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倒影
18815500000047

第47章 让一切随风(1)

《题目的来历》

公元一九九一年九月一日,我的一个小我一肖的小朋友给我寄来了一张玉照和一封信。照片很朦胧,树林里,雾岚弥漫,阳光透过树叶照成一束束光柱,她躲在一棵树后,双手扶树,探出半身和脑袋,脸露嫣然,充满了青春的美丽和娇怨。当时,我看了足足几分钟,深受感动。信的内容很简单,如下:

光寒:

有没有听过这么一首很不流行的歌:

《让一切随风》

其中有句歌词很像你的名字:

“冷、冷、冷……”

这个小朋友叫N,我很喜欢她,很爱她。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写这么一封充满凄冷的信,是不是二十岁的青春少女都是这样忧怨凄伤?是不是她遇到了伤感的事情了(前些时,她告诉我,她不想和追她多年的奶油小生谈了)?是不是家里遇到什么事了?是不是……哦,是不是我对她过于冷淡了?可除了妻子,我心里确实挂着她啊!可我确实太忙,关心不过来。青春少女太容易受伤了。

N是个很有诗情画意的姑娘,能歌善舞,擅长朗诵,情性忧郁而恬静。在你身边一站,你就能感到勃勃的青春朝气向你涌来,顿时,你会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N写的这封信就可以看成是一首诗,一首充满青春忧郁的诗。N的签名很别致,她画了个○。这有很丰富的象征意义,你可以从任何一个方面想象:美满的爱情是两个半圆组成的一个圆,她是否在呼唤爱情?又可释为人生如空,我吓一跳。难道她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就如此悟道,大彻大悟?也可理解成青春洞。噢,太残酷。从这签名,可以看出,N很具有抽象绘画的才能。我想起来了,N曾对我说,她中学时跟着一个二流画家学过油画。画家说,N很有绘画天赋,若走这条路可以成为一个很出色的画家。“起码比我强。”画家强调说。可N却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是个谜,N至今守口如瓶。我唠唠叨叨介绍了那么多N,可想而知N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但我要申明,N和我下面要叙述的故事无关。只是因为N告诉我的那首歌《让一切随风》作为我的小说的题目很贴切,也很美。故作如上赘述。

正在我准备写这篇小说时,在一天傍晚,我和N在大街上邂逅。N打扮得很时髦,老远就把我的目光吸去,待我看清来者是N时,我心里感叹了一句:造物主真不公平。

“嘿,想什么呐?”

N快乐的语调银铃般钻进我耳膜。

“刚才,我差点把你给吞掉。”

N哈哈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珠齿。

“我还不了解你,你就是有这贼心也没这贼胆。”

路上的行人向我们投来过多关注的目光。我看了一眼N穿得过少的紧身衣,两座乳房小山似的丰满地挺出,咖啡色的乳晕隐约可见。

“你冷不冷?”

“二十岁的姑娘是最耐寒的年龄,嗯哼。”

N露出极妩媚的似笑非笑之态,学着外国电影中女性常用的嗯哼两字哼了一声。

我受不了路人如芒刺似的目光,正想着准备撤退。

“你现在忙什么呐?我工作安排了,在一个公司里。”

“正准备写一篇东西,小说名儿都想好了,就是你上次给我写的《让一切随风》。”

“说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你能写出什么好东西,别糟蹋了我给你的这么美的诗名。写完给我看看。”

“一定一定。”

“你爱人好吗?”

“好好。”

“还比我漂亮吗?”

她还在耿耿于怀。那天她用极动情妩媚的语调问我,我漂亮吗?我说漂亮,但没我爱人漂亮。她当时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走开了。

“对对,就是乳房没你大。”

N又哈哈笑起。

“你真是个坏蛋。”

“不不,不是坏蛋,你的乳房确实很大很美,我说的是真话。”

N斜睨着走了。

我看着N充满青春朝气的背景影渐渐远去。N一直怀疑我写小说的能力。这次得加倍认真地写,写好点让她瞧瞧。

《旅途》

这个题目取得不太贴切。

凌寒和倪影的恋情已有多年历史了,在军区大院早就是上至将军下至列兵的饭后闲聊的资料了(将军的议论,主要是陆军中尉倪影在军区大院实在太让人难忘)。这次我要说的只是凌寒和倪影在列车上又一次浪漫旅行。

凌寒一踏进车厢,明显地感觉到无数目光聚焦过来,他觉得浑身微烫,仿佛真的有一块巨型放大镜在太阳底下焦距对准了他。他微微抬了抬头,挺胸收腹,目光虚傲,脸部表情平漠,使自己处于最佳态势。凌寒气宇轩昂地走着。凌寒曾无数次想,共和国仪仗队也不过如此。他稍息,感觉倪影已跟在后面便开步前走。周围目光更肆无忌惮。这次凌寒清楚,不是看他,是看倪影。凌寒都能想象得到,此时的倪影一定是面色微酡,眼似惊鹿,满脸的惶怯表情。凌寒心里一动。倪影最初打动他的就是这副神态。倪影在军区大院如此遭人喜欢或许就是这个表情。当时凌寒站在医院门诊部寂静的走廊上,看着倪影走过来,看着倪影的脸变红变怯,看着倪影碎步走成惊鹿状。凌寒心里喟叹:现在漂亮一点的姑娘恨不得把最后一点美都张扬成十二分,哪还有如此羞怯的姑娘啊!

