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米彤没想到上机接线会这么难,排长米小芳会这么严厉。米彤在训练室训练了一个月后,开始上机实习。由于第一次上机接电话,也由于电话太多,米彤紧张得手发僵发硬,接电话速度慢得出奇,和训练室的她完全判若两人。面对机台上一下子亮了五六个来电话的指示灯,米彤抖索着双手不知先接哪一个,全然忘记了先接作战部门,先首长再其他电话的先后序列。米彤捏住塞头就插进一个亮孔。这时跟班的米小芳一掌拍下来,打掉米彤塞头,迅速把塞头插进首长孔,然后打下板键,柔声说:
“首长,您好,您要哪儿?”
米彤听到首长浊重的声音,要三战区顾司令长官。米小芳迅速接通,然后对米彤训斥道:
“这是何应钦长官的电话,你接慢了,命不要了?”
米小芳迅速把进来的几个电话接出去。
米彤脊背透凉,接电话时手直发抖。又有几个灯亮,米彤慌忙去接。米小芳看她动作不规范,塞绳全绞在一起,气得急叫,你就这么接的?米彤紧张地手愣在半空,不知所措。米小芳狠狠地在米彤手背上掐了一下,立刻,刀割般的疼痛直逼心底,米彤白嫩的手背上出现了一块血印。米彤的眼泪在眶内打转。快接!还在那儿磨什么?米彤猛醒一般迅速接电话。
米彤的接电话速度还是上不去,许多电话都是由米小芳自己接的。值完班下来,两个身上的汗把军装都湿透了。米小芳严厉地盯着米彤的脸侧,边走边说,我看你挺聪明的,可在机台上怎么这么呆?米彤紧张而小心翼翼地走着,轻声说,排长,对不起。米彤绞着双手,猛地看到手臂上的紫血印,眼里又涌上泪。米小芳看到远处的单珊,大声喊她,让她跟伙房说一下,留下两个人的饭菜。走,到训练室去!
米彤坐在训练室的模拟机台上,开始训练接插技术。注意动作规范,米小芳在一旁提醒着,注意分排挂线。米彤迅速地把插头接上拔下,拔下接上。你看,你看,塞绳绞一起了。千万不能让塞绳绞起来。米小芳在背后大声说。米彤回到训练室,技术恢复了,电话接得迅速顺当。后一个小时的训练,技术成熟,速度也达到优秀接线员的标准。米小芳让米彤停下,然后拍着米彤的肩说,米彤,你现在不是很好吗?上机台值班和现在是一样的,不要紧张。米彤轻声嗯着。米小芳看到米彤手背上的紫血印,拿起米彤的手轻轻的抚摸着说:接电话一定要快,尤其是作战部和首长电话,否则要出大事的,现在是战争时期。
正在这时,大院广播台正播着中央社消息。女播音员用轻柔嗲腻的语调说着战报消息:我国军第三十八集团军、第十六集团军,蔡廷锴部,邓龙光部,叶肇第部等十五万人在白崇禧将军的指挥下,全歼倭寇号称“钢军”的第二十一旅团,占领华南重要军事要地昆仑关。敌旅团长中村正雄少将被担任正面进攻的杜聿明、邱清泉将军部击毙。蒋总司令授予每个参战将士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噢——整个大楼里传来女兵们的欢叫声。米小芳也激动地把米彤拥住,两个人抱着,跳着,米小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7
晚上,警备区大舞厅灯火辉煌,庆祝国军昆仑关大捷的舞会正在进行。在这次舞会上,米彤第一次看到领袖蒋委员长和夫人宋美龄。蒋委员长和夫人进来时,音乐立刻停止,灯光全部打开,大家起立鼓掌。蒋委员长一身戎装,向大家挥手致意,蒋夫人向大家微笑点头。米彤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宋美龄,心里叹道:真是太美了。米彤脑中蓦地跳出米小芳曾跟她说过的一件事。去年夏天,蒋委员长正在举行军事会议,倭寇近二百架飞机轰炸首都,会议室附近连中数枚炸弹,玻璃窗全部被震碎,最高统帅部军委会军令部军政部被炸毁。敌机刚走,蒋委员长和夫人就来到统帅部,看到烈火浓烟,血淋淋的断指残腿,墙壁上的溅血和灰白色的脑浆。蒋委员长脸色变青发白,蒋夫人忍不住流下泪来。在十来米远的地方,正在排除一颗嗖嗖冒烟,即将爆炸的炸弹的政训部次长上校刘伶、军令部少校参谋裴先章和公务员吴仪看到总统和夫人,大惊失色,裴先章大叫:委员长,快离开!蒋委员长怒不可遏,大声呵斥:少校,你排你的炸弹!蒋委员长和夫人没离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把炸弹排除以后才离开统帅部。米彤心里惊叹,蒋委员长不惧危险,连蒋夫人也这样啊!
