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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白海豚(1)

海鸥出没在风浪里,海鸥的身世就是一个谜。海鸥说,我是俺爹在海滩上捡来的,但我却葬送了他的一条性命。那时候我在岛外上高一,那天是个黑色星期五,我刚回到家,站在自家的三层小楼上,能看到乳峰口的海湾,那里有个码头锚地,停泊着许多出海归来的渔船,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乳蜂口边防检查站走去。我大声地喊着:韩叔!韩叔!韩叔就是韩林,他听到我的声音,停住脚,看见是我站在阳台上喊他,就拐了个弯儿从小径上向我家地方走来,我家有幢像别墅花园样的小楼。我从窄窄的楼梯下来迎他。那时俺还是纯情少女,高高的身条,白净的脸面,大眼睛看着韩叔微笑。韩林说,我们老海怪的女儿长的仙女样。俺昕了脸上就飞起潮红。

韩林间,闺女,你爸和菊花姨呢?我说俺就是跟你说这个事的。俺爸和菊花姨一早就下海了,说是去大连,我看是去海那边了吧。韩叔清楚,前一段沿海走私风刮得很凶,没有渔船出海回来不夹带走私货的,日货韩货一堆一堆的,上来码的像小山样。内地人儿成帮结伙儿乘船过海米买,都是海外的电器服装什么的。我爹老海怪以前带领渔民捕鱼撒网,妇女姑娘们织鱼网的月牙湾,成丁交易走私货的市场。国家下令打击整治以来,韩林叔和他的缉私处每天都要抓着几条船。乳峰山下的小渔村在很短的时间就暴富起来,我爹也在远离村庄的海湾里盖了三层复式洋楼,后来说是金盆洗手了,但也不出海打鱼还娶了个年轻老婆搁在家里养着哩。

我爹是前几年下海搞货凶的人。那时国家没怎么管也就算了。他扣了半辈子光棍,把俺拉扯大很不容易。不了解底细的人,包括边防检查站晚来的检查员,没人能看得出俺不是老海怪的亲生女儿,看他现在的老婆小,还以为是前头老婆生的呢!就连俺自己也不知道身世是怎么一回事情。

俺寻崽着我应该是“文革”期间出生的,那时候常有人偷渡出海,抓回来就是叛国投敌。那时候俺爹在海边撑渡船,小岛子上住着儿户渔民,有时候小岛到韩林住的那个镇子上买个油盐什么的,镇上的人也好到小岛上的海滩上赶海,那里能捡到鲍鱼和海参。小渡船来来往往也没歇时。那天他大清早起来过海,走到海滩上看见一个包裹,潮水已经浸到包裹底下了,包裹外面都湿漉漉的了。他赤巴脚去捡,谁知是个小婴儿,小脸蛋冻得紫紫的,小嘴儿一撅撅的哭不出音儿了,老海怪赶忙把婴儿抱在怀里头,温暖着,喜的他流出泪来。那灭上个天色蓝,霞光灿烂地洒在海上,明亮而妩媚,老海怪抱着婴儿跑到检查站,那时候韩林还是站长。他老远就喊,韩大哥唉,海神娘娘大发慈悲了,给俺送娃儿米了呢!那天韩林家里雪梅婶放下在床上穿农裳的小韩跃,赶快换掉湿漉漉的襁褓,抱起婴儿就给婴儿喂奶。韩林问他,老海啊,你打算怎么搞这娃呢?老海怪一脸兴奋地说,我做梦都想娃,我要把她拖大,我老海这一辈子也不想娶老婆了。我要把她拖大呢!海鸥说,三岁多以前,我一直寄养在韩林叔家,那时候韩跃断奶了,我就接着吃雪梅的奶,海老大每天还是撑渡船,每月送来三五块钱的孩子生活费。后来不让单干了,俺爹就在捕捞队出海打鱼。他日子过的不舒坦,可还要把我领回去养。雪梅婶不让说他不行,他非要坚持,说的都想哭了。雪梅婶没法就说,不是不让你养,孩子该上学了,你不能不让她念书啊!那一天傍晚,暮色笼罩着海滩,韩林叔查完船绕到渔村,他看见俺家的破棚子里暗暗的。一盏煤油灯下,我和爹一个在补鱼网,一个在做作业,他正要进去,我放下作业,看爹织鱼网,黑豆似的眼睛瞅着爹手上的网梭说,爸,我给你补吧,看你眼睛不管用丁。爹说,娃,快做你的作业,我能行呢!我挪开板凳,绕过桌角把爹的梭子拿去了呢。六七岁的小女孩儿,脑袋刚过桌沿儿,梭子在小于上蠕动。爹在屋里看着女儿,眼里泪光闪闪的。韩林叔看着心酸,悄悄地走了。

过了两三天,雪梅婶子把俺家的旧鱼网拿去了,补好了让韩跃送去。雪梅在岛子镇上教了十几年的书,俺的学杂费,几乎都是她垫交的。两个孩子跟着念书,校里校外,形影不离,小时候俺一直把韩跃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俺是韩跃的小尾巴。可是俺爹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几次打算让俺退学,被雪梅婶劝住了。“文革”后期,爹过海把俺接回岛子,他又来到检查站,眼泪汪汪地说,韩大哥,雪梅嫂,我想出几年远门,把娃儿托付给你们,如果我不在了,就是你们的女儿……

那时逃外的人很多,天天不断,韩林叔包为反偷渡的事情伤透脑筋。他问,老海啊,你也要到海外去吗?

