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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太阳鸟(2)

林伯伯看着我,表情有些怪异。之后他又看看爸爸:“老白,这个小伙子是不是看上小雪了?”林伯伯说完又看看我。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觉得非常难为情。爸爸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那天在华懋饭店跳舞,小伙子过来邀请小雪跳了一曲后就向小雪求婚了,你说荒唐不荒唐。”“我看这小伙子的面相不是很好。”“哦—--你说说。”爸爸表情有些严峻。林伯伯抚摸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胡须说:“我看小伙子的面相很薄,尽管他鼻子很挺,是个福鼻,但是被过于薄的颧骨冲掉了。颧骨太大不好,但一点没有也不是个好相。你看他颧骨太薄了,这是面相的大忌。另外,他的额头不饱满,这就是面相学上说的天庭乏力。现在就看小伙子的鼻子命根硬不硬了。”

我忽然很不高兴,同时心里涌满了许多忧虑。爸爸听了林伯伯的话后站起来走到窗前。我知道爸爸一定在为我担心。从来不失眠的我那晚上一直看着月光从窗外淡了下去。

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六日,礼拜四

连着几天,陶村没来,我变得心神不安起来,在家什么也干不了。巴金先生的《家》以前那么爱看,也看不进去了,思想老是被陶村占去。他会不会出事?我心里不断想着这个问题,唉!怎么去想他?别去想他。想他干什么呢?可脑子老是要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个无头苍蝇乱撞。我拚命吃零食,平时爱吃的我吃,不爱吃的我也赌气似的使劲吃。甚至吃到吃完后又上厕所去吐。呕吐时候真难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真恶心。吐完了,我就躺在床上流眼泪。阿姨一直守在我身边,也和我一起流泪。阿姨说,你这是何苦,身体是自己的。一个白丁有什么好这么上心的?我很烦地对阿姨说,我没为他,我是自己不高兴!我要去上班。爸爸不让我去。我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爸爸进来问我怎么啦?爸爸摸摸我的头,捋了捋我的头发。爸爸在我床沿坐下,然后满脸伤痛地看着我的眼睛。“小雪,我不管你现在感情到什么程度,但爸爸还是要提醒你,和军人结婚会有很多想不到的痛苦。以后的生活会很艰难的。爸爸替你在大学里找个教授好吗?”“爸爸,欺侮人!”我委屈地说,转过身去不再理爸爸。眼泪滚了出来把枕巾全湿透了。

一九三二年六月六日,礼拜一

今天是芒种。

陶村还没来过,都快半月了。这几天,我真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我一会儿打开收音机收听新闻,东北四省已经完全被东洋人控制了。可是听了几句我就烦躁地把收音机关了。我居然对东洋人手下的沦陷区的情况也不感兴趣。然后我大声对阿姨说让她到报箱去拿报纸。我平时从不这样对阿姨说话。阿姨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然后迅速地住楼下走。阿姨把报纸递给我。我抱歉地看着阿姨说,对不起阿姨,我心情不好。没关系没关系。阿姨下楼去后我打开《申报》浏览了一遍,一版上有一条消息:瑞典考古学家斯文赫定博士和中央大学徐炳昶教授率西北考察组今日启程去蒙古、新疆、甘肃考察中华文化古迹。这条消息爸爸一定会感兴趣的。我把《申报》放好又打开《时事新报》。一条消息吸引了我的眼睛:中央大学代理校长段锡朋被学生打伤。现在真乱啊。可是我马上又把报纸摔在了床上,烦躁再次涌上我的心里。我走到窗口,失神地看着窗前的花园晚上,尽管我竭力控制自己,但还是表现出不安。手帕已经被我绞得似一根绉巴巴的绳子。

有人开门,我以为是陶村,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我冲到门口。是爸爸站在那儿,我扑到爸爸怀里,委屈地叫:“爸爸。”爸爸拍拍我说:“他会来看你的。但是小雪啊,爸爸真为你担心啊。”

我难道已爱上陶村了?陶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刻板,冷默,还有点阴鸷,不过他确实长得很英俊。他还说他很爱我。

我现在变得都没有羞耻心了。

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二日,礼拜天

陶村晚上终于来了。当他的汽车声音传来时,我是那么相信那一定是陶村。我激动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直奔大门。可在门口时我马上停住了。我回到我的卧室。我怎么可以这么鲁莽呢?我是大家闺秀呀!我在梳妆台前坐下,发现我的脸红扑扑的。我用粉饼抹了一下脸,擦掉额头、鼻尖上细细的汗。我的心嘭嘭地跳,耳朵仔细地倾听着门外的声音。这时阿姨推门进来,告诉我陶先生来了。我脸上发烫地说,让他上来。阿姨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停顿了一下走了。我自己都不清楚,当时怎么会说这话呢?我从来没让外人进过我的卧室。

