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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雪春(5)

“秋实,爸爸的学生,思想相当敏锐,马列全集读了两遍,还读了很多西方哲人的著作,对黑格尔和萨特极有研究,作了几十万字的笔记。去年他请了两个月的假到黄土高原作了一次考察,回来后写了论文《思维.惯性.信息》,提出了相当深刻的见解。还没结婚,也没恋人。”

“就是那次聚会时穿着老棉袄的那个?”

宁寂点点头。俞佳又回头看了一眼秋实远去的背影,她心里涌起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情。

俞佳挽着宁寂,头紧靠在宁寂的肩上。他仍什么话也没说。路人投来欣羡的目光让俞佳感到些微安慰,要是宁寂有这些眼光的十分之一她就满足了。现在她多么怀念不久前那种亲密无间,随时可以在路上撒娇的温情,怀念荡人心魂的亲吻和拥抱。那时宁寂有时会把她抱得太紧,使她喘不过气来。现在,这些都成了遥远的梦境,亲吻已经成了她的奢侈品了。你还能得到这些,拥有这些热恋吗?俞佳感到希望渺茫,她想就是宁寂和她结婚了也不见得再会拥有这么精彩和热情。俞佳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苍凉感,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绪涌满心|胸。倏地,俞佳觉得自己老了十岁。

一路上,宁寂一直想着卫。他为卫的绘画感觉的敏锐而高兴。色彩明亮,调子明快,色彩沉重,调子忧郁晦涩,卫都能表现得淋漓尽致,笔法到位,让人震惊。他只是觉得卫的思想力度还不够,缺少穿透力。自上次和卫探讨了力度问题以后,他给卫送去了些书,还特意把丹纳的《艺术哲学》推荐给卫。他把丹纳的这句话打了重点号,让卫好好琢磨:“一二十岁的德国人可不是这样,他念念不忘面对人类、世界、自然、超自然,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有一个总括的概念,想有一套包罗万像的哲学。”宁寂还加了一句眉批:重要!马克思师承这一遗风。近来卫的作品大有变化,宁寂很高兴。他相信,卫这样发展下去,定能在画坛上站住脚。他盼望着今天能看到卫的力作。

展览厅里第三幅作品就是卫的,就是上次宁寂建议他重画的那幅比例失调的横幅。卫取名为《路》,宁寂心里大叫好,这名取得好。横幅宽六米,高二米,整个画的气势出乎宁寂的预料,比他上次的设想要丰厚得多。宁寂心里猛地一动。画面的左上方的太阳用自亮色来表现,太阳闪出白色的光,远处天地一线,整个画面被一片荒旷之地占去,有一种壮烈苍凉之感。一条小路从右至左贯穿全画,两旁充满荆棘,画的右边一小角是茫茫大山,一青年,头发蓬乱,穿着黑色中式棉袄,背着包裹,走在小路上,整个画面的色彩有点晦涩。

“怎么这么沉闷啊?整个画面充满着阴郁的情调。”

俞佳头偎宁寂的肩说。

“这沉闷的背后充满着希望。你看这青年的自信神态,坚定的步伐,这是主题。”

这次油画大展的目的,是展示东华市画坛近年来的成果,为全国美展准备。重表现手法,重艺术价值,重绘画语言,重色彩感觉,而对思想力度不作要求。卫的《路》是作为色彩感觉新颖入选的。后来宁寂知道,卫的那幅《雪春》没被录取,组委会没解释原因。

“这幅《母与子》绝对拉斐尔笔调。”

一个刚起床的母亲,穿着睡衣,靠在床上,充满喜悦地抱着儿子喂奶。母亲脸上是甜蜜的神态,充满着亲切温润的诗意,灵动柔软的笔调体现了浓厚的培鲁基诺风格。

“这幅画太好了。”俞佳欢快地说,“拉斐尔真伟大。”

“可惜拉斐尔只活了三十七岁,而且死在他生日那天。”宁寂嘲弄地说,“艺术摧残生命。”

俞佳心里涌起悲哀,刚才那愉快被冲得荡然无存。三十七岁,正是成熟和收获的年龄。俞佳猛地想到宁寂,她脑中恐惧地闪过:宁寂可能都活不到三十七岁。立刻她一阵颤栗,手脚冰凉。不,一定要和宁寂结婚,然后好好照顾他。俞佳转过头使劲看着宁寂。

一幅《街头夜景》把宁寂的脚钉在地板上了,他心里涌起股巨大的冲动。他的眼睛凝固了。好画!宁寂在心里叹道。鲜明的色块,跃动的线条,构成激越而平静的旋律,色调单纯强烈而响亮,昏黄的街灯,散满微光的路面,衬托出一个半裸的少女,明暗对比的强烈色块,粗犷有力跃动的线条,强烈夸张的手法,表现出少女的安祥平静。星空下向远处伸展的深蓝和紫色的街道房屋,不用黑色而是用冷调的蓝,青莲,紫色画成的夜景,充分表现了星空的神秘感。

噢,德拉克罗瓦,法兰西的骄傲,你开创了一代新的画风,谢谢你。

“这幅画好吗!”俞佳疑惑地问。

“艺术价值很高。”

“我一点不喜欢,你看这姑娘画得多丑。”

“不,看印像派画要从另一角度理解。”

宁寂忽然觉得这幅画的色块都凸起了,惊人的表现。

“这幅画的画法是学谁的呢?”

