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山河长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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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卷:长安风度(2)

十几年后,我的散文集《这方乐土》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时,我请胡老为书写序。胡老以年近八旬的有病之身,写了2000多字的序文,最后几句话是:

“在前进途程中,会有困难,会有不少困难。

对困难,一定要克服,也一定能够克服。

一次次克服困难的过程,也就是不断开辟、拓展前进道路的过程,同时也就是不断增强胜利信心、不断积累丰富经验的过程。

更广阔更灿烂的前景,还在前头。

亲爱的朋友,加油吧!”

我站在陕南安康小城的汉江边,捧读着这位文坛大家对一位文学青年的鼓励和祝福,不禁热泪盈眶。

据说这是胡老亲笔写得最后一篇文字,此后他手颤厉害,便停止了写作。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安康地区文艺创作研究室工作。

只要有机会到省城出差,就争取去建国路71号走一趟,一是给《延河》杂志送稿,二是见见老师们,取点儿真经,三是到作协的大院里感受感受文学的神圣和尊严。

有一次,在四合院里遇到了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读书的路遥,他站起来握手说:你写陕南山水的散文我都看了,不错,文笔清新,诗情画意挺浓厚的。啥时候有空,去安康看看。

我连忙说:好啊,欢迎你来指导。

那时,我在安康办“汉江文学讲习所”,就邀请路遥来给文学青年们谈谈创作。他到了陕南后兴致勃勃,讲课之余,去了汉水沿岸的很多地方。陕南的青山秀水,与陕北的黄土高原截然不同,对他来说是一种新鲜体验。

我请路遥给《汉江文学》杂志写稿,他说考虑考虑。

我一直盼着读路遥写陕南的文章。

可是,路遥早早地就丢下我们走了。他终于摆脱了创作这种沉重的劳动,把惊叹号留在我们心中,也留在建国路71号。

后来,我也到了省城工作,编《美文》杂志。

陈忠实接替了胡采,担任作协主席。

都在一个城里,距离也不远,但对建国路71号,我反倒去的少了,一是怕打扰他们上班,因为我体会到作家很珍惜时间,最讨厌别人来没完没了地闲谝;二是认识的朋友越来越多,见了都得打招呼,我这人又怯于应酬。

但有时候必须去。

那次,一位陕南老乡、文学青年找到我,想请陈主席给他题个辞。于是,我给陈忠实打电话,他说:你来吧。

傍晚,我带着安康的朋友按照约定的时间提前一些走进建国路71号,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等候。一会儿,又来了三、四拨人,都是约好了来见主席的。

陈忠实上了楼,看见我们,就对别人说:你们等等,我先接待远路的。于是将我和老乡让进他的办公室,他按要求题了辞,又送了我们他的新书,最后这位文学青年还申请与主席照个合影,他也答应了。

2004年秋天,受岚皋县政府的邀请,我陪陈忠实去参加该县举办的旅游文化节,攀登了南宫山、神河源等景区。在山村,陈忠实为农家患病的老人捐款,乡亲们很感动。我也认识到作家与社会、作家与人民、作家善良的本性、作家慈悲的情怀是怎样在陈忠实身上体现的。

再后来,安康电视台要拍摄“文化名人与安康”专题片,主持人程云女士欲采访陈忠实,我又打电话联系了数次,完成了任务。

陈忠实已是中国作协副主席了,但不摆架子不作势,很给文学界朋友的面子,让人心存感激。

由于事业的发展,城市建设的需要,建国路71号后边的几个四合院老房子陆续被拆除了,院中崛起了两座水泥大楼,很气派。

有一栋成了招待所。

有时去省作协,站在大门口,感到一阵茫然。

院子里边人来人往,车辆拥挤,显得乱嘈嘈。

一些熟悉的恬静的神秘的东西不见了。

连71号,都升涨到83号。

只有门口那个作协的牌子没变。

建国路83号大院内,那个仿古亭阁还在,好像是文物,要保护。

不过在高楼大厦的压迫下,它显得陈旧而低矮。

可是我看到它很亲切,仿佛见到一位熟悉的老朋友。

2007,1,31日晚

西安文化地图之三案板街

西安城的很多地名饶有趣味,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比如钟楼东边十字口的两条小街,南头叫骡马市,是过去骡马牲畜的交易市场;北头叫案板街,是古时出售案板的专卖店所在。

给案板开辟一个市场,说明它的供需量非常大。关中这地儿生产麦子,少有稻谷,因此以面食为主,擀面皮就离不开案板,并且要宽大些好。过去妇女在厨房里忙活,最讲究一把好刀和一张大案板。刀利了切肉切菜省力,案板大了能挥洒得开,擀出的面条有精儿。

