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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啊,大舅爷,你肯定就是这样一个人——有着纯洁的心灵、真诚的品性、高尚的情怀,以及冲动着的生命的激情。你的激情是内在的,如同“地火在地下运行”!

不然,你何以将一生都献给艺术教育事业呢!

当然,不应该排除你生活的时代的社会大背景的因素,那也是至关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激荡中华大地的新文化运动,以及其中唤起的对“刚健勇美”的“少年中国”理想的憧憬和向往。它激励着你去为之奋斗,为之付出毕生的精力。

9

睡民初次造访美术学校时,是在1920年。

在后来的日子里,睡民还多次去过这所学校,但他所见所闻的,尽是一个“难”字,难就难在经费的拮据。但是,尽管难,这所学校却没有像人们当初预言的那样,三个月就会关门,而是苦苦地支撑下来了。而且规模还真的在扩大,学生在增加,教师也在增加。不过那增加的速度,却像蜗牛爬行差不多。

但这在睡民看来,依然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而且,从这个学校有了第一班毕业生起,就陆续向湖北省全省,尤其是武汉各中小学输送了一批又一批艺术专业人才。从此,各中小学才有了正规的、第一代的艺术专业教师。在这一过程中,还逐渐改变了保守的人们对艺术和艺术教育的偏见。从这个意义来说,唐义精无疑是中国艺术教育界的先驱,是这个园地的功勋园丁。

睡民想探清学校发展的奥秘,但从老同学的口中听到的,依然是那几句话:“现在还很不像样,见笑,见笑!不过,以后还是要发展的。”如果还要再问如何发展呢,那他肯定又会严肃地说:“我以毕生的时间努力,补救这缺陷。”睡民这样想,于是就打消了再问下去的念头。

睡民转而悄悄地问学校的教员,问他们的工薪情况,被问到的都尽是摇头。再问:你们怎么愿意在这里干呢?答复很简单:“他人太好,没有法,不好让他一个人受苦的。”

睡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还有许多的不明白。

睡民在1926年再次造访这所学校的时候,才真正感到惊奇,不能不发出惊叹。

1926年的武昌水陆街内,耸立起了一座东方式并兼欧化的大厦,吸引着行人的惊羡的目光。

大门是座三门石牌坊,远远望去,其巍峨、其气势,恍惚似凯旋门。

这就是武昌美术学校新校舍的校门。

大门进去,是一条笔直、宽广、平坦的水泥大道。大道两旁是绿毡似的整齐的草坪。大道尽头是一座拱门式的三层大楼,办公室、图书馆、陈列馆、画室就设在这座楼内。其后又是一座大楼,也是三层,做普通教室。两楼之间空间很大,形成一个大校园,正中矗立着建校纪念碑,上书“真、善、美”三个大字。教室楼后面是大片平房,分东西两院,各为男女宿舍。再后面是礼堂、饭厅和操场。墙外是碧波荡漾的歌笛湖。

那东西风格兼容却和谐壮观的大厦,雄踞一方,睥睨着高天、湖水、草坪、街市,似一种无言的昭示:这就是艺术的圣殿——崇高、庄严、神秘……

这样的建筑,在当时全国艺术院校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

而拥有这样的建筑的,却是一所私立学校,它在刚创办的五、六年前,却只有四间民房、十几个学生,而且还穷得丁当响。

这变化,如同神话一般。

这钱从哪里来——全靠学校的创办者蒋兰圃、唐义精他们私人募化。

可要私人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慷慨地捐给你,凭什么?凭他们对艺术的真诚,凭他们一丝不苟的办学态度,凭他们为艺术不怕吃苦受累的创业精神。

凭的是他们人格的感召力!

有了这个基础,学校也就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办学规模迅速扩大,由原来的两个班十几个学生,扩大为十班三百余学生。

也就在这一年,蒋兰圃先生主动卸职,将校长的担子放到了唐义精的肩上。

不久,学校得到广东银行家、业余水彩画家陈仲壁先生的帮助,在教育部立了案,正式定名为“武昌艺术专科学校”。

学校的体制也扩大了,本科设有艺术教育、图工、图音、文学几个专业,中学设有艺术师范科和初中普通班。相应地,添置了石膏像、钢琴等教学设备。并重金从上海聘请中国首任模特儿张月英女士,后来又聘请了体型比较标准的裘小青女士。

往后说,到1937年,学校扩充到24个班,800多学生。学生除本省的外,主要来自江西、湖南、河南、广东、四川等地。

在这期间,先后在校任教的教师计有:曾有橹(湖南武岗人,曾留法勤工俭学)、彭沛民(湖南长沙人,英国爱丁堡大学毕业,国立北京艺专西画系主任)、关良(留日)、许太谷(留日)、倪贻德(日本川端会会员)、庄子曼(留法)、何之培(湖南人,留法)、郑之仇(湖北人,留日)、孙行予(留日)、沈士庄、彭友贤(江西人)、王霞宙、张肇铭、欧志先、喻岱宗、候宗谷等人。以上是绘画方面的教师。音乐方面的计有:陈啸空、缪天瑞、陈田鹤、贺绿汀、李自新、贾孟敏等人,还有一位俄国女教师。文学方面有郭爱伦(笔名丽尼)等。他们无疑都是文艺界的贤杰、国家的财富,真可谓人才荟萃、群星璀璨。

这里,又孕育了多少艺术的栋梁之才!