学谁的呢?雷诺阿?毕沙罗?西斯莱?塞尚?有点像但又都不像。

“对,学高庚和凡高的。”

宁寂忽然想起凡高画的特点:色块凸起,色调单纯。

“凡高?就是那个把自己耳朵割下来的神经病?”

宁寂没有回答,他的心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凡高的那张曾使他吓一跳,但从此就刻进他脑中的自画像又出现在宁寂脑中。宁寂又次想起了凡高那句充满力量的话:

“我所描写的,第一是人道,第二是人道,第三还是人道。”

噢,凡高,你却割下了自己的耳朵,三十七岁割开了自己的腕脉……宁寂长久地沉浸在悲壮之中。

这次画展,宁寂感觉水平一般,有思想深度的作品不多。他有点感叹:偌大个东华市,中国的艺术之都,画展竟是这样水准。

宁寂忽然觉得卫缺少活泼的笔调和夸张的技法。活泼和夸张从某种意义上讲更容易突现苦难。他马上给卫打了个电话。

“卫,看画展了,《路》不错,我觉得你是不是注意笔法的活泼和夸张?……”

有次宁寂很认真地想了爱情问题。他翻出司汤达几十万字的《爱情论》,看了半天不知所云,通篇他妈的扯蛋。他把书扔在一边静静地想,两性之间真的相爱后那感情应是不可抗拒的,决不可能因为你主观上不想再产生感情就没有感情了,主观上不思念就不思念了,否则就不是真心相爱,就不是真实的爱情。那思念的情愫,那思念的痛苦,那渴望在一起的欲望,没有一刻不在折磨你,激励着你〔你和俞佳最初的感情就是爱情,现在就不是了。恩格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所以不能和俞佳结婚(宁寂的精神和思想又处神经质状态)〕,使你感到不和恋人在一起一天也活不下去,使你觉得永远有亏于你的恋人,你只有加倍努力才能对得起她给你的爱,你和她在一起就会从心底里涌起一股激情,这激情冲荡着你的全身,使你时时刻刻想在精神和肉体上彻底占有她,使你在心底里发誓要永远好好待她,而且这誓言将贯穿于你的全部行动。平时你会感到生活的愉快充实,充满激情和智慧,你就会创造出比平时更优秀的业绩,你就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光辉灿烂的。真正的爱来源于精神和肉体高度完美和谐的结合,而不是和妓女睡觉一样,真正的爱会使一颗心时时刻刻注意关心另一颗心,只要有一丝一毫对另一颗心有伤害,这颗心就会感到痛苦,就会不顾一切去保护。宁寂发现,他和俞佳的一切都不符合这些,他毫无愧疚地断定:他和俞佳没有爱情。曾几何时,他对俞佳的疯狂,他认为那仅仅是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女性的三十岁男子对异性的渴望,是一种本能的冲动。宁寂忽然觉得他可以写一本比司汤达的《爱情论》好一千倍的爱情专著。

蓦地,一张苍白温静的脸在他脑中出现,宁寂顿时感到亲切和温暖,仿佛有股琤淙的山泉在他心里流过。那淡泊的深潭一样的性格,那沉静的温煦的感情,那苍白的温静的脸接连着从记忆和血液中流出,竟那般浓重而又平静。宁寂这才明白,那天在左丘家吃饭时产生的他急于想干但又不知道的事情是什么了。他这才明白他三十岁不结婚不爱俞佳的原因是什么了。他这才明白,他必须和左丘结合,左丘需要他,他更需要左丘。他感到左丘是一张温床,能让他这颗负重累累的心在那儿喘息,休憩,使他疲惫不堪的精神在那儿得到调养和修润。他觉得左丘的感情清澈幽淡,像克里特岛的草原令人向往使人激动,他感到整个儿的左丘就是一泓秋水。他爱左丘,他终于明白,这感情蕴藏于他心里已好多年了。噢,可怜的俞佳,你竟被一个四十岁的寡妇打得一败涂地。

这天凌晨二点十分,宁寂在他的日记里写了五个字:和左丘结婚!

