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和把手伸出暖融融的被窝,从枕下摸出表,手握空拳,挡住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夜光针指在7点。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坏了,出操误了,钟离和啊你他妈的真浑!他在心里狠骂道。今天是每周一次的武装5公里越野训练日。为这个训练课目,钟离和真是费了九牛之力冒着得罪团首长的风险(事实上已经得罪了,政委认为,他决不是个安份之人,不可重用)争来的。10多年前,钟离和还是个排长,一日实弹训练后,排里一战士为个人恩怨,枪击司务长。钟离和为此背了个行政记过处分,干了8年团职正准备提升的团长被处理转业,第七舰队被总参谋部通报批评。从此全团的枪弹清点入库,由团军务股统一保管。这一保管就是近十年。钟离和感到极窝火和沮丧。但他还是坚决认为,军人不操枪射弹决不是真正的军人!那是名副其实的赝品!不能因为出了枪击事件就枪弹入库马放南山。钟离和给团党委写了封信,检讨自己管理上的失误给全团带来了灾难,提出了军人必须操枪的观点。团长大怒,把钟离和狠训了一顿。钟离和经过了多年磨难在正式担任13连连长的当天,即向营长提出要恢复武装训练科目,营长让他别没事找事,说和平岁月,连队不出事故就是最大的胜利。钟离和不屈不挠,在他的血液里意识中枪成了他的命根子。钟离和又给团党委写了报告。团里为此事专门召开了常委会。通信总站是技术部队,政委和政治处主任坚决反对,政委说钟离和好了伤疤忘了痛,真是个不安份的人,本职工作是保障全舰队线路的畅通无阻。
最后还是团长表了态,恢复武装训练,但不配子弹,只在13连搞试点。后来,政治处主任下部队,微笑着看钟离和半天,说,钟离和,你还真有新名堂。你们要吸取枪击司务长事件的教训,千万别再出事故,否则不仅你吃不了兜着走,通信总站也吃不住。钟离和“叭”地靠腿立正说,请首长放心,若有差错,撤我的职!
唉,怎么没动静了,往常这时候,山里的鸟要开始鸣叫了。钟离和又拿起表,这下看清,表针指在六点零分。他的心落回原处。这是他第八次看表。第一次是5点半。昨天和李明亮谈话到夜里3点才睡,睡到5点半猛地惊醒,看表,便闭眼再睡,刚睡着又惊醒,看表,才过5分钟。再睡,又惊醒。这样折腾到现在。他使劲甩了甩沉甸甸昏懵懵的头颅,用手压着太阳穴,心想,白天要让文书去镇上,把修的闹钟取回来。他拿过毛衣,套上脑袋。蓦地,一股强烈的悲哀像网一样把他罩住,他一阵心酸。这件毛衣是结婚前妻子给他打的,至今已翻织了多少次他自己也记不清。毛衣上钟离和看见了妻子那对含嗔蓄怨的眼睛。近来他常这样。钟离和啊,你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他在心里责问自己。
天色已朦朦亮,山顶上一片鱼肚白色。一层淡白色晓岚飘过满是黛色松林和青翠欲滴的竹子的山腰,飘过山腰上那些风吹上去会呜呜作响的天线群。寂静中,珠颈斑鸠的鸣唱和山背面隐约传来的大海波涛声格外撩人。钟离和从枕下摸过手枪,左手抚摸着枪管,凝视片刻,然后塞进枪套,背上被包,走出那幢底层是宿舍,二层是报房的两用大楼,在楼前被雨水冲出石头的篮球场上来回踟蹰。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自当新兵来到郦山脚下老班长就把这郦山人的传家宝传给了他,它帮助他度过了最初的孤独和寂寞,使他能在这荒凉的大山脚下扎了17年。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只皱巴巴的上面印有“秦西烟叶”字样的塑料袋,掏出老烟斗,松开扎口的橡皮筋,捏出一小撮烟丝放在鼻孔旁使劲嗅嗅,然后塞进斗孔,把烟斗衔在嘴上,点燃,猛吸一口,再把袋口扎紧,揣回裤兜。烟雾慢慢地鼻孔溢出,飘过头顶。
