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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23

唐义慧瞒着家里人,偷偷考取了国立北平大学文理学院化学系。

她小学毕业后,就读于大哥的学校——武昌艺专的附中。完成中学学业后,她选择报考了北平的这所学校。

她之所以要瞒着家里人,是因为母亲不同意她到外地读书。

母亲大概觉得子女们走得太散了,况且,老六远走高飞了——没有像当初她设想的那样“不远嫁”——老八是身边的唯一的女孩子了,她要将她在身边留着。

但是,在唐义慧的身上,却有一种不安分的因素。她自小受兄嫂们和姐姐的宠爱,在许多事情上他们都护着她、让着她,这就多少养成她一种桀骜不驯、争强好胜的性格。在家中,她成了说一不二的“八王爷”,唯她敢跟老太太顶嘴。老太太摔碗,她就砸盆,谁也拿她没辙。大哥请了武昌艺专的那位白俄“肖”老师教她和宅静弹钢琴,她嫌人家胳膊上的毛太多,不练!读到陈子昂的“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诗句,立即壮怀激烈心潮澎湃,晃着脑袋反复动情吟咏,把自己感动得不得了。有位算命先生说她若是个男子,必定当个大将军。她翻看家谱,发现没有自己的大名(家谱只列男性的名字),就一把抓起家谱要撕,哥哥们赶紧将它夺过来,把它藏了起来。考上高中时,成绩不理想,是班上的倒数第二名——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瞄上第一名就玩命地追,高中毕业时,名次排上全班第二名。这个时期她读了居里夫人传记,陈子昂的那股情怀又涌上了心头,发誓要当居里夫人。年轻人的心,总是充满着对外面的世界的向往。而六姐的“远走高飞”,五哥的远渡重洋,更激发着她对外面世界的热切憧憬,何况,还有“幕后鼓动者”居里夫人呢!于是瞒着母亲和兄嫂们,她报考了北平的这所学校。

当录取通知书拿到手的时候,母亲的劝阻就更不起作用了。而兄长们,更不会刻意要把她圈在家里。

她北上走了,实现着远走高飞的梦想。

这一年是1934年。

不久,家里收到了她寄回的照片,照片上是她的肖像,她给照片中的自己添上了胡子,并在照片上龙飞凤舞般题了一行字:“我是八王爷!”

不过,老八走了不久,老五却回来了!

唐一禾是于1934年冬回国的。

他带着“遥远海洋的气息”,回到了阔别5年的祖国。

他是载誉而归的。

他的行李中,有他带回的自己的700余幅油画和素描作品。他在法国期间所做有3000余幅油画和素描,但大部分被学院留下来了,这700余幅,也是经过再三交涉才要了回来,并带回国的。

他在巴黎的成就、所取得的名誉,早就不翼而飞,传回了国内,在国内的艺术界流传着。

所以,他刚踏上祖国的土地——上海,便受到上海艺术界的礼遇。上海良友出版社知道他在法国的作品被大家所推崇,闻知他回国正途经上海后,连忙与他接洽,要出版他的画集。但他婉言推辞:“我还年轻,暂时不考虑这些问题。”

他对名利本就看得十分淡薄,而这时候占据他心头的是对祖国的忧思:因为阔别后再见到的祖国面貌依旧,满目疮痍,社会仍然黑暗,人民仍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感慨万千,心在流泪。

他奔向故乡,归心似箭!

他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土,回到了亲人们的身边。

他看见年迈的母亲,因年岁的增加和长期的思念,头上又增添了许多苍苍白发。

他看见大哥因过度的操劳,头顶竟变成了不毛的秃岭!

亲人们呀,为了我,你们受苦了!

亲人们因他的回来,欣喜万分,久别后的团聚,家中充满了欢庆的气氛。母亲将儿子端详个没够:儿子变了,变得仪表不凡,有了堂堂男儿气度。她流下了喜欢的泪水,一颗心也安稳了。

大哥即从弟弟脸上看到了经历苦难和磨砺后的坚毅,看到了因艺术和情感的升华而变得成熟的精神气质。他把弟弟带回的油画和素描作品一件件细细观赏,他看到了弟弟扎实的素描功底、精湛的油画技艺、富有个性的绘画风格,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不善言表,只是边看边把头点个不停,象鸡啄米似的。

闻知唐一禾留学回来,亲朋好友们纷纷前来探望,祝贺他学成归来。一时间唐家门庭若市,不少人还慕名求画,或请他画肖像,让他应酬不暇,还不能不做许多推辞。稍有了空闲,他就让大哥坐在自己面前,说:“大哥,让我给你画幅头像素描吧,别人我可以推辞,一定得给你画一幅。”他似乎觉得对大哥的最好的感激和回报就是给大哥画幅画,也是让大哥对自己的画技做一次直接检验。