现在的案板街,早看不到那些沉重的厚实的用上好木头制成的大大小小方方圆圆的各种案板了,我爱去那儿,主要是街头有家摄影器材店,街尾有个剧场。这剧场叫“易俗大剧院”,它的背后就是易俗社,也是我今朝写文章的兴趣点。

案是一个平台,有书案、画案等等,我觉得易俗剧院就是一个戏案子,专事唱戏表演的地方,当然这个案子很大,恐怕要用100张案板拼起来那么大吧。

最近,易俗大剧院装修一新,高处站着一个大大的兵马俑,前边墙壁上还悬着几排小兵马俑,也不知他们是在演出,还是在站岗?不过很有特点,有气势。

易俗社的新剧目都在这儿上演,主要是地方剧种秦腔。

我看过一些史料,知道易俗社创办于1912年,那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酝酿阶段。当时军阀混战结束,中华民国政府成立,有个教师出身的同盟会会员孙仁玉,联合李桐轩等文化人士,发起组织戏曲社,用他们自己编演的新戏曲,来传播新观念,影响和改造社会。它的宗旨是“移风易俗,辅助社会教育,改良戏曲,救济贫寒兄弟”。

孙仁玉既是这个民间艺术社团的组织者,又是一个剧作家,他创作了大小秦腔剧目100多个,一上演就广为流传。那时,西安城周围的戏迷非常多,凡有新剧在当时的露天舞台上演,或者民间节日期间,观众便人山人海,曾发生过踩死人的意外事件。

易俗社有计划的普及了秦腔,并且给秦腔赋予了新的内容和思想。

解放后,根据周总理的指示,易俗社被收为国营的演出团体。

如今除了陕西各地,甘肃、宁夏等西北数省尚有专业的秦剧团,说明了这个剧种的影响力和受欢迎程度。

易俗社保留了一种历史,承载了一种文化,传播了一种精神。它已有近百年社龄了,是国内传统悠久的正规剧社,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剧社之一。

现在,易俗社被国务院批准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它不是那种过时了的文物的僵化的陈列或展示,而充满了当代生活的活力。

易俗社的成立和兴起,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关注与支持。陕西第一任掌握党政军大权的张督都,就给易俗社捐过款,还被大家选为名誉社长。

1924年夏天,鲁迅从北京乘火车到河南,然后坐船沿黄河缓缓而上到陕西,转辗一个星期来到西安。他白天为西北大学暑期学校讲课,晚上到易俗社看秦腔演出,对西北这个地方剧种充满了兴趣。期间恰逢建社12周年纪念,就欣然提笔写了“古调重弹”的匾额赐送给易俗社。到社里参观的时候,听人说活动经费困难,便在离开西安时,从讲课所得报酬中拿出五十大洋,捐给了易俗社。鲁迅他们离开西安的前一天晚上,时任省长的刘镇华在易俗社设宴演剧送行。

易俗社除了演戏,同时也是一个戏曲学校,将培养人才看得很重要,他们先后招收了近千名学生,培养毕业后分赴西北各地,成了秦腔艺术的传承人传播人。

孙仁玉经营易俗社22年,他因病去世的时候,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送了挽幛,上写“广陵绝响”,杨虎城将军也送来挽幛,写着“令名不朽”几个大字。

我生活的城市,是秦腔的世界,剧院里上演着秦腔戏,电视上有“秦之声”专题节目,有关部门举办着秦腔大赛,连朋友们聚会时都有人表演秦腔唱段。离我住处不远的环城公园里,则有不少秦腔自乐班子,吹拉弹唱齐全。一些瘦瘦弱弱的人,看上去没劲儿,一旦开口唱秦腔,那种气势让人惊讶。唱秦腔又叫吼秦腔,它不是随意张口唱的,而是攒足全身力气从肺腑里喊出来的。

秦腔只能是兵马俑的后代来唱。

秦腔只能在西北的土地上升腾。

是秦腔,在全球化的今天,为这个城市的艺术保留了一缕独立特质,这种远古逸来的宏声大乐不会被其它外来文化所同溶消解。因为它是特种元素,质地坚硬。

秦腔的发展和提高,离不开易俗社的贡献。

一条小街和一个团体,脉传着千古长安的煌煌神韵。

2008,2月

西安文化地图之四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成立于2005年6月28日,院长是陈忠实。忠实是我文学上的兄长。

