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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7

七月的骄阳似火。恽代英走得大汗淋漓,汗水洇湿了身上的短褂。他没有戴草帽,只是将手中的几本杂志排成扇形遮在光头上。他走得很快,风风火火的样子。他走过一座桥,桥板在他的脚下咯吱咯吱有节奏地响着,桥下的流水将太阳光反射在他的脸上,使他那张流淌着汗水的脸变得扑朔迷离。过了桥,便是一条小街。他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向行人问路。然后,他向左边的一个街口拐了进去。

在街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八铺街”。

小街两边是一些小店铺,有卖日用百货的,有卖油盐酱醋的,有布匹店、果杂店、小吃店,也有文具店。他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留心店铺里的货物。他在浏览中,脸上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笑容——他在店铺中没有看到有卖日货的,在爱国运动中提出的抵制日货的口号很有成效哩!

恽代英是来八铺街唐家铺子的。这一天是1919年7月14日,他这天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

“作《参加爱国者活动的诸君请听》……后到粹庵家商讨。”

在后来的日子里,恽代英的日记中有多次写到他到八铺街唐家铺子里的事情。这一方面说明恽代英与唐义精的关系密切,另一方面也说明在爱国运动后,由于处境的某种原因,唐家铺子成了恽代英他们活动的一个“据点”。

我所说的“处境的某种原因”,指的是五四爱国运动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却有那么一些人,有那么一股势力,对这场运动横加责难。不仅如此,连恽代英他们所在的中华大学中学部,在运动期间,就受到过解散的威胁,运动之后,还屡屡受到刁难。直到这年年底,在12月12日这天的日记中,恽代英还写道:“为学潮事,本校又大受动摇。”可见,恽代英他们以及学校的处境是艰难的。为了不使学校受牵连,他们的一些活动一般都尽量不在学校进行,因此,唐家铺子便成了他们活动的“据点”之一。

7月的这天,恽代英召集了几人到唐家铺子里,除商讨他作的《参加爱国者活动的诸君请听》的演讲稿外,他还把带来的杂志《中学校旬刊》分发给大家,一起讨论了中学教育的问题,着重讨论的是三个专题:(1)中学校各种教学法的研究;(2)中学校状况调查;(3)中学生问题。

当我想象这个炎热的夏季的这个日子,一群怀着“教育救国”的火热信念的青年,在八铺街唐家那间闷热的铺子里,围坐着,摇着蒲扇,喝着夏枯草茶汤,认真、热烈地讨论着中学教育的问题,这个场景总是令我感动。我仿佛还能想象出他们那一张张严肃的、淌着汗水的脸容,那一双双因思考显得分外专注的眼睛,还有他们手中挥动着的蒲扇,那些蒲扇像一张张巨大的白色的蝴蝶的翅膀,在他们中间以奇特的方式飞舞着……

我在1997年4月的一个下雨的日子来到八铺街,丝毫感受不到“火炉”的炎热。但当我站在唐家铺子的旧址前,想象那幅具有热度和动感的画面,忽然对武汉的夏天的酷热有了一种新的理解,并引发我产生对地理与人文、环境与性格的关系等诸如此类问题的思索。

或许,正因为有“大火炉”的熔铸,才会有热热烈烈的血性,才会有轰轰烈烈的大武汉的历史……

这样想过之后,我竟然对武汉的夏天的炎热有了一份向往。

秋风终于变凉了,人们也就可以长长地舒口气了。树叶很快也就黄了,落了。日子似乎过得快了,转眼便是冬的来临。天空经常冷暗着,矮了下来。城市也就灰头灰脑地少了许多亮色。大江的水浅了,清了,性情也冷静了许多。

惟有称之为风的东西却变得异常活跃起来,在高天中号叫,在江面上扫荡,在树梢上呼啸,在大街小巷里窜,往人们的衣领里钻,自作多情地用带芒刺的唇吻人们的脸额,又心情狂躁地猛烈拍打人家的窗棂……

风在八铺街畅通无阻地游荡。夜深了,灯火早早地一盏一盏熄去,小街一片漆黑。唯有唐家铺子的一个窗子里还有灯光。风一次次向里窥探,想破窗而入,但都没有得逞,于是千方百计寻找缝隙把寒气灌输进去。听到里面灯下的人冻得不停地跺脚,风便躲在窗外吃吃地笑。

“子毅君,不早了,该睡了。”

这是里面在一张床上斜躺着看书的人说的话。

“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这是坐在桌前写什么东西的人说的话。也是这个人,在寒气中不停地跺脚。

躺在床上看书的就是唐义精,而坐在桌前写什么东西的人则是恽代英。

他们和其他几个人是在吃过晚饭后相约来到唐家铺子开会的,商讨为使学校不受动摇的对策。会开完后,恽代英留了下来,他还带了学生的作业要改。恽代英教的是英文和修身课,第二天还得上课呢,作业必须改出来,所以就熬夜。

过了会儿,恽代英终于把作业本改完了。他站起身,搓了搓手,又用力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说了声“这鬼天气,真冷呀”,不禁打起了哈欠。哈欠打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叫了一声,“哎呀,不知不觉,都两点了。睡觉!睡觉!”