他给大哥画的头像素描,使用一种“擦”的方法,快速表现出微妙的调子,给人以坚实而轻松之感。大哥看后又是满意地点头。

唐一禾还特意专程拜访了蒋兰圃先生,并为他画了像。他画出的蒋兰圃先生那银须飘拂的形象,表现出了蒋兰圃先生那超然物外的性格特征。

忙过一阵之后,家里终于较平静了,大哥问起他今后的打算。他说:“我还是回学校上课吧。我去巴黎学习,就是为了求得绘画上的提高,再把技艺传授给学生的。”

大哥说:“现在是学期中,课都排下去了,上课的事,下学期再说吧。”

唐一禾听了,想了想说:“如果是这样,我到民间去。”

“到民间去?”

“是的,到民间去!”唐一禾激动起来,说:“大哥,我出国几年,现在回来了,看到祖国没有什么变化,大众的生活仍然这样困苦,心情就感到沉重。我在想,我能为祖国做些什么呢?我没有其他能力,手中只有画笔。我要用手中的画笔,去反映民众的生活和情感。我也想到民众中,寻找一些我所需要的东西。”

大哥听了,赞许地点着头,他觉得五弟真的成熟了,有了自己的艺术观,懂得用画笔去担负民族的命运。

唐一禾一头扎进了民众之中,他每天早出晚归,到工厂、乡村、街头去。他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劳动的场景中,他去的最多的地方是码头,观察码头工人的劳动,画了大量的描绘码头工人形象的速写。他还做了一些反映码头工人的油画,比如一幅一百号横幅油画,表现的就是武汉关码头工人背负棉花包的劳动情景:远景是简练的笔法画出的武汉关以及码头斜坡,加强了凄凉的感觉;前景充满一排由下而上的,由小而大的作匍匐状的工人,包大人小,形成对比,表现了重压和痛苦。

有一天,他又准备出门去写生,大哥说:“等等,有一个老师,想与你探讨绘画方面的一些问题,我让她与你一起去写生。”

不一会,等的人来了,是一位姑娘。

大哥介绍说:“这位是熊明谦小姐,是你出国后来校的,毕业后留校任教。”

熊明谦大方地与他打招呼。他也热情地与她打招呼。

熊明谦在武昌艺专读完专科,又转为本科,毕业后留校,现在是一位教师了。

他们结伴去写生。

走在路上,熊明谦心里有些激动。她的心中,早就对这位出国留学且有名气的他有着一种神秘感,这会儿见到的他,是那样朴素、热情,平易近人,丝毫没有什么架子。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她紧跟慢跟,总感到吃力,有时就落在了后面,当他意识到自己走得快了,就停下,歉意地一笑,等她跟上了才又动步。她试探着问他在外国学习和生活的一些情况,他一一回答,但语气很平淡,没有渲染的成分,就像说起一些平常的日子、平常的生活。这让她有些许的失望,因为她听说他在法国时吃了很多苦,且有很大的成就的,在她的想象中,他一定经历了很多不平常的事情,度过了很多不平常的日子,他怎么却这样轻描淡写地一说而过呢?她感到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但越发觉到他的朴实无华。

他也问她的一些情况,问她怎么喜欢上绘画的,问她家里的情况,家里人对她学画的态度。她觉到他的问话透着一种真诚的关切,于是有了谈话的愿望。她告诉他父亲如何支持她绘画,并讲起她的一位伯父对她绘画的迥异态度:她将自己在学校画的人体素描带回家中,父亲很开明,还把它们拿给别人看,她的伯父看了,却发了脾气:“一个姑娘家,怎么画这样的东西!”生气地一把把画夺过去,撕了个粉碎……他听了,哈哈大笑:“看来,你有一个开明的父亲,也有一个封建的伯父哟!”

“今天去哪里写生?”她侧过脸,问他。

“到码头去吧!”他答。

“好像你特别喜欢画码头工人?”

“是的。”

“为什么?”

