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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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让一切随风(5)

团长的表情被凌寒逼视得有些烦躁和厌恶。

凌寒一个侧转四十五度,唰唰地跑步出列,在刚才团长站的地方立定。一个侧转一百三十五度。凌寒严厉地扫过队伍,眼光如鹰隼一样。

一百多双眼睛盯着凌寒,一瞬间,无数语言在交流。凌寒心里涌满温暖。他看了队伍足有十多秒钟,猛地用宏亮而急促的声音开腔道:

“同志们,明天,大阅兵,有没有信心拿第一啊?!”

“有!!!”

一百多个胸腔同时迸发出吼叫,雄壮的声音越过大齐岛,远远地射向大海,悲壮地被茫茫苍海吸得干干净净。

团长脸上流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喜色。

凌寒挥起小臂向队伍敬礼,侧转四十五度,跑回队列。

团长多意地看了凌寒一眼,欲言又止,转身走了。一大群随从迅速地向前拥去。还没等人群走远,凌寒吼道:

“解散!!!”

似一根锥子在轻扎他的心壁,似一盏微火在内里文文燃烧,凌寒心里隐隐灼痛,灰暗、沮丧、仇恨涌满胸膛,还时时流过绝望。两眼死盯住窗外的群山,目光犀利。面颊上的咬肌紧紧绷住。两只棕褐色的鸺鹠在山坡上盘旋。凌寒知道,鸺鹠是一种很凶猛的鸟,具有不屈不饶的硬汉性格,俗称“枭”。

“啪”一声脆响,凌寒收回目光,手中的钢笔已被折断。折断的笔套把他的食指戳破,殷殷的鲜血顺着食指滚下,滴在桌上。破损处产生麻辣辣的刺痛。他注视着从破处慢慢溢出的血珠,心里意外地获得了一种快感。玻璃板下压着个枭字,旁边注着同音字宵。上次他把枭念成了鸟,被文书纠正,便压下这两个字。他要记住这个羞辱。他慢慢地用血滴出一个枭字,心里竟涌起股巨大的激动。他想,台儿庄大捷后那个插军旗的士兵和他现在的心情是一样的。他的脸颊也被激动鼓舞着而通红。当时文书把字典送到他眼前,让他看枭字的注释:1、鸺鹠的别称。2、〈书〉勇猛,如枭将。他立刻对文书说,咱山上不是有鸺鹠吗?

他打开抽屉,找出安给他的邦迪护创贴。安说,他踢球老受伤,贴上邦迪好得很快。他脑中闪过安那温静的倩影。他回头看看文书,见他睡着了便悄悄地翻出安的照片,然后轻轻地把嘴贴了上去。他妹妹是老家那一带的大美人,可他觉得安比他妹妹还漂亮。

他把护创贴的两边胶布撕下,吮净血,贴上,然后弯曲指头,真像广告里的运动自如。他脸上闪过笑。

他摸出烟,点燃,使劲吸了一口,烟头上出现一厘米长的灰柱。他憋住气。他能感觉到烟在肺腔里拱荡,通体毛细血管慢慢张开,周身顿时惬意起来。他暂时忘却了烦恼。他不知可卡因是什么味道,但他完全能体会出注射可卡因后浑身舒坦飘飘欲仙的境况。妈的,有可卡因,也打上一针,他想。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徐徐地从胸腔压出淡青色的烟气,细细地体味从胸腔扩张到四周的舒爽。烟真是个好东西!他拿起牡丹烟端详着,竟对那红色的烟壳滋生出眷恋之情。

“嘭!”地一声。门被重重地撞在墙上。凌寒一阵恼怒,急火攻心。在十三连谁进他的房间敢如此放肆!旋即他想,可能是团长来了,一定是!他坐那儿纹丝不动,高声责问:

“谁在那儿放肆?”

“凌寒!”

凌寒嗖地站起,立正。这时团长才进来,腿有些打摆。一个参谋跟在后面。团长走到凌寒跟前,盯住他,凌寒也逼视他。

“他娘的,你这次要是蔫了……”

团长慢吞吞地说,喷出浓浓的酒气。

“团长,你放心!我不为你,为军人的荣誉。”

凌寒递上牡丹烟,团长边接烟边说你一个连长怎么抽这烟。他低头对上凌寒打火机里窜上的火。他深吸一口,从兜里掏出两盒红中华柏在桌上。

“不要,不是自己花钱的烟不抽。”

“傻冒,不抽拉倒。”

团长眯眼瞟过玻璃板上的血写的枭字。

“鸟?这是什么鸟?怎么这么写?这怎么红的?是什么?”