俺立刻就眼泪簌簌地流了。爹也眼圈红了说,韩大哥呀,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你讲。你管边防的,知道了不管不行,可是你抓得住过海的外地人,抓不住我们岛子上的人啊。我不走不行,可我放心不下是娃儿,她太小了,我也不愿意走啊。韩林叔能说什么呢?苍白地劝他不要走,妻子在一旁默默地把当月的工资拿出来了,他把这钱给他,说我知道你日子难过。俺爹眼泪忍不住了,他说什么也不肯要,我接了,给雪梅婶跪下抱住她的腿喊阿姨啊!爹的汨就哗哗地流出来了,他的脸涨的紫红,忽然双膝跪地,说我老海也是一条汉子,活的不像人样子,连女儿也养活不了,我不是人啊……韩林真是心如刀绞,只好劝我们父女别这样!后来逐渐开放,海上出现了走私活动,公海上停放海外轮船,像一个巨大的海市,那些渔船以捕鱼为名,实际是走私物品,卷入的人越来越多,像大海上涨起了的赤潮,乳峰口的小岛小镇成为本地走私物品的集散地。俺爹开始给人当线人,说好价钱,把人带过来取货走人,他得到一笔中介费。后来合伙和人弄了一条船,再后来单人独船下海,往来于琴海之间,干起了一笔笔大桩的走私生汁,发了财,从内地娶了个年轻姑娘菊花做媳妇……

韩叔多次出海缉私,这次出海他的内心却有一种沉重的抑郁和迷乱。我爹出海了,还是我透露的信息,我可是老海怪的女儿呀。我对韩叔说,俺爹和菊花姨到深海去了,俺家的麻栏船也换了大马力柴油机了,昨天爹还和那边不是正道的人在一块儿喝酒。韩林想,老海怪几年不出海,又想干大名堂了,是啊,他娶了菊花,海里捕不到鱼,又不搞养殖,以前的积蓄也差不多了。虽然过去的时光他和老海怪留下了深厚的情谊,如果他真的干出大案,他不得不亲手把他送进监牢,感情上有些过不去,其实他也想对俺爹敲打敲打罚他大一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国家三令五申不准搞走私活动,可是有些人啊就是不听,真抓老海怪,他心中的波涛难以平静。这时候有两只白海豚追在缉私艇屁股后而,在浪花中跳来跳去的,一跳蹦儿尾巴甩得老高!

谁也想不到这个夜晚会出大事儿呢?

就在那天夜晚的海面上,先后出现了两条船,海鸥说,这两条船都进入了韩叔的视线,因为他和检查员穆小云还有诸葛山一夜没合眼,就等着捕获这条大海豚!

前面说到穆小云上到初中就辍学了,是因为学校停了课。他父亲怕他在社会上学了坏,十六岁就把他交给韩叔,让他经受大风大浪的锻炼,韩叔只要出警都带着他。有了这段经历,后来父亲才让他到武装警察部队当兵,他有一米八多的个儿,到北京就被选到国旗班当旗手,一次外宾观摩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他有很潇洒的扬旗动作,过后还受到军委主席的接见。那是后来,现在他是韩叔手下的一名小兵。

天亮了,缉私艇先是发现了一只机帆船,在靠近小石岛时又发现了俺爹的麻栏船。小石岛驻过部队,后来撤销了,但有个废弃的码头,可以停船检查。

两条被缉获的船一块儿靠上了小石岛废弃码头。俺爹的船先在边上候着,他们都上了机帆船,那船乱哄哄的,船老大脸色如灰,儿个船员也很散漫,三三两两的站在船舱周围,垂头丧气样。他们从舱里搬出来的盐包在甲板上一堆堆乱摞着。诸葛山就站在几个麻包旁,拆开封口一提袋角那盐就白花花地流了一地,夹在里面的是一台台装在塑料薄膜里的照相机。

这时韩叔从俺爹的船上出来,也顾不上别的,就把正要发作的酒精吐进了大海。韩叔他们在海上蹲守了一夜,缉私艇上没有什么东西吃,诸葛山和穆小云都饿的要命。韩叔就到俺爹的船上搞吃的。俺爹把韩叔请到麻栏船上,让菊花姨炒了几个菜,老哥俩坐下来喝酒。他刚才喝下一大碗酒时就打好丁这个主意。这碗酒要不喝下去,俺爹就会怪罪他,他们有多年的交情,他看出俺爹想把他弄醉,两个人还在船上划拳,说是喝酒,其实各自都想着心事。谁输了都得喝,不喝是孬种。韩叔不想现在就把关系搞僵,他是硬撑着空肚子喝了一海碗,他上来就全吐了。他接过穆小云端给他的凉水,漱漱嘴又咽了几口才好受了一些。穆小云知道老海想把他灌醉。韩叔说他是想把我搞醉,但没有,他拔出腰里手枪,说,你到船尾去监视老海怪的行动。穆小云说有那么严重吗,韩叔说,我不敢肯定,如果有就是大事。穆小云点点头就走了。诸葛山在那条船清点那些相机,船老大看韩林过来,就耷拉着脑袋,像罪犯似的。按照国家的法令我们要没收你夹带的物品,还要罚款。你擅自停靠海外船只,回去以后要向当地公安机关报到,听候处理。船老大站的端端正正,额上开始冒汗。他们从那条大船把没收的相机搬到小艇上,重新装好舱,交了巨额罚款。船老大留下了详细地址和姓名,机帆船离开了旧码头。诸葛山对着那船冒烟的屁股骂,他娘的,太便宜他了。

韩林没说话,他瞅着俺爹的小船,漂泊在那儿,俺爹已经不在那儿了。穆小云说,老海怪进舱了,没发现他搞过什么名堂啊!

韩林说他和那些人不一样,要防止他,心里想说什么,不敢往下想了。

诸葛山和穆小云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上了俺爹的船,他们就控制了船头和船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