“我一开始也不清楚为什么,后来,才有了一些感悟。”他停了下来,转身对着她,说,“我当初决定到民间去,就是想寻找一种东西,但寻找什么,心里却是朦胧的。”他边说,又转身向前,目光透向远方,“后来,我去了几次码头,很快被码头工人的劳动场景吸引住了,并受到震撼。码头工人是生活在我们这个社会中的底层人物,他们的劳动非常艰辛,他们的生活非常困苦,他们是苦难的象征。但他们在劳动中又最能体现力量,体现坚忍不屈的精神。他们不论是粗壮还是瘦癯,他们的肩膀、他们的腰板、他们的双腿都透着力量。这力量是在生活的重负中磨砺出来的,有了这种力量,他们才能承受生活的重负。他们的脸上有哀伤、忧愁和迷茫,但他们不怕重负,再大的压力,哪怕压弯了腰,他们也要挺住,往前走……于是我想到,这就是我要寻找的东西,这就是我们这个苦难的民族生存的根基。”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声音低沉,但她听了,却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一种激动……

这以后,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这样的日子。

经过一段时间后,他们结婚了。

回过头来看,他们的相处,似乎是大哥唐义精有意安排的。再往前追溯,在唐一禾还在国外的时候,唐义精就曾在熊明谦面前有意无意地经常说起他,似乎也是为了让她心里留下他的印象。或许唐义精早就考虑到五弟的年龄不小了,但因为求学无法谈及婚事,作为大哥的他,不能不为弟弟回国后的婚事事先做些筹划,做点铺垫,免得临时仓促,耽搁太久。

是为当大哥的良苦用心也!

在我首次去到武汉的一些日子里,我与熊明谦姥姥坐在她的客厅里,谈起往事。在经历了许多苦难沧桑后的她,这会儿的回忆显得平静、从容,她说话细声细气,从表面看似乎没有大的感情波澜。但从她的谈话中偶尔停顿下来,进入沉思和回忆时,我依然可以觉察到她心灵深处的一份沉重。

她还与我谈起一件事——这件事我从来未曾从其他人的口中听说过,众多的回忆文章中也未写到过。但这件事就很能说明当时唐家家况的艰难、唐一禾在巴黎时经济上的困窘,从中又能体味熊明谦姥姥对爱情、对艺术、对生活的特有态度。

是这么一件事:唐一禾在巴黎美术学院毕业后,要回国了,却身无分文,回国的旅费成了问题。一位好心的女同学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伸出了援助之手,借给了他600银元,才使他解决了问题。熊明谦在婚前就听唐一禾说起这事,她结婚时父亲给了她400银元做为陪嫁,她便将这400银元交给唐一禾,用于还那位女同学的钱。还欠200元,打算以后有钱了再还,但后来与这位女同学失去了联系,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我听着熊姥姥讲述着这件事,景仰她年轻时不计较钱财、与心爱的人同甘共苦的精神,同时对那位不知名的女士的慷慨解囊怀有一份感激之情。

24

新的学期开始了,唐一禾回到了武昌艺专任教。

在这之前,唐一禾接到了徐悲鸿先生的邀请函,要聘他到徐悲鸿主持的中央大学艺术系执教。徐悲鸿留法期间,也在巴黎美术学院学画,是唐一禾较上届的同学,当然知道唐一禾在绘画上的造诣。他回国后执掌中央大学艺术系,深知高素质师资对教学的重要,正四处广招贤才。得知唐一禾回国后,他自然不会忽略这位巴黎美术学院的高才生,邀请函立即追踪而至,想将他罗致而去。中央大学比起武昌艺专这所私立学校来,条件自然要好,聘金也就不菲(而武昌艺专却经常发不出老师的薪酬)。这对于一般人来说,是有很大的吸引力的。唐一禾接到他的信,读后淡淡一笑,遂将信交给大哥。唐义精读后,对他说:“徐先生也是求贤若渴。主意你自己拿吧。”唐一禾说:“我知道怎么做。”

他给徐悲鸿回了一信,婉言谢绝了他的聘请。

他决意留在武艺,他不可能抛弃他最初的乳娘。他要协助亲爱的大哥,与大哥同舟共济,为大哥分忧解难,一起支撑这所大哥倾注了全部心血却仍处于顽强维系的学校。

这对于徐悲鸿先生来说,未能罗致到唐一禾,总觉得是件莫大的憾事。后来他看过唐一禾回国后创作的一些画后,对武艺的人说:“唐先生是一个很有才气的画家,你们武昌艺专有这样一位好老师很幸福呀!”

唐一禾在武昌艺专担任教务主任和西洋画主任。

留洋回来的唐先生要在学校开课了!——这消息在学校传开,同学们奔走相告,兴奋异常!他们虽然对他不熟悉,但都听说过他,还看过他的画。因为他在法国的部分画作、还有他回国后给唐校长和蒋兰圃先生等人的画像曾在学校的陈列室展出过。特别是他的人体画,质感和色彩都十分出色。如在礼堂展出的一幅男人体,暖灰色调子,头和手画得很概括,躯干则画得非常精彩,用笔如行云流水,爽利潇洒,肌肉结实且富弹性,使人似乎可以感触到体温和血脉搏动,给大家的印象极深。大家早就盼望唐先生能到学校来任教,并希望得到他的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