6

天上飘着雪,风变得阴冷刺骨,黄昏时分,整个城市笼罩着暮色。俞佳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一年,对这个城市的眷恋如同眷恋她母亲一样已深入到她的血液里。她从小就喜欢在薄暮时分散步。以前由她父亲陪着,后来,父亲官运亨通,没时间陪她,只得由母亲替代。后来,母亲教学任务繁重,她便一人独行了。她喜欢这迷迷蒙蒙充满诗意谜一样的暮色。她认为有无穷无尽的人间秘密人间悲喜闹剧蕴藏在这苍茫暮色之中。这暮色犹如上帝的宽容,涵纳了人间的一切不幸灾难和罪恶。俞佳骄傲娇柔的同时,从小就养成了一种善良同情宽容的品格。她在这苍茫中悟到了人生的真实。

她像海上的飘流瓶在幽静大街上飘着。远处近处华灯初上亲切而温柔,使人想到母亲的温暖。俞佳看着这明亮的灯火,心中涌起了一股凄楚的暧意。宁寂已经永远离去了。那个晚上,宁寂把俞佳留存的最后一线希望给打碎了。宁寂明确地告诉她,他准备和左丘结婚,态度冷静而坚决。宁寂说他对不起俞佳。俞佳当时一阵麻木,脑中瞬间出现真空,就像小时候听了父亲告诉她魔法师把奥杰塔公主变成了天鹅后的感觉一样。她觉得她该走了,她摸出门,在大门口她摔了一跤,她没有痛的感觉。后来她又撞在一棵大树上,磕破了额头,血流下脸颊毫无知觉。她摔了好几跤,她不知往哪里去,哪条路通往家里,她在黑暗中借着昏黄的灯光摸了好长时间,总算有点清楚了。她摸到家里时已精疲力尽浑身虚软。门刚打开俞佳就瘫倒在地。开门的是卫,怎么会是卫?俞佳看到卫惊恐慌张的状态觉得有点可笑。卫大声问她怎么啦?她想,没怎么呀,不是很好吗?卫把她抱到他那张肮脏零乱的床上盖上被子,拿着毛巾替她擦了额头和脸。她想,卫真好。她喉咙呼噜一声睡着了。俞佳几乎有一星期没好好睡了。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却更劲。一阵风吹来,俞佳打了个寒颤。天很黑了,路上已没有行人。风伴着她孤伶伶地走着,她忍然觉得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了。想到这她鼻子竟有些酸。父亲母亲都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她眷恋的都市倏地.成了她流浪到此的暂栖地。这可亲可爱的落暮和黄昏啊,已变成了遥远的记忆,成了一堆温馨的往事。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凭着感觉,有时连感觉都没了,冥冥中有样东西在向她召唤。她眼光变得呆滞而麻木,脸上毫无表情,一切都变得溟溟蒙蒙的。终于来到了申江畔,她心里蓦地一震。这江水多温暖啊,就像母亲巨大的温床,充满暖意,馨软无比。太累了,应该在床上好好休息了。妈妈我来了,我来了,来了,她慢慢地重复着,嘴巴咕噜着。怎么上不去啊!妈妈你不要我吗?她虚软无力,腿似铅重,怎么也爬不上齐胸的护江坝。她身子软软地扒在坝上。

这时,一只手掌微微放在她肩上,轻轻地摇了一下,她抬起身看到卫。四目对视。回家吧,良久,卫说。卫扶住她离开了申江畔。到卫的画室时已是子夜。灯光下俞佳的脸色苍白虚弱,目光滞涩木呆,浑身颤栗。卫急忙打开空调,烧了小锅水潽蛋。卫端给俞佳时,她怆然一笑,说了声谢谢。这时俞佳才觉得饥肠咕咕了。她觉得,她做了个长长的梦。俞佳吃了几口,身子温暖了许多。

“嗳,你怎么会在江畔?”

卫看着俞佳,很长时间才说。

“感觉。”

俞佳心里一动,卫看着她:

“俞佳,回学校还是回家?”

俞佳摆弄着手指,低着头,一会儿低声说:

“裸体资料还要吗?”

以前卫想拍裸女照,苦于找不到模特儿。卫怔了会儿急说:

“要,要,”

“现在,能拍吗?”

“能能。”

俞佳站起,缓缓地脱掉外套,没有表情。卫立刻接上两个大电炉。卫准备相机。俞佳看着卫,专注认真,她极平静地脱去胸罩和粉红色三角裤。一瞬间,卫的感觉凝固了。他画过许多女人体,还没有看到过如此白种人样的体型:肤色雪白,腿略长,胸脯丰满,颈脖长而有特色。

俞佳根据卫的要求,摆了各种姿式,卫拍了两卷柯达。

“俞佳,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美的体型。”

卫收拾相机。

“卫……”

卫抬起头,他看到俞佳凄怨的眼睛。

“卫……”

“怎么啦俞佳,快穿衣服。”

“卫,过来……”

卫一阵恐惧紧张,心动过速,他走过去。

“卫,你,不要我吗?”

卫的自恋情结被打开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女人面前如此痛苦难忍。俞佳搂住卫,盯住他,盈盈欲滴。

“卫,吻我……”

……“卫。爱我吧……”

……“卫,我就是要小孩……卫,给我一个小孩好吗?”

……“你别管,让我好好哭,一场……”

“我他妈的非揍那混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