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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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应该为我美好的爱情唱一首歌,无论是外国的、中国的,古代的、现在的。总之,你们都应为我俩唱一首。

云姑娘是山歌妹,不要求她提歌德、普希金。她在闹完新房,坐在我怀里轻声燕语唱了两首山歌:

“生爱缠来死爱缠,生死都在郎身边;

哥系死了变大树,妹变葛藤又来缠。

生爱连来死爱连,两人相好一百年!

谁人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下等三年。”

我不会唱山歌,搜索枯肠,翻箱倒柜,记起了大学时一首外国爱情诗:

“没有你,我无法生活!

没有你,霖雨中我仍感干渴;

没有你,酷热中我仍觉寒冷;

没有你,莫斯科也浑然一片荒漠。

……”

她听了哈哈大笑,连声问:“这就是诗人写的诗?洋鬼子也唱山歌?”

我霎时打了个寒噤,觉得自己的才华大受屈辱。老实说,歌德、海涅、雨果,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都比较优美铿锵,但那时候一切都学习“苏联老大哥”,吟咏爱情诗又岂能例外?山歌固然是情歌的宝库,但它太露太直,缺乏新诗特别是外国爱情诗那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含蓄意境。低层次文化,只能到大森林里唱山歌。何必要求云云懂得歌德和普希金呢?阿Q留下来的精神胜利法对人类的好胜心和自尊心堪称一大贡献,至少使我当时强烈的自尊得到了心理的平衡。

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下巴颏,以居高临下的口气对她说:“你不懂,要能懂就好!安……”差一点没说出,“这点你哪里比得上安格林娜?”

当然,我没喝醉,我不是傻瓜,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让人家扫兴?再说,她很美,这一点上,我相信我的判断,两者不可相提并论。我扭了一下她那充满曲线美和青春气息的屁股,顺手把她从怀里推开,吩咐她:“快整理床褥,该休息了!”

新婚第一夜谁都经历过,它是幸福的同义词。生命从母体里爬出来,真正的大喜日子就是新婚之夜。在这一点上,上帝绝对公平。从帝王到芸芸众生,都有一次机会,探索人生奥秘。

妙不可言的新婚之夜,陶醉把我彻夜吞噬了。闭着眼睛,腾云驾雾。哪是天?哪是地?哪是山?哪是海?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何必知道呢?你已经醉了,真的,你没看见你已醉在爱河里?往深不可测的无限深处迅速向下沉。

睁开眼睛,我更加陶醉。不信,你试试看,一旦眼睛睁开,会觉得五官不够使用。眼睛要看,鼻子要闻,耳朵要听,嘴巴要咬,手要抚摸。至此,你会觉得平日里知之甚少。人生的奥秘,今天全部赤裸裸在你眼前揭示。你仿佛是旅行家,保险家,已经攀上喜马拉雅的峰巅,生命的奇迹,谁都无须掩饰。

“别这样瞧我,灭灯吧!”她轻声说,啪地一声把灯灭了。

于是,我看见天堂,看见鲜花,看见仙鹤,看见嫦娥,梦开始了。我们进入了你我不分的魔幻世界。一朵耀眼的五彩祥云从我们的头顶飘过,我们双双从万丈悬崖上摔下来,往下沉、往下坠,下面不是深渊,那是蔚蓝的大海,浩瀚无边,那海水是甜的,那是酒,是蜜。海水本来又咸又苦,怎么是甜的呢?这是何方神域?开始时风平浪静,后来浪涛澎湃,狂潮袭来,面前忽然出现一只小舢板,但我们都不愿靠近它、宁可紧紧拥抱着,任它死去活来……

梦中醒来,发现双方都赤条条,自己一米七的又高又结实的身躯压着娇小的美人,下肢有一股不可逆阻的春潮奔泻,欲火暂迫,尽管对方发出一阵阵从未听过的呻吟声,但她的双手依然把我拦腰紧紧抱住。然后又一次进入梦境。我明白啦,这叫做醉生梦死。

新婚蜜月,每个男子汉都是白马王子。我自然不会例外。因为,你知道你在爱她,却不知道她爱你爱得更深,爱得更狠!难怪所有白马王子都如此高傲,把世界抛在一边。因为,连上帝都为他们的幸福微笑,连上帝都羡慕他!

有些事情现在想来多么荒唐,但当时我却要她顺从,百分之百顺从。

我喜欢大自然,也怀念李庄的大草垛。但李庄离我家有十多公里。我们杨村在山坑里,没有草垛,更没有大草坪,但我们那山岗上有许多造型很美的坟地。坟地的坟堂很大,用的是上好的石灰或上好的水泥建造得很有气派,这其中被活埋的麻风女的坟堂最为壮观也最为宽阔。据说麻风女的坟堂是村里人大家捐钱营造的。生受人讨厌卑视;死受人怀念、景仰,殉道者的因果报应是他们伟大的精灵。麻风女应该安息!