报房里灯火通明。单边带机房偶尔传来电传的呼叫声,紧接着电传机便“哒哒”地响起。“哒嘀嘀”的电键声不时地从222机房传出,宛若在弹奏一曲美妙的钢琴曲,在早晨的静寂中格外清晰。数传机房有人在打电话:“北京,改频,1175K,怎么这么笨?还不服?真是。”钟离和紧锁眉宇。指挥室已不止一次批评连队,说报房的工作态度太傲、太狂。13连的业务水平、值勤能力在钟离和的调教下确实成绩突出,在历次评比及比赛中均获优胜,所以值班时,配合单位跟不上或出现差错,13连的人毫无疑问会训过去,就是你北京的上级单位也照训不误。连点名钟离和已说过多次,强调了值班时责任与文明形象。怎么还这样?真浑!钟离和感到脑袋胀痛,脑中像有无数条虫咬。他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把头伸到凉嗖嗖的山水下。他顿时一阵颤栗,立马感到清醒了许多。他把头向左边平移,右手拧紧龙头,弯腰离开水池,使劲甩甩像刺猬样坚硬油黑,夹有不少尼龙丝的头发,然后用手在头上捋了几把,直起腰,把手上的水擦在衣襟上。他的那张古铜色的脸毫无表情,额上几条刀刻一样的皱纹叙述着他的沧桑和从容自信。钟离和抬腕看表,6点25分,拔腿就往广播室跑。
清脆嘹亮的军号回荡在郦山间这块狭窄的谷地,吹醒了180多个脑袋甜美酸涩或许是悲伤的梦。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春天还是秋天,每天一律的生活在这军号声中开始了。一楼的灯陆续拉亮,起床后的骚动破坏了早晨的宁静。陆续有人出来,还是李明亮第一跑到位置。值班员三排长鲁明扯着细软的嗓子催那些还没有出来的人快点。他的嗓音还没下去,便有人背被包扎腰带急急忙忙跑出来。钟离和抬腕看表,心里很不满意。13连曾创下了从吹号到武装集合完毕1分21秒的第七舰队纪录。是钟离和当连长第二年创下的,今天却用了整5分钟!钟离和注视着在鲁明口令下集合成形的方队。这时,钱进晃晃悠悠脑袋一颠一颠地出来;帽子歪扣在顶上,两根飘带落在左前胸,披肩折在脖子上,背包绳压在肩上,袖管被压在背包绳下很不整齐,双手正把白上衣往肥大的水兵裤里塞。
“报告!”钱进有气无力地说。
“入列!”鲁明尖叫。
随着鲁明细软的口令,队伍象条蠕动的巨蟒,跑上那条谷地唯一的充满碎石,摔一跤可以让你露出白花花骨头,宽不足3米的郦山大道。
这时,山腰上错综交叉的天线密密麻麻构成了一个神秘的空间。对数天线象头长颈鹿,伸直脖子;环形天线墩实有力、牢结在水泥柱上,象一排坚强的卫士终年守护着营地;鱼龙天线高高地架在两根电线杆之间,风吹上去呜呜作响。生活在郦山湾狭窄谷地的通信连战士们就被这些天线包围着,每时每刻收听着从大海深处军舰上发回的电报、信息、战斗情报。天线和战士们息息相关,情情相融。
钟离和没跟着队伍,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神思恍惚,脑袋胀极了,似乎脑壳快裂开。他知道,他的偏头疼又犯了。自从他提升连长后,6年来他就没有一天轻松过,连休假在家心都不能完全松弛,时刻担心一份电报催他回去,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忙、烦、训人、骂人、被训、被骂、没完没了的电话,有时是3个电话同时找他。管180多个生灵的吃、喝、拉、撒、睡,直到上床闭眼。就是睡觉也得留个心眼,只要有异常响声便会从梦中惊醒,生怕出事情。他的偏头疼就是当连长的第二年后上帝对他的赏赐。他感到太累了。最近,除了以往的沉重和疲倦之外,他又罩上了一层浓重的忧郁。尤其是这几天,当海军先进台站检查完,连队和他都松口气后,这种感觉便像大雷雨前黑压压的浓积云涌进他的心里。半月前,政治处主任把他叫去,在那间他看来是很皇丽、墙上挂满锦旗的办公室坐了半天。主任并没有一句话明确告诉他今年转业有他,可他很明白……主任怎么会毫无缘故地从百忙中抽出时间把他从40公里外山沟里叫去聊家常呢!17年他的鼻子已练得十分灵敏。当时,他心里十分悲凉,一股极强的委屈和被抛弃感油然而生。这年头是怎么啦?他钟离和是那么热爱部队,对部队忠心耿耿,恨不得剖开自己的血管让热血全部流到郦山的营区里,后进的13连让他带成一个硬梆梆的高素质连队,怎么还让他转业呢?他当时盯着主任半天,用极诚恳的语调向主任表示,他坚决听从党委的安排。但他同时表示他热爱部队,他不在乎职务,他愿意在部队干下去,部队是他的理想。钟离和想:他还得为妻子和孩子的“农转非”奋斗啊!妻子在家太苦了。
钟离和走进大楼检查宿舍,发现张雄频屠夫般的身躯在显得有些窄小的床板上躺着。他敲敲床架,张雄频翻转身看到他鸽一般眼神,忙说胃痛。
“胃痛,躺着干什么?起来!“
张雄频双手伸出被窝,床遭受蹂躏般嘎嘎地呻吟。宿舍里有些腌脏,胶鞋和袜子臭气熏天。钟离和猛地看到张雄频的枪放在床底下,枪上面还放着一双鞋。钟离和大怒:“你他妈的,枪怎么在床下?”
张雄频一震,忙笑着说:“嘿,老钟你别生气,我是为了早晨集合快些把枪放那儿的。”
“那鞋怎么放上面?”
