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家族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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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但我们可以想象:在一个多子女的家庭,唐一禾排行第五,且是在做父亲的唐心舟盼女心切却一连出生五个男孩时的老五,其存在无论是在父母眼中,还是在兄弟姐妹当中,是不可能处在突出的位置的,甚至难免会在有意无意中受到冷落。更何况在他之后是唐义贞——五个男孩之后出生的第一个女孩——的降生,并且立即成为父母宠爱的中心。在父母的这种“导向”下,男孩老五的不被关注,是可想而知的。

受一点冷落未尝不是好事,因为这使人有更多静心的时候。心静可以专注地做某件事情。唐一禾在性格上与大哥有些相同,都属于较为内向的人。他在大哥的书房里寻觅到了自己的一方乐土,并且很快就沉浸其中。他不仅爱看大哥画画,爱翻看大哥书橱里的那些画册,而且还喜欢自己动手画画。起初也许只是当作一种好玩的“游戏”,后来成为一种“爱好”、“兴趣”,再后来就成了“迷”——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生命中为之投注的神圣追求。

唐一禾整天就躲在大哥的书房里看呀、画呀,甚至忘记了少年人还有其他的游戏和娱乐的方式。家人常常在吃饭的时候,清点人数,发现少了老五,这时候往书房里一准找着。这使唐义精暗暗窃喜。他凭着一种莫名的敏感,从这个比自己小13岁的五弟那稚气的涂画中发现了一种潜在的质能。唐义精自己酷爱绘画,但他有自知之明,意识到自己未曾经过正规的训练,在技艺上难以达到自己所企求的境地,于是转向潜心艺术教育和绘画理论的研究方面,并且卓有成就,先后著有《六朝艺术概论》、《湖北画人辑略》、《陕豫考古录》等书。但他仍然为自己未能在绘画上有大的建树感到莫大的遗憾。现在,在五弟身上他看到了一种艺术的天质,这让他多么欣喜啊!他暗下决心,要不遗余力,好好培养这棵艺术的苗子。

少年的唐一禾当然不知道,在他拿起笔不经意的涂画中,一位艺术的天才正由此诞生!

唐义精也断然不会想到,他有意培育的,将会是一代画坛杰才!

其间,唐义精有一个发现:唐一禾最初画的是花草鱼虫之类的东西,但画着画着,他似乎对花呀草呀的之类失去了兴趣,变得偏爱画人了。最早他爱临摹门神,还用大纸临摹了两幅粘在了自家的两扇大门上。他还爱临摹钟馗打鬼、嫦娥奔月之类的人物画。再后来他又似乎对单纯的临摹感到不满足了,尝试着人物写生。唐义精的这个发现是在一个晚上,他与五弟都在书房里,他在书桌前批改作业,五弟即坐在特意给他摆在书房里专供他画画用的小桌前画画。书房里很静,两人都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忽然唐义精听得五弟独个嗤嗤地笑起来,他转过头一看,只见五弟一会儿低头看看自己面前的画纸,一会儿又抬头看看他的脸,一边对照着看一边独自发笑。他站起身走前去问:“你笑什么?画了什么好笑的,让我看看。”五弟依然笑着并用双手捂住画纸,似乎不好意思给他看。他把画抢了过来,一看,纸上画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人,除了眼镜是圆的,还有圆额头、圆鼻头、圆下巴。看罢,他问:“这画的是谁呀?”五弟不答,依旧嗤嗤地笑着。他明白过来:“画的是我呀,我是这样的吗?”说完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拿着画奔出门去,把画给家人看。大家传着看后,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说像的,有说不像的。连最小的妹妹唐义慧也发表了意见,她拍着手说:“哈,大哥的脑袋像个大南瓜!”最后还是唐义精自己做了总结:“像我,像我,画出了我的特征嘛。”唐义精还饶有兴致地把这幅画像贴在了书房的墙上。

这给了五弟极大的鼓励,随后他逐个给家人都画了一张像。他把其他几位哥哥画得很威武,但哥哥们看后心里却在嘀咕:怎么看起来都有点像门神呀?他把六妹画得很美,众人看了都说是嫦娥下凡了,把个六妹说得羞红了脸。轮到画八妹唐义慧了,八妹着实打扮了一番,画时还摆出了昂首挺胸的姿势。但画完后她仔细一看,觉得是一个小丫环的形象,甚为不满,迸出一句:“哼,没点气势!”全家人听了大笑不止又大惑不解。

这些都还是唐一禾进武昌艺专之前的事情。当武昌艺专创办以后,唐义精毫不犹豫地让他入了学,成为武昌艺专最早的八名学生之一。他学习很用功,画技也大有长进。但他又渐生不满。那时学校只教国画,画人物用的是白描的手法,色彩也较为单调,难以表达人物脸部的细微之处。

他开始尝试使用炭笔,借浓淡来表现明暗差别。这也是他从画册上自学来的,并且是凭着直觉来画的。

当他给母亲画像时,母亲正坐在灶膛前烧火。灶膛里火焰熊熊,火舌吐出灶口,火光在母亲的脸上、身上笼罩上一层红艳的光晕。他在这一景象前怔住了:眼前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画呀——火焰红中带黄,在灶膛里奔突,在灶门上跃动;火光映照中母亲从容专注的脸容闪烁着古铜般的色泽,并随着火势的强弱而变幻;空气中有灰蓝色的烟雾弥漫;背景中的柴草和墙壁或在明处或在暗处,若隐若现,呈现着特殊的质感……所有这一切,营造出一种简朴、温和、典雅的氛围。

他久久注视着眼前这生活自然的杰作,他的眼睛感受到那斑斓色彩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心中产生一种震撼和冲动。他想,要是自己能把这画面描绘下来多好呀!但他没有动笔,他焦灼地感到无从下笔——他知道,要表现这绚丽、奇异的画面,必须使用丰富的色彩。

他想要学油画的愿望越发强烈了!

“大哥,我想学油画。”在1924年夏天的一个日子,19岁的唐一禾这样对大哥唐义精说。

他说话的口气很平静。但唐义精却听出了那份焦灼、渴望和冲动,还有——坚定。

“你真想学?”

唐一禾也听出了大哥口吻中的严肃。

他抿了抿嘴唇,点头。

于是,在这个夏天,唐义精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送五弟唐一禾到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念书,学油画。

15

七月流火。而1926年7月的武汉,迎来天时炎热的同时也涌动着另一种热浪。

唐义贞就要在女师毕业了。

唐义精发现,六妹的生活变得紧张和繁忙。

以前,每逢星期天,唐义贞总是要回家来的,回家与母亲拉拉家常,帮嫂子们做做家务。但在一段时间来,她常不回来了。偶尔回来一下,也是拿点东西又匆匆走了。母亲说:“贞儿呀,你是回来取火,点着了火把不走要烧手哩!”她心里似乎也感到歉疚,临走要拥着母亲呆上一会,然后说声:“妈,我真有事。”还是走了。

唐义精更是难以与她碰上面。回家听到母亲抱怨:“这鬼女子,心野了,不着家了。”他安慰母亲:“六妹总归是在学校有事要做。”

终于有一天唐义精在家里与六妹见着了面。他发现六妹的神情与往常不同,眉宇间透着一种激动和兴奋。

“大哥,听说了吗,国民革命军打到湖南、攻下长沙了!”唐义贞开口就说,口气中带着欣喜。

“这可不是新消息,报上都登了。”唐义精心里也很激动,外表却显着平静。

“下一步呢?”她紧接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