凌寒的手臂被倪影拉了一下。他回身,看到倪影惊慌而羞赧的眼神,整个儿的犹如小鸟避鹰般怯惧。凌寒伸臂用力搂住倪影的肩,宽大的手掌捏了捏她。他知道,他的手掌的抚摸立刻会让倪影安静下来。凌寒抬起头,高傲地虚扫了一遍整个车厢。在这个城市,尽管现在军人的地位仅次于失业者,但凌寒清楚,他穿这身军装精神上必然压倒一片,不管你是腰缠万贯的暴发户还是海外归来的假洋鬼子。尤其是现在还带着个极为动人肩上有两颗银星的女军人倪影,凌寒心里涌起实实在在的骄傲。他觉得,他都能摸到这骄傲了。凌寒想,他要是能转业,他绝对干得比那些春风得意的大学同学更春风得意。凌寒大学风头旺健时,他们还在为一道积分方程题伤透脑筋。可是部队不让他转业。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件规定:大学本科毕业的学生,必须服役二十五年。

凌寒找到了座位。刚落坐,车便启动了。他把窗打开,盯住窗外阑珊的灯火,太熟悉了!凌寒心里浅浅地有些涌动。自十八岁离开这个城市后,他已在外流浪了十四年了(凌寒一直把服役叫成流浪)。若他按文件规定服满二十五年回来,则是四十三岁。四十三岁!凌寒在心里大声默念着这个数字。四十三岁,一半人生路已经走完了。每每想到这,凌寒心里都涌起一股极强的无可奈何的悲怆情绪,他真的觉得像他同学所说的“简直就是囚犯了”。

倪影躲在凌寒背后,避着风,低弱地说真冷。凌寒关上窗,回头温暖而歉疚地看了倪影,手捏住倪影的纤手。小手冷冷的软软的,凌寒仿佛握着一团欲望,即刻心里膨胀得满满的。他使劲捏了捏倪影的小手。座位在车厢的尽头,背对着车厢内,对座和另侧空着。凌寒瞄了倪影一眼,倪影狡诘地一笑。票是倪影订的,倪影在车站有熟人,只要提前半小时,倪影都能弄到上佳的软座票。

厢内有些闷,凌寒欲开窗,又怕倪影着凉。他脱下军装,盯住肩章看了会儿,习惯地拍掉六颗银星上的灰(实际上没灰),然后挂在钩上。倪影受传染似的,也脱下军装。立刻,胸脯上的两堆肉透过真丝衬衣显出来。凌寒凝住眸子,却想起那次旅行倪影的那两只可爱的玉手……那时他们刚恋爱,一路上,凌寒智慧超常,语言幽默,妙句连珠,又不乏真知灼见,把倪影逗得咯咯笑个不停,身体前倾后仰。但倪影无论怎么笑怎么动,那两只小手始终按住那条肉色仿真丝超短裙,不让裙摆翻起而有失大雅。裙里隐隐约约透出同色的内裤。当时凌寒看着这动作,心里爬过隐隐的骚动。凌寒觉得,倪影那两只玉手远比那大腿有魅力,有质量,他觉得倪影比女人还女人。

倪影被凌寒盯得面溢酡色,眼神恧然。她把头低了下去。立刻,倪影的颀长的脖子显露出来,脖面上还飘着细绒毛样的毳毫,整个儿的感觉只有四个字:鲜嫩明亮。凌寒想起主演电影《安娜.卡列尼娜》的影后葛丽泰.嘉宝的脖子。都那么多年了,还像个初恋少女,稚嫩娇赧。凌寒想,在十八岁的姑娘比四十岁的母亲还老练的今天,他能拥有倪影这么个珍宝,他觉得这是上帝对他的补偿。

凌寒始终认为,自他上大学后,他的命运就变得多灾多难,先是由于凌寒的言论有自由化倾向,被同室同学告发,军校四年他几乎过了半监禁状失去自由的生活。接着在毕业时,由于凌寒看不惯大学在分配方案中的徇私现象,为一个同学和系里大干一场,得了个严重警告处分。毕业后,由于凌寒才华出众,被组织部看中,最终因大学的处分而被政治部主任卡住。几年之后,当少将主任同意调凌寒时,凌寒又因为米彤对他的背叛而彻底毁了他的前途。凌寒提出转业,却回答他,大学本科必须干满二十五年,凌寒处在欲干不能欲走不成的尴尬境地中。这时,凌寒遇上了倪影。

“哎。”倪影轻轻地叫一声,没转头。停了一会儿倪影低声问:“怎么没到假就回了?”问罢,倪影转头看凌寒,含意晦蓄。

凌寒看懂了倪影的眼神:是不是和怡闹矛盾了。凌寒笑笑说:

“非常时期。”

倪影愣怔地看着凌寒,满脸疑惑。凌寒站起,从衣袋里摸出电报给倪影。倪影打开:

非常时期,接电两天内到队。

团长倪影可人的脸上露出紧张,她盯住凌寒,眼神在问:怎么?出事啦?