“喔,不小心不小心。”
“把枪给我放好!”
张雄频腾地跳下床,把枪支在枪架上。
“我处分你!”
钟离和走出门。楼道里有几粒烟头,他紧皱眉头。转了一圈回来,见张雄频依旧躺在床上。他气得七窍生烟,吼道:“死啦?”
张雄频双臂伸出被窝,嘴里嗯啊叫唤,坐起,冲钟离和笑笑:“老钟,昨晚上胃痛了好半天没睡着。唉,都该走的人了,还那么认真干吗?”
“张雄频,我告诉你,只要还穿一天军装,就要24小时有军人的样子!”
“我懂,我懂,来,抽根烟消消气。”
张雄频从枕旁摸过烟,抽出一支,扔过去,却发现钟离和已转身走了。
“唉,老钟,把烟给我扔回来。”张雄频在床上叫。钟离和捡起烟扔了回去。
“一根烟五毛钱呢!”张雄频噘着嘴嘀咕着。
操场上响起声音。已经有人跑回来了。还是李明亮第一个跑回来。钟离和看着他,心疼地想,他昨晚上3点才睡啊!钟离和迅速跑出大楼,看着陆续不断跑回来的战士。他们个个头上冒着热气。待全跑回后,钟离和自己集合队伍。他扫视着方队,良久,忽然发问:“我们13年是什么连?”
“硬汉连!!!”
100多个喉结同时滚动,雄壮的吼声在郦山谷地久久回荡。
“可是,今天集合,你们却用了5分钟!5分钟!!!我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一排长!”
“到!”
“你给我说说,你们今天为什么那么慢。”
一排长低下头。
“刚才,我在宿舍里转了,臭鞋脏袜、烟屁股乱丢,简直是狗窝!更有甚者,张雄频居然把枪放在床底下,还放上一双鞋!简直令人不能容忍!我说过,军人对待枪要像对待自己的眼睛手足一样,枪是军人的命根子,对枪不仅要爱护,还要崇敬!你们忘记了舰队司令员授予我们锦旗时的激动和誓言了吗?!那时,我们宣誓说,有许多人是流着泪说,要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来捍卫连队的荣誉。你们难道忘了吗?!”
钟离和顿住,眼里涌上泪水,他使劲睁了几下眼睛,没让眼泪流下来。每当他回忆起从司令员手中接过锦旗的情景,泪水就控制不住地往上涌。那天,当主持会议的舰队政委说请硬汉连连长讲话时,戴了多年土匪连帽子的13连的官兵刷地起立,举起右手,在钟离和的带领下,高声宣读了他们的誓言。雄劲的誓言在舰队坐得满满的千人大礼堂里傲然回荡。眼泪大串大串地流过钟离和脸颊,砸在地上叭叭作响。当时,钟离和想到:我的生命交给舰队了。
“报告!”突然张雄频在队伍中大声喊。
“什么事?”
“连长,队伍刚跑回来,应立刻擦洗换衣,否则要感冒的。”
“解散!”钟离和瞪眼高吼。
头痛得厉害,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的脑壁。钟离和走回宿舍,打开抽屉,翻了半天,找出也不知猴年马月从机关大院拿来的已发黄的“去痛灵”。他掂量一番,倒出2片扔进嘴里,咕嘟一声咽进肚里。文书已把他的被子拉开叠好,床单拉得没一点褶皱。桌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地下干干净净,刚拖的水痕还没干透。清鲜的风从窗口涌进来,隐约可嗅到山上植物的苦茵茵的香味。钟离和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用两个粗短的食指揉着太阳穴。每次到机关门诊部去看病总是拿些不管用的“去痛灵”回来,还得去忍受那些像看待800年没出过山的野人一样的眼神,渐渐地,钟离和就不去看病了,也不愿再到机关露面。偏头痛便越来越厉害。
司务长穿着两襟油呼呼的、太阳照上去都会反光的肥大的冬罩衣走进来,袖子高高地挽起,露出两条牛腿样的粗臂。
“连长,米没了,派车吧!”
“糠还有没有?”
“还能顶一阵,也捎上点吧。”
“你去跟司机说一下。另外,你把三排长叫来。”
司务长走出门,一会儿,三排长鲁明噔噔跑进连宿舍。
“吃过饭到镇上买米、买糠,你叫几个公差。”
钟离和坐在椅上,脑中想着今天有什么事要办,营里的,司令部的,政治处的,后勤处的。他一一想过来后,没什么。他感到轻松了点。他掏出老烟斗,点燃,猛吸,烟叶发出细碎的脆响。窗外,几个新兵扛着扫帚走向大楼。篮球场上全是扫帚划过的看上去令人舒坦的痕迹。有几个人在看张雄频撑双杠。张雄频脸涨成猴腚似的,众人直喝彩。一排的几个战士,拿着一个表皮已全部磨掉的篮球走向篮球场。钟离和顿时生怒,集合散漫,不好好反省,还打球,他从嘴上拿下烟斗:
“谁让你们打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