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价值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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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审美价值的特性(一)(2)

例如,将审美活动同伦理道德活动比较,我们会看到后者对于愉悦性和游戏性,常常避之唯恐不及。进行伦理道德活动时,人总是处于理性的支配之下,人的精神状态是清醒的、理智的、郑重的、肃穆的,有时甚至是庄严的。中国古代,父母去世,儿子要“丁忧”三年。“丁忧”中的儿子,要摒弃一切娱乐活动,以虔敬之心尽孝。文天祥满身浩然正气,从容就死;无数抗日烈士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英勇捐躯,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们树立了崇高道德的楷模,正义善良的人们每逢想起他们,都会敛容正冠,肃然起敬。伦理道德价值不能包含审美价值中那样的愉悦性和游戏性。

再如,将审美活动同宗教信仰活动相比较,我们会看到审美活动中的愉悦性和某种轻松的游戏状态,与宗教信仰是尖锐冲突的。《西游记》中的孙猴子可以拿玉皇大帝开玩笑,也可以在如来佛面前嬉皮笑脸,对观世音菩萨肆无忌惮;但是宗教信仰活动中,这种愉悦性,这种游戏心态和游戏状态,却是犯忌的——在佛教徒进行法事活动时,假如孙猴子以嬉皮笑脸之态进行调侃,将绝对是大逆不道。你在基督教堂做礼拜的信徒脸上,也看不到笑容、听不到笑声。在艺术家们创作的基督耶稣的绘画和雕刻作品中,似乎也没有看到过笑的形象。有关佛的绘画和雕刻中倒是有不少笑的形象,但那根本上不是审美愉悦,而是大慈大悲的宗教关怀。近年又有一条轰动世界的新闻,更进一步证明宗教信仰与游戏、调侃,几乎誓不两立。2005年9月30日,丹麦报纸Jyllends-Posten刊登了12幅关于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的漫画,将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描绘成戴有炸弹图案头巾的形象,而且文字的描述这样说:穆罕默德向死去的“人弹”表示,用来慰劳自杀袭击者的处女已经用完。这些政治漫画作为审美活动的产物,其中包含明显的娱乐、游戏、调侃的因素,被穆斯林视为对他们神圣宗教信仰的亵渎,激起穆斯林世界的强烈抗议。2005年10月,来自10个穆斯林国家的大使已经向丹麦首相拉斯穆森发出责难,拉斯穆森以政府不能干预出版自由为由拒绝介入此事。但是当2006年1月这些漫画出现在挪威基督教报纸Magazinet和其官方大报Dagbladet的网站上后,矛盾急剧升温。伊斯兰的阿訇们在布道时也纷纷指责丹麦,穆斯林按捺了许久的怒火再次指向西方世界,至1月27日沙特政府召回驻丹麦大使之后达到了高潮。中东地区已经开始出现焚烧丹麦国旗等街头抗议事件。利比亚也跟随沙特,从哥本哈根撤出了驻丹麦的大使,并关闭了丹麦大使馆。埃及议会也要求政府采取这一行动。科威特和约旦政府则召见丹麦大使要求他们给予解释。黎巴嫩总统拉胡德对卡通漫画表示谴责:“我的国家不能接受所有对宗教的不敬和侮辱。”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司法部长则宣称:“这是赤裸裸的文化恐怖主义,绝对不是所谓的出版自由。”世界各个伊斯兰国家和组织包括英国穆斯林协会均对丹麦表示谴责,并在伊斯兰国家中发动了对丹麦货物的抵制。

26审美愉悦的广义内涵

这里所说审美价值的愉悦性,绝非单指喜剧(现实中的喜剧和艺术中的各种喜剧、笑剧、滑稽剧、幽默故事、相声、小品等等)的笑给人的欢快,而是具有广义的内涵。悲剧给你的包含痛感的审美净化,崇高给你的充满惊异的心灵提拔,优美给你的春风化雨般的抚慰……总之审美的一切价值形态给你的潜移默化的灵魂陶冶和各种样式的审美享受,都包括在我们所说的审美愉悦之中。