陶村敲门进来,我激动得心脏狂跳。但我坐着一动不动。陶村向我鞠一躬,然后把花给我。我接过花没吻,而是责问:“你上哪儿去了?”他说了声,对不起。他告诉我,他陪司令官去南京开了个军事会议,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告诉我。今天刚回来。“不过,这二十天,我特别想念小姐。”

“你从南京打个电话来也好呀!”我不满地说。

“对不起,小姐,我想过打电话,可是怕引起小姐的反感。”

“你知道,我多为你担心。”

“谢谢小姐。”

我真后悔说刚才这句话。这不表明我关心他吗?关心他不就是爱他吗?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呢?一会儿,陶村要走。他说,刚从南京回来,还有许多文件急着处理。我和上次一样送陶村到门口。但这次陶村和上次不一样。他看了我一会儿说:“白小姐,我想吻你,”我紧张得心咚咚地急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他会来吻我。我在想着是拒绝他还是任他亲吻。现在我想那时我心里实际是很希望陶村来吻我的。只是当时我紧张得没有意识到。陶村见我没说话又说:“我恳请白小姐让我吻一下你的手。”我抬头看着他,慢慢把手伸给他。陶村拿起我的手往嘴上贴,他吻得很深,很长。然后他专注地盯了我一眼又向我鞠了一躬后走了。

我回到家。爸爸看我,眼里充满了担忧。但爸爸什么话也没说。爸爸从不干涉我,从小就这样。

今天上午,北平大学的刘伯伯来,他是个佛学教授,会看相。刘伯伯对《易经》、《奇门遁甲》、《十筮正宗》、《三无点禄》、《麻衣相》等看相算卦书很有研究。林伯伯曾对爸爸说过两件事情。袁世凯当皇帝前,让他儿子袁克定到五台山请一个高人算命。那位高人什么话也没说,拿出毛笔写了两个字:九九。袁克定问是什么意思。老和尚微闭眼睛手捻佛珠浊重地说:“九之大数大天也。”袁克定疑惑地看了半天,不得其意。老和尚说完就起身回舍。袁克定只得悻悻地回京。果然袁世凯只当了八十一天皇帝。清朝灭亡之前,朝内有许多大元算过,批得两句:得之者摄政王,失之者摄政王;得之者孤儿寡母,失之者孤儿寡母。一时间朝庭内人心惶惶,很多大元都跑到了满洲去了。不到半年,清朝就让新军灭亡。

我和陶村下楼时,刘伯伯极认真地盯住陶村,等我回来时刘伯伯看了我半天,然后对爸爸说:“老白,要当心啊,近两年内这小伙子有灭顶之灾。”刘伯伯的话让我非常生气。刘伯伯真是胡说八道。陶村和他只一面而过他就看出什么面相了?之后我又不以为然。我并不十分相信算命、看相。这有什么科学根据呢?但爸爸对这些却十分相信,而且自己也很有研究。我看到爸爸的脸紧张得苍白。

晚上,刘伯伯走后,爸爸极郑重地找我谈话。爸爸看着我,表情平静而严肃。爸爸语调缓和却透着焦急。爸爸说:“小雪,刘伯伯的话要认真对待。他是个卜占人生运程的大师,很多达官贵人都请他,蒋委员长都请刘伯伯算过。而且上次林伯伯也说到了同样问题。”爸爸停住,看着我,刚才他说话的时候把头低了下去。“小雪,你可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啊!你一定要慎重为好。”我没说话,看着爸爸神态心里很难过。我默默地说我又没说要嫁给陶村,只是稍关心点他,爸爸就这么着急,就以为要结婚了。“爸爸,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我心里也充满了矛盾的感觉。我不断地冒出这样的念头:他除了刻板外,言行是很得体很有修养的啊。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四日,礼拜二

上午到大马路去逛商店,路上好几次受到小流氓的调戏,吓得我赶紧逃回来,有陶村在身边多好。

天气变热了,那件薄毛衣穿不住了。去年从巴黎买来的时装现在可以穿了。法国女人是漂亮,长得也好。那一个月在巴黎玩得真惬意。在大街上我常会使劲地在一边欣赏着那些时髦法国女郎。那很清爽的风吹在我身上,吹起那些法国女郎的金色长发,真是美极了。我穿上巴黎时装,在镜子里看着,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真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陶村看到,一定会大吃一惊。

