班下来,在郦山脚下逗留了很长时间,面对当空的皓月默默地流着泪,叶叶叫着凌一冰的名字,喃喃地说,这是你逼的呀凌一冰!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好点呢!
女兵连驻扎在警备区大院尽头的北山脚下。春天,漫山遍野如血的映山红染红了半边天,与高远湛蓝的天空形成一幅极壮美的景象。映山红的馨香浓郁地弥漫在空气中。叶叶坐在山脚下,使劲吻着,表情弥荡着陶醉,心中却莫明地流露出如同春天般的忧伤。叶叶想,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六岁就远走他乡来当兵了。叶叶又想到促使她来当兵的张成诚。叶叶忽然觉得,嫁给张成诚不一定是件灾事。她脑中浮出张成诚那谦和而英俊的脸。她掏出夹子,从里面翻出张成诚留下的写着电话和地址的小纸。这张纸已被揉过,当时张成诚走后,米教授端详了一会地址,然后一揉扔进纸篓。叶叶心里一动,这是个爱自己的男人呀!待客人走尽,叶叶从篓里捡出了纸,叶叶看着纸上工整有力的字迹,心里竟涌起股莫名其妙的惆怅和忧伤。
“叶叶,你在这儿好悠闲啊。”
叶叶立即站起,她望着米小芳恭敬地叫了声排长。
“明天就要考《士兵操典》了,你全背出来了?”
“报告排长,我已全部背出。”
米小芳眯起眼,盯了叶叶半天,然后说:
“我可是有言在先,考不出来要受罚的。”
米小芳看到叶叶表情紧张的脸说:
“这儿的风景比上海好吧。”
“嗯。”
“好了,别欣赏了,回去把我盆里的衣服洗掉。”
“是。”
叶叶转身回连。叶叶心里涌上委屈,在家连手巾都不洗一块,现在倒像家里的阿姨一样了。这已是第二次让她洗了。叶叶又想到第一次五公里越野排长帮她背枪的事,心里又涌满感动。
叶叶没想到第四十三条考试时没记起来。叶叶紧张得满头渗汗。排长说考不出来要受罚时的严厉眼神又在眼前浮现出来。叶叶紧张得手发抖,越紧张越记不起来,越记不起来越急,时间终于到了,米小芳阴着脸,围着叶叶转了一圈:
“还有闲心看映山红?映山红是美,美得让人心里也跟映山红一样红,就跟你似的,你比映山红还美呀,你给我站起来!五分钟之内全副武装在这里报到,还不快跑!”
叶叶疾速跑出训练室,脑袋里充满恐惧,奇怪的是叶叶恐惧的同时,幻觉中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到了她跟前刷地全凋谢了,她被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散落的映山红包围。叶叶像踩在棉花上,怎么也跑不快。冥冥之中不断传来空远而严厉的三个字:五分钟,五分钟。
叶叶跌跌撞撞地跑到排长面前时,米小芳正看着怀表。
“五分四十七秒,本来让你围着大院操场跑十圈,现在得跑十五圈,开始跑。”
叶叶心里凉透了,围着大院操场马路跑一圈是六百五十米,十五圈,快十公里了,五公里越野刚勉强能跑完,现在要跑十公里,但无论如何必须跑完,否则更大的处罚等待着她。叶叶给自己鼓气,五公里她已经能够独自跑下来,现在她只要慢慢跑,力量平均分配,十公里也一定能跑下来。叶叶非常匀称地掌握着节奏,就象在上海时早晨和父亲一起跑时一样,使自己的跑速在最轻松状态。春末的太阳已经很有些夏季的味道,才跑两圈汗水已经湿透了叶叶的训练服,铅灰色的训练服被汗水湿透后变成了深黑色,贴在身上,叶叶胸前耸出两座小山一样的乳房。发丝粘在叶叶的额头上,叶叶的脸红朴朴的,像满山遍野如血的映山红一样美丽。幻觉中,叶叶跑进满空间的红色,无穷无尽的红色忽然变成一张巨大无比的血盆大口,把叶叶吞进去。叶叶猛地站住,双手抱住头,睁大眼仰望着天空,脸上充满着无穷的恐惧。
“小姐,你在干什么?”
叶叶寻声望去,慢慢地看清面前站着个上校,叶叶木然地看着上校。
“叶叶,是你吗?你怎么啦?是训练吗?怎么是你一个人?”
叶叶清醒过来,是凌一冰站在面前。
“报告长官,通信女兵连士兵叶叶正在训练武装越野十公里。”
上校点点头。
“报告长官,叶叶请求继续训练。”
“继续训练!”