大家最易于想到的是喜剧带给人们的笑。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包括现实喜剧和艺术喜剧在内,人类生活的笑,绝大部分都应该和审美愉悦联系在一起(大概只有极少数例外,如法西斯分子、日本鬼子的奸笑和狞笑,应该不在其中)。如果没有笑、没有喜、没有滑稽、没有幽默,生活不但太枯燥乏味,而且更加重要的,生活将是不完整的、残缺的。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曾说:“世界历史形式的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喜剧。在埃斯库罗斯的《被锁链锁住的普罗迷修斯》里已经悲剧式地受到一次致命伤的希腊之神,还要在琉善的《对话》中喜剧式地重死一次。历史为什么是这样的呢?这是为了人类能够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我们现在为德国当局争取的也是这样一个愉快的历史结局。”马克思在其他地方还多次提到历史的“笑剧”、“历史的讽刺”、“文雅的嘲笑”等等。愉快的诀别,就是遵循自然的规律和历史的规律,让该去的去,该留的留,该死的死,该活的活。这样笑着愉快地同过去告别,应该十分坦然。中国传统有“红白喜事”之说。“红”喜,结婚、生子等等,自然是高兴的事,少不了笑和喜;“白”喜,指死了老人,在中国人看来,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件喜事——顺其自然,得其所矣。正如毛泽东曾经在某次讲话中幽默地说过的,对这样的死,应该庆祝其辩证法的胜利。这也就是马克思说的“人类能够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而马克思所谓“历史的讽刺”,则是对本该去却赖着不去的东西,用笑催促它去;如果它伤害历史,则用笑予以精神鞭笞,促其死亡。上述的喜和笑,都应该属于历史和现实中喜剧的愉悦。关于喜和笑,历史上一些哲学家、美学家作过不少论述,如古希腊的亚里斯多德在《诗学》第二章和第五章谈到喜剧,说“喜剧总是摹仿比我们今天的人坏的人”,“‘坏’不是指恶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种是滑稽。滑稽的事物是某种错误或丑陋,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现成的例子如滑稽面具,它又丑又怪,但不使人感到痛苦”。这就是说,亚氏认为滑稽的笑不能造成伤害和使人感到痛苦。法国学者让.诺安在《笑的历史》一书中约略回顾了历史上哲学家对笑的研究。我摘录几条:

古罗马的西塞罗认为,嘲弄你同伴的错误,借助夸张和讽刺,假装天真,揭露对手的愚蠢,这些都是逗笑的极好方法。西塞罗还说,在所有笑话中,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的,才是最精彩的笑话。

西塞罗之后约一百年的古罗马修辞学家昆提利安指出,若想制造真正的笑,关键在于如何掌握分寸。

18世纪,法国学者孟德斯鸠认为笑来源于我们的一种最深沉、最严肃的情感:傲慢。

19世纪的黑格尔在《美学》中论述了诙谐和滑稽等问题,说愚蠢、荒谬与诙谐毫无共同之处,但都能令人发笑;此外还有嘲弄的笑、轻蔑的笑,以及绝望的笑。

叔本华认为“笑不过是因为人们突然发现,在他所联想到的实际事物与某一概念之间缺乏一致性而导致的现象,笑恰恰是这种鲜明对比的表现”。

波德莱尔说,人的笑,产生于人的优越感。

柏格森认为,滑稽是人类独有的特性。笑伴随着冷静。笑的最大敌人莫过于激动。笑来自单纯的理智。笑是附着在活人身上的机械性动作。等等。

我补充几个例子。

一个是德国大哲学家康德,他在《判断力批判》中给笑下的定义是:“笑是由于一种紧张的期待突然转变成虚无而来的激情。”

另一个是俄国著名学者普洛普,他在《滑稽与笑的问题》中指出:“笑是各种各样的。有的笑并无恶意,而是包含着喜爱;可是人也会有恶意的甚至恶毒的笑,例如刽子手的狞笑。当然,更多的、更常见的是富有幽默感的,或者讽刺的笑。其实,人们是无法从现象上毫无遗漏地对各种笑进行描述的,笑的样子简直是无穷无尽:微笑、大笑,狂笑、傻笑、抿着嘴笑、咧开口笑、嘻嘻而笑、吃吃而笑、强笑、苦笑、讪笑、淫笑、冷笑、奸笑、蠢笑、羞涩的笑、放肆的笑、得意的笑、无耻的笑、刻薄的笑、挖苦的笑、忧郁的笑、开心的笑、连讽带刺的嘲笑、歇斯底里的疯笑……”实际上,笑的种类和形态,远比一般人看到的丰富。

所有这些笑,不管是欢乐的还是痛苦的、幸福的还是不幸的、杀伤性的还是抚慰性的,绝大多数都可以和应该成为审美愉悦的诸种表现形态。

有人说,喜剧之欢乐是审美愉悦,这很容易理解;但悲剧给人的总是“痛”,你怎么也说是“愉悦”呢?