“常规,老兵退伍。”

凌寒以在部队磨历多年的口气说。他动了下身子,让身体坐得更舒服些。双臂抱胸。

“还早呢,用加急电报干吗?”

倪影又看起手中的电文。

“哎,每年这时,领导们都神经紧张,惶惶不可终日,如临大敌一般。动员、开会、组建工作组、重点人员控制组等等,你不紧张也把你搞紧张。我看真打仗也不过如此。”

凌寒的表情和语调都有点轻蔑。

倪影递过话梅,凌寒想伸手接,倪影没让,说手脏,径直把话梅袋送到凌寒嘴边,从袋里挤出两个,送入凌寒口中。凌寒心里即刻涌荡开幸福,很快弥漫到周身。凌寒慢慢蠕动舌头。

“学会了?”

倪影微笑着软软地问,脸上露出讥诮。那次凌寒把倪影塞进他嘴里的橄榄像咬花生一样,一眨眼咽进肚子。倪影倩笑着说,真是个呆子,哪有这么吃橄榄的?这要含着,不能咬透,慢慢品味,时间久了,橄榄的清纯味就出来了。倪影说着,把她嘴里味正纯的橄榄吐进了凌寒的口中,让他品尝。凌寒盯住倪影极动人的脸,心想,谁要娶了她必成仙。当时,这么想着,凌寒心里泛起极浓的醋意。

凌寒微微咬动话梅,细细品味,味道真棒,酸中带甜又有点咸味,嘴里还微微泛漫着一股奶油味。凌寒拿过袋子,细看起来:奶油话梅,广东×县第三食品厂,地址……汤山镇。凌寒看到价格吓了一跳:10.60元。这小袋充其量二十来个话梅。凌寒倏地心愧:他从来不曾给倪影买过这类小吃,相反,倪影倒每月送给他一大堆奶粉、麦乳精、乐口福之类。每次都说,晚上熬夜别太晚了。凌寒总是感动至极,把倪影拥过来说,我爱你倪影,用我的半颗心爱你。有次,倪影摸着他的消瘦脸颊,凄声说你这样身体要垮的,凌寒几乎落泪,泪水盈满眼眶。凌寒想他这辈子没法报答倪影了。

凌寒又拿起茶几上其他几袋,橄榄:16.20元,杏子:15.10元,李:14.60元……凌寒上次问倪影,工资怎么够,倪影说够了,奖金和夜班费比工资还多。倪影不存钱,买时装,买书,还给凌寒的小孩买玩具等。

倪影忽然问:“她确诊了吗?”

“还没有。”

“那你就走?”

凌寒没说话,望着窗外的黑暗。军令如山啊!凌寒喟叹,心想,他再不想干,这点素质还在啊!他脑中映过怡那对哀怨的大眼,怡那俊艳的脸上涌满凄怼。那晚上凌寒对怡爱到了极点,在几个小时内,凌寒使出浑身解数让怡经历了全部深刻的爱。怡流着泪注视着他,凌寒说,若碰上,我尽量回来。怡凄迷地一笑,她知道,凌寒那话兑现不了。凌寒看着怡极白的大腿,想起了那次倪影给她做手术情景。这次可别再碰上。

“你们这样……”

倪影的语调轻弱,眼里涌满同情,她看着凌寒:

“她很倔……哎,你又走不了。”

走?现在转业比登天还难,除非你有钱或有关系。凌寒的一个大学同学,分来后不到两年就转业了,是总部来电话压下来的。凌寒的另一个同学,父亲是个百万元的个体户,金钱开道,硬是炸开了一条路转业走了。凌寒问他扔了多少,同学伸出一个手,五万?凌寒问。你真是个阿木灵!凌寒惊得差点没晕过去,心想,他这辈子有没有这点钱都是个问题。凌寒的一个女同学走了,凌寒问花了多少钱,女同学笑着摇头。你没什么关系嘛,没关系不可以建立关系吗?女同学很嗲很妩媚地反问。听了这语调凌寒心里就不舒服,他想起大学时这女同学令他厌烦的风骚。

凌寒心境猛地恶劣起来,烦躁不安。他真想抽烟,可想到倪影为了让他戒烟都流过好几次泪就忍了。凌寒看着窗外的黑色,远处偶尔出现一点昏黄的灯光。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余生也像这黑夜一样,没有希望。顿时他心里涌满绝望。每次说及转业时他都这样心情黑暗。

倪影碰了一下凌寒的臂,不安地盯住他,眼神露出歉意。凌寒笑了一下,用手抚摸倪影的纤手,倪影即把头偎过去。凌寒吻了一下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