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外公陆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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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外公青少年时期的读书生活(1)

第一节故乡与家族

外公出生在太湖之滨的无锡。

无锡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城市。“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清。”从传说战国末年因锡山锡铅枯竭被王翦取名“无锡”,至今已有两千多年了。但无锡地区的历史还可上溯到三千一百年前的商朝末年,泰伯、仲雍来到无锡的梅里,与土著一样“断发文身”,筑城而号“句吴”,这可算是无锡文明的发祥。

无锡地处长江三角洲的中心地带,气候温和、土地肥腴、物产丰饶,是中外闻名的鱼米、蚕丝之乡。京杭大运河绕境而过。十九世纪末,随着民族工商业的兴起,位于沪宁铁路中段的无锡城,成为重要商埠,人称“小上海”。

无锡还是江南的文化名城,历史悠久,地灵人杰,名士辈出。略略举来,有唐代写下千古传诵的《悯农》诗章而获有“悯农诗人”誉称的李绅;有晋代名垂千古的画苑三杰顾恺之、倪瓒、王绂;有明清时期的大批文化名人,如教育家、文学家邵宝、历史学家计六奇、《读史方舆纪要》的著者顾祖禹、铜活字印刷的杰出代表安国、剧作家杨潮观、词作家顾贞观等等;近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文学家、科学家有徐寿、华薇芳、薛福成、胡雨人等;现代更可谓群星灿烂、举不胜举。

还应一提的是,无锡东门苏家弄内,有一座极普通的清一色硬山式的建筑,它就是我国著名的古代书院——东林书院。“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一副名满天下的对联,就是明朝别号东林先生的顾宪成为东林书院所撰。明万历天启年间,以顾宪成、高攀龙为首的东林党人,就汇集在这里传播理学,发表政见,为匡救时弊、刷新政治而进行不屈的斗争。黄宗羲曾称道说:“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

钟灵毓秀的无锡,人文荟萃,代有奇才。

1989年8月,为了探访外公的故乡,我来到了无锡。

无锡确是一座风景秀美、人文气息浓郁的城市。我游览了山形奇丽、林石幽秀、境界清幽、素以“名山胜泉”著称的惠山,和以独特的艺术风格在江南园林中独树一帜的秦氏“寄畅园”,还有著名的“天下第二泉”;我也曾乘坐游船,观光太湖,领略了太湖那既有内湖明媚秀丽之态、又有海滨的雄伟壮观之势的旖旎风光。在太湖之滨的鼋头渚陡峭的悬崖石壁上,刻着“包孕吴越”四个浑厚有力的大字,使人联想到太湖孕育的古代灿烂的吴越文化。步行游鼋头渚,当我走出一片浓郁的竹林,湖天一色之间,蓦然看见的是一块巨大的标牌,上书“中华富强,世界和平”八个大字,再仔细一看,还有“陆定一”的署名——哦,原来是外公的题词。它表达的是当代太湖儿女的美好理想。

我也曾在无锡市区的大街小巷穿行,在外公读过书的“崇文寺小学”的大门前驻足(因放假校门上了锁),在古老的运河边暇想;我还寻找到了外公在城内的故居——西河头28号那一进有四套房子的住宅,(当时还住着外公的弟媳杨剑华和同父异母的弟弟陆正一);我也走访了当地的党史部门、档案部门,查阅了有关资料;我之所以穿梭般地往来,是想寻觅到小时候外公当年在故乡生活的踪迹。但没有多少收获,我只能在想象中去体验过去时代的生活。不过,这有助我对古城的了解,并引发了我对一个问题的思考:这里的人文传统对于外公的精神品格有着什么样的关联?环境影响人,特别是作为环境的一个重要的深层部分的人文传统、人文气氛,“润物细无声”,它会渗透到人的骨髓,化入灵魂。它也许不一定成为一个人的主体意识,但就会溶合于主体意识之中,构成一个人的特有的精神品格。所谓“地灵人杰”,正是古城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使这里孕育出一代又一代的才杰,也包括外公这样的“秀才型”的革命家。外公不同于其他革命家的独特精神风貌,与他的故乡的这种文化底蕴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想。

我又乘坐公共汽车,出了城,来到了北效十几公里处的陈家桥村。这里,是无锡县(现为锡山市)西漳镇政府的所在地。

陈家桥地外一脉平川,放眼远望,可见惠、锡二山遥遥相对,似一条起伏腾跃的青龙隆起的身躯。村子四周有广阔的田畴,弯弯的河流,如镜的池塘,呈现一派秀丽的江南田园风光。

陈家桥,就是外公的出生之地。

公元1906年6月9日,在陈家桥老陆巷的一座颇有气派的砖瓦大宅里,外公呱呱坠地。

我在村民陆忠明的引领下,来到了老陆巷的外公的祖屋前。这本是一套三进的深宅,但我看到的却是一片残垣断壁。前后的房屋都已倒塌,只剩下中间的一小部分,可以看出这是二层楼房。里面还有一家村民住着,阳台上晒着衣服,但却没有人在家。我们从边墙的一个狭小的木楼梯上到二楼的木质的回廊式的阳台上,看见楼上几间屋子门都锁着。陆忠明指着北侧的那个门,说外公就是出生在那间屋子里。我试图推开一条门缝看看里面的情形,但缝太小,光线太暗,什么也没看见。