不错,表面看来,悲剧的确是令人伤心的。先看现实中的许多悲剧。1976年1月8日周恩来逝世,出殡那天,十里长街自发聚集了百万民众挥泪送别。是年10月四人帮倒台。一次在工人体育馆举行的大型演唱会上,老歌唱家郭兰英在演唱悼念周总理的一首歌时,泣不成声,昏倒在地。近几年,又不断传来群众自发为舍己救人的英雄洒泪送葬的消息——2004年,河南数万民众为一位女公安局长任长霞举行葬礼,哭声震天;2005年2月,一个在铁道上抢救两名儿童而献身的河南农民工李学生使百万温州市民陷入悲痛之中;2005年5月,南京10万人哭送以身挡车救学生的女教师殷雪梅,她的学生们为她洒下世间最纯真的泪水。艺术中的悲剧也常使人悲彻心底。元杂剧《赵氏孤儿》描写的程婴、公孙杵臼、韩厥等人舍生救孤的故事,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李尔王》《奥赛罗》、《罗密欧与朱丽叶》等四大悲剧中主人公的遭遇,曾经使多少有良知的人们灵魂为之颤抖……

然而,在悲剧审美中,那灵魂的颤抖却不仅仅是“痛”,而常常是痛感和快感混在一起。柏拉图就约略谈到这个问题:“在哀悼里,在悲剧里和喜剧里,不仅是在剧场里而且在人生中一切悲剧和喜剧里,还有在无数其他场合里,痛感都是和快感混合在一起的。”而且,悲剧中的痛感也能够转化为快感。悲剧里确实有悲有痛有泪有苦,但是更须注意的是这里的悲痛如亚里斯多德所说有“净化”作用。亚里斯多德是在给悲剧下定义时谈到“净化”的。在《诗学》罗念生译本中,“净化”(katharsis)译为“陶冶”:“借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然后,罗念生作了一个较长的注:“‘陶冶’原文作katharsis,作宗教术语,意思是‘净洗’,作医学术语,意思是‘宣泄’或‘求平衡’。亚里斯多德认为人应该有怜悯与恐惧之情,但不可太强或太弱。他并且认为情感是由习惯养成的。怜悯与恐惧之情太强的人于看悲剧演出的时候,只发生适当强度的情感;怜悯与恐惧之情太弱的人于看悲剧演出的时候,也能发生适当强度的情感。这两种人多看悲剧演出,可以养成一种新的习惯,在这个习惯里形成适当强度的情感。这就是悲剧的katharsis作用。一般学者把这句话解作‘使这种情感得以宣泄’,也有一些学者把这句话解作‘使这种情感得以净化’。”按照罗念生的解释,katharsis一词可以包含净化、陶冶、宣泄等意思,单译为“净化”时,最好说明包含“陶冶”、“宣泄”等含义。真正悲剧里的泪水特别纯净,它能冲刷掉人的灵魂中那些不洁的东西,使人精神上更干净;它能杀灭那些卑劣的病菌,使人变得更高尚;它能陶冶性情,宣泄窝在心里的不平之气,使人变得平和、文雅、大度。看悲剧的人们以泪洗面之后,常常感到浑身轻快了许多,心灵干净了许多,心情愉快了许多——这样痛感里面就有了快感。因此,悲剧虽悲虽苦,但人们还是发自内心地、自觉自愿地去“悲”去“苦”。多带几条手帕去流泪,感觉那是一种心灵的享受。真正的悲剧本身,总是死中包含着生,悲中包含着乐。悲剧中充满着死与生、悲与乐的辩证法。正如苏联美学家尤.鲍列夫所说:“……由悲剧向喜悦的过渡是悲剧的奥秘之一。休谟早在他的专题论文《论悲剧》中就注意到,悲剧的情绪包含着悲痛和欢乐,恐惧和愉悦。……从观念和事态的角度来看,悲剧的规律性是死亡向复生过渡,从情感的角度来看,则是悲哀向欢乐过渡。悲剧的情感——深刻的悲哀与高度的欢乐相结合——表现在不同民族的艺术中……”此言甚得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