两人共一张床,没有棉被,一人只有一床毯子。所以不敢把身上穿的衣服脱得太多。恽代英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躺下,却吃吃地笑起来。

“粹庵兄,你看我这个样子,像不像‘马革裹尸’?”

“看你,说的是什么呀!”唐义精笑着说。

“怎么,你还忌讳呀。我这样裹着,就一下子想起前几天艾迪演讲时说的话,你听他是怎么说的:古人云,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战死沙场,随便在山上埋了就行了,‘马革裹尸’太奢侈也太浪费,而且,而且,裹在马皮里面也太憋气嘛……他这人真幽默,死了还要讲究憋气不憋气,死了就死了,还有什么气好透。他让在场的人眼泪都笑出来了。”

唐义精在被窝里笑得一抖一抖的。

这一笑,就把睡意笑跑了。

“粹庵兄,你想过死的事么?”恽代英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说。

“子毅君,今晚你是怎么啦,尽说‘尸’呀‘死’的。”唐义精转过身来说。

“人生自古谁无死。‘青山埋忠骨’也好,‘马革裹尸’也好,那都是死后的事。我说死,其实是言生,在有生之年怎样活着,为什么活着。就是死,也要死得其所。不白活,亦不白死。”

“你说得对。依我看,活着,就该为社会做点实事。我喜欢诸葛孔明所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诸葛的话,有着舍身取义之精神,我亦欣赏。但诸葛是为知己者死,为一姓江山而鞠躬尽瘁,目标太过狭窄。我们的目标要放在为国为民为社会,造少年新中国,亦求人类共生存。”

恽代英越说越兴奋,嫌躺着说话别扭,说着说着就坐了起来。

“我向往有一个共同生活的社会。我正想写篇文章,就叫《未来之梦》。你知道日本武者小路实笃的新村主义么,那亦是我的梦想呀。在那样的社会里,不要什么政府,全然共产,实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那,就是社会主义的天国呀。”

“子毅君,你想的怕是很远的事情吧!”

“不,只要大家都努力去实现它,它就不会离现在太远。我们还可以先以乡村为立足点,试验起来,再推广到全社会去,这不就快了么?”

“我若能活到那一天,我能做些什么呢?”

“当然有你做的事情,各尽所能嘛。你可以继续教美术课呀。那样的社会,人人都爱艺术,人人都要学会画画,学会音乐的。你会更有用武之地哩!”

唐义精也坐了起来,憧憬地说:

“那不妨办一个综合性的艺术学堂,专门进行艺术修养,既有美术,亦有音乐。人人都可进这样的学堂接受教育,人人都有很高的艺术修养。新村建设都要按艺术的规则来实行,新村的生活处处都有丰富的艺术。那样,你所说的社会主义的天国,亦就是艺术的天国。”

“就是!就是!哎呀粹庵兄,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具体。我看呀,你就来做这个艺术学堂的校长,这样的校长就是要像你这样的热衷于艺术的人来做才成哩。”

“不行不行,我不行。我还是教教美工课合适。”

……

两人又躺下了,却还是难以入睡,都在静静地想什么。风仍在摇撼着窗门,弄出“喇喇”的声响,在静夜里分外刺耳。

“喂,粹庵兄。”

“唔,听着哪。”

“你怎么还不成个家呀。”

“……你不也还单身一个么?”

“你怎么好跟我比。我是结过婚的人。而且我……”

“子毅君,您……”

“我以前很少在人面前说自己的事,与你也很少有时间说这样的事。粹庵兄,今夜我要跟你一吐为快。”

恽代英的话语变得柔和且忧伤。

“我的妻沈葆秀,去年因难产死了……我们结婚不满三年,亲爱的妻就这样撇下我去了……”

他说着,哽咽起来,许久没说出话来。唐义精从来未看过他如此悲伤流泪,因为他在任何时候都是硬汉子的形象。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呀!