舞曲又响起,蒋委员长和夫人先跳了起来,这是一曲慢四步曲,米彤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蒋夫人。米彤想,这世界还会有这样优雅美丽的女人。就在米彤出神时,一个军官上来邀请米彤跳舞,米彤一看是刘伶,立刻灿烂地笑起来。
“你好。”
“你好,长官。”
正播着流行曲《何日君再来》,曲调优美动听,但却分明透出伤感。米彤在上海时,很少出去跳舞,只是偶尔陪父亲在华懋饭店舞厅跳一二场,舞姿很生硬,和总统在一个舞厅跳舞,米彤心里更紧张,手直哆嗦,步点不断踩错。
“你不会跳舞?”
“长官,我们坐会儿好吗?”
刘伶笑笑把米彤带到一座位旁。米彤说了声谢谢就入坐,刘伶也跟着坐在米彤旁。米彤对刘伶轻声说:
“长官,我很紧张。”
“不用紧张,委员长很随和的,在连里还好吗?”
米彤看着脚尖上不断变换的灯光,良久才说:
“很压抑。”
米彤忽然涌起一股亲近感,心里特别想和刘伶倾诉。
“我想象的到,以后有难处可以来找我,在这里,或许只有我才和你近些。上海人是很少出来当兵的,尤其是小姑娘,当初我是不太主张你来当兵的。”
米彤透过朦胧的灯光看着刘伶那张朴实的脸,心里涌满湿漉漉的感动,米彤真有一种坐在父亲身边的感觉。
“女兵连很不正常,你千万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米彤心里又一次涌起恐惧,脊背一阵发冷。
“米彤,你还不知道吧,我是你妈妈的远房表弟。”
“是吗?妈妈没和我讲嘛!”
刘伶笑笑:“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
“嗯。”
“米彤,你去邀请委员长跳一曲,这对你有好处。”
“不不,我太紧张了。”
“没关系,你长得非常美,委员长会喜欢的,但你放心,委员长在这方面很端正。”
“不,我不敢。”
“来,我带你去,你可以适当的讲几句上海话,若委员长和你讲上海话,你就讲下去。”
刘伶说完先站了起来,米彤怯懦地跟着向委员长走去。
8
米彤没想到灾难会来得这么快。
自从米彤发现北山坡满山遍野的映山红后,经常独自一个坐在山脚下的石头上。徐徐的山风把浓郁的映山红的馨香吹过来,沁入米彤的心里,米彤会感到极度的愉快和放松。幻觉中,她会回到上海,回到父亲母亲的怀抱,仿佛和父母亲在跑马场空旷的无尽的草地上散步。米彤在最孤独和寂寞时就坐在山脚下,晚上夜班下来也要去北山坐一会儿。月明星稀的静夜里,更是一番让米彤留连难返的景象,满山遍野的映山红在米彤眼里变成一片无穷无尽的紫色,美丽壮观极了。在这美丽的夜色里,米彤会静静地想许多事,萦绕在她脑中最多的是排长米小芳,米彤始终想不明白排长为什么对她这么严厉。手背上被掐出血印,处罚十公里武装越野跑,十分钟不能动的《士兵操典》顶头立正,到连里第一天就用那么脏的话训斥她,米彤想不明白,自己没有什么地方冒犯排长呀,这或许是对她这个新兵的严格要求吧!米彤经常回想起第一次越野五公里训练排长替她背枪的事。后来米彤听班长单珊说,排长第二天就小便出血,米彤问怎么会这样,单珊立刻训斥道:他妈的,还不是为你这个小?荽背枪累的!米彤的心顿时如针扎般痛起,内里涌满了对排长的感激之情。米彤悄悄的跑到中药店,买了支极贵的东北高郦野山参送给排长。排长一看,厉声责问,你哪来那么多钱,米彤说是家里带来的,还借了点。排长让她马上去退掉,你要是有钱把钱交到政训部募捐办公室去,现在在打仗,前线太需要钱。米彤不肯去退,次日,米小芳自己去退了,留下一半钱给米彤,其余的全送到募捐办了。米彤说,那把余下的也送去吧,米小芳没搭理她,米彤看着米小芳的背影,心里是犹犹豫豫地发怯还夹杂着对排长不屈不挠的崇敬。