西安东郊有一块平地崛起的白鹿塬,中国文坛上也有一部丰碑式的作品《白鹿原》,供奉着这部长篇小说的白鹿书院就座落在高高的白鹿塬头,它平静地俯瞰着关中大地。

我参加了白鹿书院的成立大会,那天,曲江宾馆的场面十分壮观,名流云集,气氛热烈,像过节一样。

其实,白鹿书院成立的时刻,就应该是一个文学的节日。

此后,书院曾开展过一系列学术活动,但我没有参加,所以一直没去看过书院的实际布局,它在我的脑海中只是一个名称。喜欢摄影的人,比较注重具像画面的记忆。

两年后,2007年9月17日,陕西省作家协会第5次代表大会在西安古城的止园招待所召开,那天见了忠实,我把自己新印的摄影图文册《摄影诗》送给他,里边收有他的两张肖像,一为“烟民陈忠实”,一为“陈忠实的忧郁”,系前年我们在陕南南宫山参加旅游节时所拍。下午散会后,听李凤杰说,他们坐在主席台的后排,忠实从包里掏出《摄影诗》闲翻,旁边的几位作协副主席也拿过去看了,都觉得我的摄影作品有味道。自己的孩子总希望别人说好,这是人之常情,我心里也高兴了一下。

第二天选理事,再选主席,最后在大会上公布结果。贾平凹当选主席,陈忠实因年龄原因(已65岁)退任,被聘为名誉主席。

平凹在闭幕式的讲话中说:“在这里,我要特别提出,我们的上一届主席陈忠实同志,在十四年里为陕西文学事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以作品的杰出性和以文学为神圣的精神,对陕西文学事业劳心劳力的热忱和辛苦,为陕西文坛争得了荣誉,赢得了尊敬,为我们作出了学习的榜样。在此,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和感谢!”

会场上响起了三次经久不息的掌声。

许多老作家热泪盈眶。

忠实上前与平凹握手,以示祝贺。并对大家说:“平凹是一个有着广泛影响的作家,而且为人很谦和,祝愿他、也相信他,能把这副担子挑好,能团结全省的文学创作及研究队伍,把陕西文学事业发展得更好”。

陕西文坛的两位掌门人,用他们写出巨著的手,传递着文学的信息和希望。

散会以后,我心头涌起一个强烈地愿望:去朝拜白鹿书院。

因为那儿是忠实兄的精神所在。

西安这个地处黄土高原边缘的古都,今年的天气显得特别好,尤其是入秋以来,空气质量一直上乘,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城墙上的旌旗也飘得鲜亮夺目。

中秋节前的一个下午,我带上照相机,前往白鹿书院。

出发时给邢小利打了电话(他是白鹿书院常务副院长),问清了乘车路线。

我在火车站上了240路公交大巴,车向南行,到兴庆公园折头朝东,中间经停了10多个站牌,最后跃上白鹿塬的盘道。时令虽然已是秋季,但两旁的树木依然郁郁葱葱。在南方,可能枝叶都偏黄转红了,可白鹿塬仍在夏绿的包裹中。

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西安思源学院的大门口。下车东行几百米,路南有一个铁门,门柱上挂着“白鹿书院”铜牌,是陈忠实亲笔书写。

小院内干净清爽,接待我的小李说,这儿是一个园林公司。

果真,院坝上月季花开得灿烂,红的黄的交织成一片锦绣,再远处还有培育苗木的暖棚,是思源学院学生的实验室。

小院的南边,座落着两个连体青砖仿古式四合院,东头的那院,门顶悬着“白鹿书院”牌子。

大门是木头的,上边铆着圆铁钉、虎面门环。院内青砖铺地,有正房三间,偏房四间,方格木窗,竹帘遮户,一派关中农村古建风格。

书院的工作人员都进城办事去了,房门紧锁,无法看到内部结构。小李没钥匙,听他介绍,正房叫“上林春”,是陈忠实的办公室;门外是邢小利书写的“书香鸿儒至,云低高士眠”对联;里边三室,中为会客厅,置放着全套仿古家具;两侧一为卧室,一为书房。陈忠实不在书院住,只有开会和接待贵宾时才上塬来。偏房里住着副院长及工作人员。书院现有两位副院长,两位值班人员,两个司机师傅,一个财务管理干部,一个网站编辑,共约8人,活动经费由思源学院提供。

白鹿书院分两部分,一是这个办公用的四合院,另有一个“陈忠实文学馆”在思源学院的校园内。

我们出了四合院,出了园林公司的铁门,斜穿过马路,进了思源学院宽敞的大门,迎面是“金石广场”,那个石块中包藏金珠的大型雕塑颇有创意。越过广场,穿过几条小路,看到了一池水,叫“思源湖”,周边有不少学生在读书。校园最里边的高大建筑是图书馆,“陈忠实文学馆”就在东侧的二层附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