唐义精想不出安慰的话来,只是默默地躺着,亦为他感到哀伤。

“这是大家知道的。”恽代英终于又开口了,“大家不知道的是,妻死后,我无法忍受心中的悲伤,就一封封给亡妻写信,连写了四封。你一定说我痴吧,那时候我宁愿相信人死后还会有灵魂,妻能收到我的信,读到我的肺腑之言。我在信中写:葆秀,你离开了人世,我要为你守义,永不复娶。古人强迫女人守节,我坚决反对。而我为你守义,却是心甘情愿的。我要给那些歧视妇女,不守信义的人看看:男儿也有真情在。”

唐义精听着听着,眼里涌出了泪水。他禁不住又坐了起来,将一只手放在恽代英的一只肩膀上,激动地说:

“子毅君,世上的男人都能像你一样尊重女性,看重情义,那天下的妇女就有福了。葆秀她有你这样有情有义的好丈夫,在九泉之下亦可含笑呀!”

恽代英也伸出一只手,用力按在唐义精的手背上。

两人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后,恽代英说:“粹庵兄,瞧我,光顾自己说些伤心的事。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你的终生大事该定了吧。”

“就算快了吧。”唐义精说。

恽代英也猛地坐了起来,说:

“哦,好哇,原来瞒着人,早物色好了呀,是自由恋爱的吧?快说说,意中人是谁,你与她的浪漫故事是怎么样开始的。”

“我可没有什么浪漫故事。”唐义精说。

“别瞒我了……咦,对了,据我观察,我们学校便有几位女教师,就待你挺好,有的还有那份意思呢。怎么却不见你主动些,来个表示。人家女的,不好开口的。所以就有人说了:唐先生是书呆子,在这方面不开窍,抛过来的绣球也不知道顺手接。原来都是误会,乃是因为名花早就有主了呀!”

“子毅君,你还是不知内理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那绣球我是不敢接呀。你看我这个家,母亲带着一大堆孩子,什么事都是母亲操持,她太辛苦了。而我想顾也顾不上。我就想,娶妻就要娶个贤惠、勤快、能相帮我母亲操持家务的,所以,所以,不敢有其他浪漫的向往的。子毅君,怕是你要笑我太过守旧、太过传统了。”

“不。”恽代英的神色变得庄重起来,“我怎么能笑话你呢,你行的是对母亲的孝道,尽得是对家庭、对弟妹们的责任,你是一个好儿子、好兄长。粹庵兄,我钦佩你!”

“你过奖了。我的婚事听的是母亲的安排。母亲为我物色了她的一个外甥女,也就是我的表妹,从小就有来往的,相互都熟识,我见着觉得她通人情,懂事理,就把事定了。没有什么卿卿我我的。”

“难得你一片孝子之心呀。”

……

两个朋友,推心置腹,夜很冷,话语却滚烫滚烫。

第二天,恽代英回到学校里,补记了头天的日记:

“……改本到二点钟,乃就粹庵铺里裹单毡而卧睡,仿佛听艾迪演讲时马革裹尸(当时谑语)之景也。”

对了,正是这句“谑语”,使我对这个离去久远的夜晚琢磨来琢磨去。我不知道那个叫艾迪的是什么人,手头也无资料查讯。但这无关紧要。关键的是他们二人——恽代英和唐义精“裹单毡而卧”,使恽代英联想到了“马革裹尸”这个细节。这个细节,特别是“马革裹尸”这个成语,很自然地引起我对他们二人后来际遇的联想。

他们二人,一个在12年后,在国民党刽子手的枪口下英勇就义;一个在29年后,在激流险滩中不幸罹难。

人生能有几个推心置腹的朋友呢?

人生又能有几个这样的夜晚呢?

何况,由于人生的变故,他们两个朋友,很快就要分开了,各自去探索奋斗的路,各自去实践自己认定的理想人生,各自去经受生活的风风雨雨,以各自的方式为社会、为正义的事业奉献生命!

啊,八铺街的那一个冬夜!

啊,冬夜的“谑语”!

8

睡民好不容易终于在兰陵街找着了那块挂着“武昌美术专门学校”的牌子的门。

他走进门去,很快又退了出来,重新把那牌子上的字读了一遍,“没错哇,没错哇。”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又走进门去,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还是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是个学校么?”这是个小小的院落,他左看右看,只看到四间房和一小块地坪。这样挤窄的地方,怎么会是学校呢?

但他刚才又分明看清了门口牌子上的字。这里面的四间房子门上,也都分明挂着标牌,其中有两间房门上标的是“教室”,有一间标的是“办公室”,还有一间标的是“教职员宿舍”。

空间虽小,但布置倒是雅致。进门就看到两边板壁上,挂着精美的水彩画。房前的走廊边摆着几件盆景和花什么的;两间教室的门之间的墙上辟有一块墙报,有诗亦有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