叶叶向上校敬礼,然后向前跑去。
叶叶终于跑完十五圈时,汗水已经把训练服的裤腿都湿尽了,汗水顺着裤筒往下渗。
“叶叶,你刚才在第七圈时,休息了二分钟,处罚你立正十分钟。”
米小芳说罢,让叶叶站在训练室的后墙前,贴墙立正,把《士兵操典》放在叶叶的头上。
“书掉下来一次加罚二分钟,开始。”
叶叶立正,蒋委员长正亲切地注视着她。叶叶看着蒋委员长挂满的勋章,心里默默地想,我也要挂满勋章,就从现在的立正开始。叶叶完全按着士兵操典的要求立正着:挺胸收腹,含颚,两目平视前方,叶叶心里涌满了自豪的雄壮感。
蒋委员长的亲切笑容渐渐地开始变成模糊重叠的影子。蒋委员长一次次从面前走过来,接连不断。蓦地叶叶听到四面八方嗡嗡的声响,紧接着头皮一阵发麻,仿佛有千万根小针在轻轻地扎着。慢慢地被针扎的麻痛感觉从头皮向下漫延,脸颊、脖子、双臂、上体直至小腿。跟着蒋委员长的笑容变成了一朵硕大灿烂如血的映山红扑向叶叶。叶叶的心里一拱一拱的疼痛,仿佛被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眼泪涌上眼眶,然后流落下来。叶叶看到那朵硕大如血的映山红也蓄着眼泪,尔后两行鲜红的泪珠也像自己的眼泪一样滚落下来。叶叶脑中充满巨大的忧伤。父亲在她上初三时告诫她的一句话也浮凸出来:人活着就是含辛茹苦。父亲告诉她这是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说的。父亲然后又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含辛茹苦。后来,父亲推荐她看了那本英文版的《简.爱》,叶叶看得热泪如水。
叶叶浑身已没有知觉,她像石柱一样站着,她的意识中不断地有个声音在告诫她:叶叶,你不能动,一点不能动,否则头上的书就要掉下来,那就得永无止境地站下去,直到你死去。坚持下去,一定要坚持下去。除了这一意念外,叶叶什么都不知道了,外界的一切对她来说如同古老的坟墓一片黑暗,她犹如在墓穴中一样,当米小芳告诉她时间到时,叶叶一点没听到。
米小芳上前拿掉叶叶头上的《士兵操典》,拍了一下叶叶的肩说:
“叶叶,好样的!我要建议连长给你嘉奖。”
这时,叶叶昏倒在地。
叶叶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边上站着排长米小芳和班长单珊。叶叶笑笑,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劲都没了,浑身虚软无力,头上仿佛还有千万根针在扎,像挂了个秤砣一样沉重。叶叶想起刚才她在训练室罚站,心里猛地涌起委屈,眼泪涌了上来。
“叶叶,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士兵,必须经过严酷的训练,《士兵操典》关于处罚那章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米小芳表情严峻地站在边上。
“快别哭了!一会儿连长还要来,看到你哭象什么样子!”
叶叶用手背把眼泪擦掉,心想,妈妈知道她受这苦,一定会哭个三天三夜的。
叶叶到部队不到一个月得了二枚三级共和勋章,这在女兵连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叶叶感到骄傲和自豪的同时,也感到了许多压力,许多嫉妒。叶叶以她的善良、宽厚一一化解了女兵们的敌意,叶叶的心情也宽松下来,经常去北山看满山遍野的映山红。
北山是大西山脉的南尾,坡度很缓,足有几十亩地,山坡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植物,一片一片的映山红在山坡上连成一个壮观美丽的图案,叶叶还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世界。一有空就跑到山脚下,找一块石头坐下来,叶叶忽然发现在山坡的中段,大片的映山红丛中有一株三四米高的榆树,榆树枝叉丰茂郁郁苍翠被鲜红的映山红包围着。叶叶正奇怪这大片的山坡的映山红为什么就这一株树时,有人从背后走来。叶叶回头一看,竟是那日被处罚她在越野跑时路上碰到的凌一冰上校,叶叶立刻站起立正说:
“报告长官,我正在山坡赏花。”
上校挥挥手,示意叶叶坐下。
“叶叶,别这么正规,你应该叫我一声表舅。”
叶叶的脸刷地红了,低头轻声说:
“表舅。”
“这映山红很美是吗?”
“是,美极了,我在上海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大片的映山红。”
“可是它们的花期很短,也就两个月。”
上校的语调有些伤感。
“花开花落,谢了还会再开的呀。”
上校注满深情地望着映山红,悠缓地说:
“有些花谢了,就再也开不了了。”
叶叶回头看着上校:
“不可能,哪有花谢了不开的?”
上校定神看叶叶,半晌说:
“叶叶你刚来部队,以后一定要当心,保护好自己。”
“嗯。”
看着上校严峻的表情,叶叶心里涌起一丝恐惧。
“以后有什么麻烦事一定要来找我。”
“嗯。”
上校准备走了,叶叶猛地说:
“嗳,长官,你还没说呢?什么花谢了不再开?”
凌一冰眯眼看着叶叶,良久说:
“你真想知道?姑娘谢了就不再开花了,你看到那棵老榆树没有?那是棵招魂树,每年都有你们连的女兵在那儿上吊。”
叶叶蓦地觉得脚下的地陷了下去,一阵巨大的恐惧猛地把她的心击碎,她恐惧地睁大眼,望着那株老榆树,然后又望着渐渐远去的上校凌一冰的背影,脊背顿时变得冰凉冰凉。
叶叶从浴室出来,王钎叫饿。叶叶看看他然后走进厨房。她给王钎烧了两个水铺蛋。她坐在对面看着王钎吃。王钎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会儿见底。叶叶心里想笑,但没笑。叶叶收掉碗。王钎点上烟。叶叶走出厨房,王钎问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