但是,我总觉得,这是刽子手们为了洗刷手上的血而所具有的那种赎罪心理。我们那里,宰猪杀牛的屠夫,临咽气前,亲人要拿把锋利的猪刀,一个瓦钵子放在床头,替他的灵魂赎罪。可是,他宰的是畜生,他的亲属,也包含他自己都要在他离开人世前为他的灵魂赎罪,替他超生,那么,杀人的刽子手,他死前就没点悔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固然是刽子手们的精神胜利法,但刽子手没有一个不想在自己杀气腾腾的脸上戴上佛的假面具?

上大学后,我每次回家都到麻风女坟地来肃立致敬。我保证,绝对不是我少年时爱过她的女儿,并且拥抱她亲吻她,对她母亲有负罪心理。青春年少,不知道复杂的人世为何物。刚情窦初开,找个异性相好,就象村里家家户户养的小狗,“青春期”到了就到处找情侣一样,根本不受理智的制约。我得到了,她也未必就失去了。不是的,倘或麻风女在酒足饭饱之后,不是义无反顾被人扶进装有石灰的大水缸,倘若她是哭哭啼啼,乱蹬乱蹦硬被人拖进去,那么留给我的印象肯定绝对不一样。

你看荒唐不荒唐。明月之夜,我竟两次把云云带到麻风女墓堂,背靠着庄严的墓碑,在香烛旁边先坐下,再把云云抱在怀里。

“你说这里好不好,比不比得上李庄的大草垛?”我得意地问她。

“不,不,为什么跑这里来?”她连连摆头,很有点害怕。

“这里景致多好!”我解释说,并把手向四处一指,示意她看风景。

“我害怕!害怕!”她不敢张眼四顾,低着头,很是惊慌。

“害怕什么?”我故意问她。

“若有人打附近走过,还以为咱们是坟墓里爬出来的两个鬼魂。”她身子发抖,脸紧紧贴在我的胸口,双手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

“傻女!”我俯下脸吻她,紧紧地、久久地吻她,多么罗曼蒂克,愿望实现了,心理上也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第二天我又邀她去山林里“开心”。我取出她作为嫁妆,仅此一件的粉红色丝绸连衣裙,对她说:“快,穿上这件‘布拉吉’咱们上山林里去。你穿上它,在山林里会显得更美!”

她一边换衣服,我一边帮她扣好背扣。

“去哪?”她问。

“昨晚上咱们去的地方。”

“我害怕!求求你!”她仰起脸来,美丽的大眼睛有点湿润。

“别孩子气了,我保驾。快,跟我走,别给妈妈知道。”我催促她,走在前面,蹑手蹑脚打开院子门,又轻轻把门关好。

村外,明月当空,山风阵阵。在月影下,树林也象天上飘下的仙女和坟墓里爬出的鬼魂。这是除了上帝,哪位超级艺术大师都创作不出来的名画。绝对是这样!

“云云,你看这景致多好!这空气多新鲜!你看,村子睡着了,但世界并没有睡,只有我和你,与上帝同在。”这叫,我说话很注意诗的格调,这是为了在心上人面前显示自己的才华。

“不,不,我的感觉不一样。这黑森森的夜里,我们来干吗?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我要问出她那句没说完的话。

“我怀疑你有毛病。”

“毛病?”

她点点头说:“是,我一直怀疑你有神经病。但我一直不敢说。”

“哈哈,傻姑娘!”我失声笑了,并不责怪她,只是用手把她的肩膀挽得更紧些。

“那坟里埋的听说是个麻风女?”没走几步,她就这样问我。

“是的!”我点点头。

“多可怕!”她打了个寒噤。

我说:“别害怕,她生前是个好人,她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我呆会儿告诉你。”

“不要挨着我好吗?我们都站着说话。”来到麻风女坟堂时,她忽然挣脱我揽在她肩上的手。

“也好!我坐这边,你坐那边。”我指着坟堂边的左右香烛台对她说,说着我自己已先坐下了,一本正经地严肃认真地把麻风女悲惨的人生从头叙说了一遍。当我说到她被壮汉怎样扶进大水缸时,她哇地一声哭了,并连奔带跑直奔山下村子。完全出乎意料,我万分慌乱,跟在她后面跑,又不敢喊出声来。一直追到院子外,我才把她抱住。

她没有让我推开院子门,就跪在地上哀求:“好人儿,求求你,明天让我回娘家。”