这是后话。

武昌艺专,从武昌的一个角落里的几间民房默默无闻地发轫,渐渐地,成为全国艺术界、教育界,直至全国主管教育行政机关瞩目的目标,成为艺术教育的一颗灿烂明珠!

但是,睡民所见到的当了校长的老同学,却依然还是老样子,依然那样沉默,听不到他的自我介绍,没有一句矜夸自己的成就的话;依然有许多的不满足,依然有许多旁人听来是不着实际的想法。连身上的“装配”也是原来的呀:还是以前的那套灰布长衫,还是以前的那副近视眼镜。

学校的场面大了,架势大了,气派有了,名声也出去了,在不知内里的人看来,这个校长该是好当了。但睡民很清楚,老同学依然背着那个沉重的“难”字。

这样难,而学校就又得到发展,唐义精有什么样的“妙招”呢?

睡民等人后来慢慢观察,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妙招,有的只是些别人看来是挺笨挺拙的“办法”,总结出来无非这么几条:

第一,他这人老实,讲信用,信守“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样就让人愿意借钱给他,即使到期还不了,别人还是照样相信他,还照样借给他。学校附近的饮食店,以及伙食团经常购物的食品店、米粮店都慷慨赊帐,从不讨债,就因为他们知道唐校长一有了钱,就会归还。

第二,他这人爱学校胜过爱家。如武汉发水灾,粮食供应不上,学校眼看要断伙,当校长的就叫人把家里的所有的米和菜蔬都搬往学校,也不管自己的家小有无隔夜粮。这样的做法就让别的教师觉得非死心塌地留在学校好好教书不可,即“没办法,他人好。”教师们也就不计报酬,只要生活过得去就行,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比校长过得差,而只会好得多。许多学生毕了业,也愿意留校服务。所以他总能以最低的待遇聘到最好的教师——试想,愿意受聘者都是重精神不重钱财,一心要为艺术教育贡献自己的人,会不好好教学么?

第三,“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校长、教师们的风范不能不感动学生,学生当中有钱的,受到校风的感染,在学校有难之时,莫不自动解囊相助。

第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唐义精为艺术教育倾尽全力,其敬业精神也会感动一些有远见的名流,如贺国光先生、徐源泉先生、马绍文先生、汪日章先生、曹浩森将军等皆为学校慷慨相助,也为学校解决了不少困难。

第五,为了事业,舍得拼命。有一年,唐义精为了搜集古陶器之类,亲自前往终南山考古。路上土匪猖獗,出没无常,他身上只带了360文铜钱和几个窝窝头,脱下灰布长衫包了,搭在肩上独自就上了路,一路上翻山越岭,还要经过一个叫“鹞子翻身”的地方,是两山中间一个深涧,要靠拉着一根铁链从这边向前一跳然后身子离地顺着势荡过那边,跳得不准就会身坠深渊,摔得粉身碎骨。睡民曾问他,是否活得不耐烦,要到那里去寻死。他笑着说:“不是寻死,一个事业的成功,是要拼性命去换的。”

这样一个人,用这样一种精神办学,竟也“年年难过年年过”,把那些数不清的困难对付过去,并使学校发展着。

这所学校还有两大特点:一大特点是,教师们对学衔即现在说的职称观念非常淡泊,平时,师生之间甚至没人涉及这个问题。谁是教授,谁不是教授,在校读了几年书的学生一般都说不上来;第二大特点是校内除了为数很少几间教师住房外,没有成套的家属宿舍。当然,更不会有所谓“教授楼”。许多教师都自租民房住用。

从这些事实中,睡民大概能够渐渐悟出唐义精办学的“奥秘”了。

唐义精的办公室,初次进去的人,会以为走错了地方,因为这里不像一般的校长办公室,没有大的办公桌,高的档案柜,而是满架满架的线装书、洋装书、古陶瓷、铜器和满壁的字画碑帖。这倒像是一位历史学家的书斋。孰不知唐义精正是研究古代绘画、雕刻的美术史学家。他把那些别人看来是些破铜烂罐的东西当成宝贝,是不许他人轻易去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