陶村却没来。真气人。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六日,礼拜四

下了一天的细雨。看不见的雨丝雾蒙蒙的在天空飘舞。心情不像前些天那么六神无主,能平静下来看书了。巴金的《家》又看了一遍,写得太好了。鸣凤死得太冤了。巴金是谁呀!年纪有多大?一定是个三十多岁的先生。否则不会写得那么感动。李清照的词写得真清丽,好像有点凄恻。这位宋朝的诗人真是个才女。没事干就瞎翻爸爸的书。妈妈在她自己房间里。我不太喜欢妈妈。爸爸怎么会跟妈妈结婚的。他们有感情吗?爸爸可是在社会上有地位的人。

东洋人在上海干了许多坏事。中央军真没本事。都像陶村一样,一定能把东洋人打败。

陶村怎么还不来?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八日,礼拜六

今天陶村终于来了。他说到嘉定的一个团里去巡查。晚上他带我到华懋公寓舞厅去跳舞了,跳得真痛快。我们足足跳了两个小时。狐步舞,华尔兹,福克斯,探戈,我们一个接一个跳。陶村跳得非常好,而且今天话也比平时多了。他说我的打扮太美了,忍不住想吻我。我听得心咚咚跳,不敢抬头。他急忙又说对不起。他说话时脸还是板着的,就是在说忍不住想吻我时也一样。之后,我们又到外滩,没什么人,没有月亮,只有那些灯光,在马路上铺上一些昏黄。江面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江上,外国人的船停泊在码头,还有两艘东洋人的军舰。

陶村说了他的哈佛四年的学习生活。他对美国有一种仇恨。他说美国人歧视黄种人,为这他在校几年没少和白人打架。他说美国很发达,日本太落后,中国也太落后。他怎么会先说日本落后,再说中国落后。他说他当兵就是为了强国。五年东京陆军学校生活,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他说到这时精神很振奋。他说,日本的武士道,是一种伟大的精神,在这种精神培育下的人民,一定会使国家强大的。他说着两眼放光。我很奇怪,他说到日本会这么激动。很长时间,他又补充一句:中国太缺少这种精神了。中国人像一盘散沙,简直让人看不起,所以才这么落后。我说,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没有,我恨,他说,他作为一个军人要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国家。说这话时,陶村表情严峻,两眼炯炯。我忽然心里有种恐惧,又有种敬佩。

九点多时,我说想回家了。他看着我,两眼含情,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眼神。他说:“我想吻你。”我紧张得低下头。良久,他又说:“让我亲亲你的额,像亲妹妹一样。”我心里忽然难受起来,鼻子一酸,眼泪涌上来。我也不知怎么会难受。我点点头。他两手抱我,在额上轻轻地啄了一下。他松开时,我急背过去,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眼泪。我假装捋头发,抹了一把泪。

在家门口,陶村说,以后不向我鞠躬了,因为我已是他的妹妹了。我心里说不出股什么味道,有高兴,有失望,还有,我也说不全。他一直看着我走进大门。我在门口站了会儿,我看着他挺拔的身姿,真想再回去和他呆会儿。但我却向他摆摆手进去了。

爸爸担忧地看了我一眼,问我怎么啦,是不是陶村欺侮我了。我说没有没有,我心里很烦躁,我走进卫生间洗漱。然后走进卧室就想睡觉。爸爸跟进来又问。我说,爸爸你放心好了,陶村很有教养,没欺侮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心情这么不好。爸爸在我额上亲了一下,让我早点睡。

究竟为什么不高兴呢?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九日,礼拜天一大早,我还没起,阿姨就敲我门,说陶先生来了。我还在被窝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快请他上来。

陶村敲门进来,把玫瑰花给我。我使劲吻了一口,看他,发现他脸色很疲倦。他说,他马上要离开上海。我一听,心情一下子阴暗了。他说,他只能呆十分钟。我看着他说不出话,心里很难受。又要分离了。他说我太美了,真不希望我做他的妹妹。“那就不做。”我突口而出。他眼睛一亮,满脸红光。我想,这辈子也忘不了他这一表情了。“谢谢你,小雪。”他向我深深地鞠一躬。“过来,”我喘着气,轻轻地说,心脏突突急跳。我这时有点失控了。他走近床边。我坐起,闭上眼睛把嘴凑上去。陶村猛地把我抱起,深深地吻了我。我一阵晕眩,浑身发软。“我的太阳鸟,谢谢你。”他说着,把头埋在我的胸上,我感到两股冰凉的激流。这是我第一次被小伙子亲吻呀!通过胸流进心里,他流泪了。

良久,他把我放平在床上,又吻了我,说他要走了。他头也没回地走出门。

我怎么啦?这不是答应他的爱情了吗?嫁给一个军人?嫁给一个刻板的像机器一样的人?爸爸会同意吗?爸爸非但不会同意说不定还会生气。我脑中一下子涌出许多不安。不过我的心情舒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