我连声应她:“好说,好说,好说,你快着凉了,赶紧先进屋里。”心里想:“我能让你回娘家?我还有好多计划呢。你看,我还没训练你散步的习惯。你要知道啊:一个大学生,一个新闻记者的妻子连散步也没兴趣,会被城里人笑话的。这计划要实现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但要下决心。天大的事不过招来他人骂你是疯子,仅仅如此而已。”

云云自然没有回娘家,但也绝对不肯和我去散步。她甚至拿死威胁我。她毫不客气地对我说:“好人,不要再逼我;你再逼我一步,我就拿把刀抹脖子,白刀子变红刀子。我永远不后悔!”妩媚美丽的少女突然一脸刚烈,杀气腾腾的神态,我一时不知怎么为好。当然只有妥协和退让了。

一天晚上,母亲把我和云云召去。母亲先问云云:“云云,你在我家日子过得好吗?”

云云强颜欢笑地回答:“好的,很好的!”

“真的过得快活?”母亲伸长脖子问。

我急忙代云云说:“母亲,云云有这样的好婆婆、好家庭怎不快活?”

“云云,有一件事情我想问你,”母亲把身子整个向前探了过去,带点神秘和诡谲问:“你知道你以前的相好在那个世界的‘新居’吗?”

“我哪个相好?”云云紧张地问。

母亲笑了,安慰她说:“孩子,你别紧张,我不会对你有半点抱怨。我问的是那个驶着汽车过山翻坑底里的好后生。”

“不,不,我和他,绝对没……”她指天指地在为自己申辩,洗刷自己的心灵。可惜怎么也说不清道不明,眼泪已花花在流,她好委屈啊!

“你们夫妻应该去那夭寿的好人坟上上香,办副三牲,烧串纸钱……”

“为什么,为什么?”云云焦急而又紧张。

“我早看出,你脸上有股阴气!”母亲指着云云的额门。“我还发现,你带着新婚的丈夫半夜里往深山老林散步!”

“不,不,母亲,这不是她,是我逼她,我逼她干的。”

我大声替云云叫冤。“你老人家请相信,绝对不是云云的责任!”

母亲不容我争辩,武断地说:“我不管是你带她还是她带你,都不是没有原因。你们身上都有阴气,上年纪的人都知道,是冤鬼缠身!”说完,把放在柜台上的搪瓷盆盖揭开,盆子里又即冒出热腾腾扑鼻肉香。

“吃点心吧!这是没坐过蛋的鸡姑娘,我又放了一把杞子。这些天光瞎忙,没做点好吃的给你们补身子。”母亲边说,边把肉和汤分别用杓子杓到陶制的饭钵里。

我正端过其中一碗,准备动后子。云云站起来,伸手就把我的筷子抢过去:“好人,你不能吃?”

“为什么?”

“为什么?”我和母亲都吃惊地问她。

云云哀求地说:“妈妈,你饶了我们小俩口吧,我知道,你炖鸡的水是死人骨头罐里汲来的。中午时光,我看见你到山上,用军用壶汲死人骨头罐里的水,然后又看见你把汲来的水倒去炖鸡……”

我如晴天霹雳,正想说句什么,母亲却抢着说:“这是圣药,是治发大烧和神经错乱的秘方。你们得吃、吃个干干净净。而且,杨洋你已喝过几次……”

我已经喝过几次了,还争辩什么?我无词以对,争辩何益?否则只能激化婆媳和母子间的矛盾。再说,我在朋友家看过一本叫《药性赋》的古医学著作,似有这类记载。我当时觉得此书纯属荒唐,哪里知道若干年后竟报应在我身上。不过,云云无病,她一个“六根清净”的姑娘能服下母亲汲来的“圣水”?至于我,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有些将油不也是用动物骨头熬制的吗?子是,我整盆子端过来,大口大口地吃,大口大口地喝。因为有病的不是她而是我。常人看来我真的反常了,得了精神病,需要服药,他愿药到病除,母亲妙手回春。

云云和母亲都瞪大眼睛看着我这不平常的举动。直至喝下最后一口汤。

自此,云云脸上青春少女的笑容消褪了,笼罩在她脸上的造一种幽怨、悲戚,痛苦与哀愁。不过,她依然很美,认真琢磨,有点象林黛玉式的古典病态美,她照样能使英俊的青少年男子倾倒。

蜜月和新婚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小俩口除了正常的性生活外,拫本谈不上爱。但是到我回机关的时候,云云一样对我一片痴情,难分难舍。至于我,和云云多半缠绵不休的恩恩爱爱已经成了过眼云烟,仅只在那战栗的心灵中留下了真实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