凌寒盯住团长,语调平静:

“血。”

团长猛抬头,疑惑地盯住他。

“哪来的血?你的鼻血吗?”

“团长,这字念宵,云宵的宵,不念鸟。勇猛不屈不饶的意思。”凌寒有意派生他意。

“什么他娘的宵?!我说鸟就是鸟,起码在250团,在我面前!”

团长说完,大步走出门去。

《无题》

那天,我在延安西路的波特曼大酒店门口遇到了N。N穿着很时髦很前卫,斜挎着一个意大利米兰生产的小包。头发高贵地绾在后脑上。脸上充满光泽,太阳照上去都会反光。N的脸显示出青春的力量和美。N轻盈地走着像个舞蹈演员。她目不斜视。N是青春活力的有力证明。我站在那儿,盯视着N。欣赏这么个美的尤物实在是件天大的好事。如果一个人和生命中经常有这么个美人陪伴你,你一定会延年益寿,活到一百二十岁。

N一看到我,立刻像个小孩一样欢快起来,她向我跑来。刚才的矜持荡然无存。

“嘿,你干吗呐?像个呆子一样在那儿站着,‘波特曼’全是美国佬,让老外看到指不定认为中国人有多傻呢!全让你这号傻大兵把中国人的脸给丢尽了。”

N冲过来拥抱住我,并迅速地亲吻了我一下。

我吃了一惊,疑惑地看着她。

“还傻站着,不亲我一下?”

我不知所措地吻了他一下。这可是在大白天,在“波特曼”门口。

“看你那傻样。”

N挽着我的手臂向前走。

“《让一切随风》看得怎么样了?有什么评价?”

“你写的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每一章节那么不联系,你想说什么呀?不过每一节独立地看倒写得很漂亮,很感人。你说实话,是不是里面的所有女主人翁都是写的我呀。”

N的自信让我无地自容。这就是代沟。N居然敢把我写得这么美这么鲜活人物当成是她自己。她就认为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一点都不谦虚。我看着N忽闪的大眼,从心底里喜欢N的性格。

“说话呀,是不是就是写的我?”

“你别那么得意,那些人像你吗?你有她们那么美吗?”

N脸上露出一丝忧伤,但是一闪而过。很快自信地看着我。

“是啊,我没你老婆美,你永远认为你老婆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但是,你没发现你老婆已经很老了吗?”

我心里有些难过。

“你也会老的。”我有些忧伤地说。

“但是我现在没老啊?你现在不是还很爱我吗?我知道一个女人要让你爱上实在是比登天还难。但是我做到了。你别不承认,是男人就应该诚实,正视现实。”

我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

“你出来干什么?”

“你别打岔。你以一个诚实男人告诉我,你爱我吗?你要敢说不爱我,说明你太虚伪,你平时对我的一切我还不清楚吗?但是我要你亲口对我说。不要让我失望,不是指你说不爱我,而是你在我心目中是不是还是个诚实的男人。”

“你不用说这么多。我本来也想告诉你。我以前一直没对你说实话,是怕你太小不成熟,会出些问题,影响你以后的生活。”

“哼,你太小看我了。你以为我会为你要死要活啊。”

“这太好了。再谈谈《让一切随风》。”

“我看了好几遍,我一直在想,你到底为什么写这篇东西?你想表现什么?后来在一天深夜我忽然想明白了,你的心境十分绝望黑暗。”

我瞪着眼睛,震惊地看着N。

“咱们看看‘波特曼’怎么样?多美啊!”

这时一个没有右手臂衣着褴褛背驼得跟虾米似的老人向我们伸着手,用苍凉地声音说:

“先生、小姐,行行好,行行好......”

我们看着这个可怜的老人,同时把手伸向口袋。我掏出十元钱,N却掏出五十元钱。老人看到这么多钱,激动得颤颤地跪下来:

“我遇到了佛啊!”

我们离开了老人。我心情十分悲伤。N的脸上一下子像丢了珍宝一样充满悲伤。我没想到N又说了句让我震惊的话:

“世界上没有这么苦的人有多好啊!”

但是N很快就恢复了快乐。

“走,今天我请你吃饭,我知道一个很雅很有情调的地方。嘿,你还没回答我呢,你爱我吗?”

我认真地看着N,像当初对我爱人时一样充满深情地凝视着N说:

“我非常爱你,我希望你永远幸福,永远!”

N听了我的话,忽然眼里盈上了泪水,她猛地把我紧紧地搂住。

1993年4月10日――17日于东钱湖

2003年3月26日――29日凌晨1:50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