吃过晚饭没多久,米彤随着值班队伍上机房去值班,可能是满山坡的映山红又一次走进米彤的脑中使米彤的心境也像映山红一样灿烂辉煌,米彤竟在队列里哼起了舒伯特的《小夜曲》,米彤还没哼完一句,排长米小芳的怒斥声如惊雷从后面压过来:米彤!你那小嘴痒是不是?!要唱回家开窑子唱去!你骚得不轻到招魂树上去骚去!米彤吓得立刻住了口,脸刷地白了,两腿直发软,巨大的恐惧和伤心随即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不明白排长为什么要用招魂树来训斥她,恐吓她。整个晚班米彤觉得神思恍惚,连首长和作战部的电话都接得有些慢,当被政治部部长陈诚将军大声训斥后,才如梦初醒,紧张得心脏咚咚急跳,顿时额上背上冷汗直冒,衬衣湿透。宜昌前几天刚失守,倭寇军队直逼大后方,情况万分危急。最高军委会成立了第六战区,陈长官正要给二十九集团军司令王瓒绪将军打电话,这一电话却让米彤接慢了。米彤惶恐地等着打完后的陈长官再来电话训她。直到米彤下班陈长官也没来过电话。陈长官的电话没来,米彤就主动打过去,用带哭的轻声说,请首长原谅。陈诚用浓重的浙江普通话说算了,以后再这样一定严肃处理。半夜一点,米彤魂不守舍地走下机房,吃夜餐也集中不起精神,胡乱吃了两口面包,喝了杯牛奶。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向米彤招唤,米彤恍恍惚惚向北山坡走去。温馨的清香渐渐地沁入米彤的心脾,清香越来越浓,还伴随着微微凉风。满山遍野的映山红使米彤忘却了刚才的恐惧和不愉快,她的心境渐渐开始明亮起来。她又有了刚才哼舒伯特的《小夜曲》的情绪。米彤走进了映山红花丛中。米彤抚摸着一朵映山红,忍不住俯下身亲吻着。米彤心里涌荡着幸福和激动,刚才的委屈恐惧荡然无存。米彤不自觉地往花丛深处走去。她摘下头上的橄榄帽,山风吹来,拂起她的长发和衣角,米彤觉得浑身舒坦。意识中米彤觉得已快走近那株老榆树。望着茫茫苍苍的北山坡,忽然米彤觉得老榆树上有些异样,顿时米彤一颤,毛骨悚然。米彤睁大眼睛看着老榆树,怎么觉得老榆树比以前粗了。待米彤走近,惊天动地尖叫起来:老榆树上吊着一个人!米彤发疯样往回跑,全然不顾映山红的树叉刮她的手臂和腿。在大楼门口撞上了单珊,米彤惊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树、树……单珊看着米彤苍白的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使劲摇着米彤:什么树?你讲清楚!树、树、树上有人,单珊一把将米彤推开,说你快去报告连长,单珊说完向老榆树方向狂奔而去。
9
单珊以最快的速度奔到老榆树下还是没能阻止那个叫鸣凤的女兵生命的终止。单珊趴在鸣凤身上嚎啕大哭,惨烈的哭声尖利地划过满山坡的映山红,映山红被划得血淋淋的。远处随连长孔达急跑过来的米彤被单珊的哭声扰得满心悲凉。米彤浑身是湿漉漉的伤痛。连长跑到老榆树下用手电照过鸣凤的脸,高声斥骂:我操你妈!你干嘛要去死!连长的骂声,在北山坡雄壮地滚开去,然后又长长地回荡着。单珊站起向米彤逼来,猛地对米彤搧了一个大耳光!你为什么不把她抱下来?!说完举起左手想来第二个大耳光,孔达一把抓住单珊的手,用力一推,单珊摔在地上。单珊,你放肆!这时米小芳也跑来了。
回到宿舍后,三人都在低哭。米彤抚摸着还有五条红印的左脸不断地责问自己,若我把鸣凤抱下来,她就不会死了。鸣凤昨天晚上临睡前还在和她说话呢,可今天就去了。单珊哭得更烈,如丧考妣一般,边哭边极力想撕碎枕巾。米小芳哭了一会,狠劲说:查出来是谁逼她死的我毙了他(她)!米彤也没搞清排长说他是男还是女。米彤想,谁会去逼鸣凤死呢,可鸣凤又为什么要死呢!米彤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验了死亡和恐惧。
孔达连长当晚就向警备区宪兵部报告了情况,宪兵部长在电话里大发雷霆:你他妈的干什么吃的?!你当连长几年,死了几个了?老子撤了你的职!第二天部长带着两个人来到连队,对鸣凤自杀事件进行了沸沸扬扬的调查。连长孔达如坐针毡。宪兵部长找了很多女兵谈话,最终也没得出信服人的结论:鸣凤因长期精神压抑,更由于战事严重,经受不住,精神崩溃以致自杀。部长在全连女兵面前,严厉谴责鸣凤的自杀行为,这和一个国军的女兵的尊严是极不相符的!我们要坚决杜绝这种可耻的严重损害我们女兵连荣誉,损害国军荣誉的行为!部长训话时,像棵松树样站着一动不动,女兵们也姿态威严地站着,脸上像刷过浆糊一样绷紧,充满悲哀。
米彤在坚持听完宪兵部长一个多小时的训话后病倒了,十六岁的米彤躺在床上,脑中不断出现鸣凤吐着长舌头的幻影。她梦中一次次地惊醒,几近精神溃裂。连长孔达和米小芳商量着准备把米彤送到精神病院。这时米彤奇迹般清醒过来。那天,她无意掀起垫被,发现鸣凤留给她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