除了那仅存的几间屋子,这里实际上已是破败的遗迹。面对这一片残垣断壁,我不禁生出一种感慨:当年这里曾经是富贵之家,有过荣华和光耀,不想出了叛逆之子,却来荡涤它生存的基础。旧的根基就这样坍塌了,昨日的荣耀化做了废墟。这,大概是这个家族没想到的。

我对着这片废墟拍了几张照片,算是做个纪念吧。

废墟的意义就在于它是废墟。

接下来到镇子的其他地方参观。西漳镇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小城镇,乡镇企业蓬勃发展,还建有影剧院,我还看见“西漳影剧院”与“江南清洗机厂”的两处外公的题字。

外公自参加革命后就与家庭决裂,再也没有回去过。直到晚年76岁时,才重返陈家桥,回到阔别半个多世纪的故园。正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周骏如、陆忠明在《故乡行——追忆陆定一同志回家乡时的一些片断》中记录了当时的情形:那一天,是1982年11月13日,“这是天高气爽的秋天,和煦的阳光给人温暖。陆老一踏上故乡土地,心情格外的舒畅,对家乡倍感亲切。回忆起童年家乡贫穷落后的情景。在改革的年代里,家乡面貌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原西漳镇街上只有三、四家小商店,龟缩在一条不到2米宽50米长的内弄。现在西漳镇街道宽阔,楼房林立,绿树成荫,店内商品琳琅满目,使这个古镇,焕发新的青春。‘家乡人民在党的领导下,用自己的双手改变了家乡的旧貌。’陆老感慨万千地说。之后,在1987年6月他还为西漳镇党委编拍的介绍西漳镇工农业生产的资料片写下了‘喜看西漳在前进’的题词。”“乡亲们听到陆老回到故乡的消息,男男女女纷纷跑出家门,霎时间,人流如潮,从四面八方向陆老涌来。陆老频频向乡亲们挥手,慈祥地微笑着,亲切地问候大家:‘乡亲们好。’家乡人民把陆老看作是自己的亲人无所不谈……陆老回故乡,还亲自察看了旧居,不时搜索儿时的记忆,童年的生活情景历历在目。”

外公生在一个三代同堂的富豪之家。

陆氏家族是无锡的名门望族。

早在魏晋年间,就有江东四大族之说。这四大族是:顾、陆、朱、张。

外公为陆氏第八十世孙。

从陆氏世谱上看,从外公的高祖父陆毓秀(第七十六世),到曾祖父陆敦善、祖父陆蓉第,都有“太学生”之称,并且都受到朝庭赐封,如陆毓秀:“二品封典赐赠通奉大夫”;陆敦善:“布政司理问加五品衔二品封典诰授通奉大夫”;陆蓉第:“候选州同二品封典诰授通奉大夫。”这些衔头大概是封建社会用来装门面的东西。是怎么弄来的,现在难以弄清楚了。

外公的祖父陆蓉第,字企贤,号希泉。据外公说,他没多少文化,大概读过私塾,能打几手拳。在他未结婚以前,虽说家境殷实,但充其量也只能是个富农的家底。后来一家姓胡的地主将女儿嫁给他,在带过来的嫁妆中,包括土地三十亩。这样,成婚后他一下子成了地主。一个大地主会相中一个富农家庭的儿子为乘龙快婿,在十分讲求门当户对的封建农村,如果不是看中他的才干,是很难想象的事情。“地主看不起富农。”外公说。后来的景况确实说明陆蓉第是一个精明强干、善于理财和发家致富的人。他自认为平生得意之作是“得地”(即买地)。

外公说:祖父是反对太平天国的,所以是反革命。

根据史料记载,清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3月,太平军攻克南京,改称天京,建立太平天国政权。太平军在长江上游与清军交战的同时,又从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3月起,向江浙地区发动了进攻,先后占领了苏南及浙江的大部分地区,建立了苏福省。当年5月30日,太平军攻克了无锡、金匮两县,直至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12月12日才撤走。外公说,在太平军占领南京时,祖父就带领全家跑到江北去了,直到太平天国失败后才回来。据说回来后他给皇帝写了“治平册”,究竟有没有这个东西,不知道,没看见过。

陆蓉第除收地租外,还经营稻米生意。无锡很早就是个米稻产区,也是个米稻集散地。由于各种条件,至清末民初,它跃居全国四大米市之一。陆蓉第拥有运粮的船只和碾米厂,由水路从外地运进稻谷,然后加工成大米,再卖出去。地租加上经商,使陆蓉第很快成为无锡的大户之一。他除了乡下的房子外,还在无锡城里的西河里建了豪宅。

陆蓉第生了四个儿子。老大陆瑛,字景山,读过私塾,后长期患病在家。老三陆佐运,字松笙,别号四端居士,长洲县优附贡生,法官养成所肄业。父亲年老后,主要由他掌管家政。老四陆藩,字振华,父亲不培养他念书,因此据说他终生对父亲不满。

老二陆澄宙,字松琴,就是外公的父亲。陆澄宙很有才气,重学问,且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他曾中秀才和优附贡生。但随后旧的科举制度于1905年废除,读旧学经书不再有任何前途,要在仕途上求进就要读新式的学校。当时新式学校有两种,一种是师范,一种是政法。陆澄宙选择了后者,考上了南京法律学堂。毕业后曾去北京找事做。家庭曾一度不同意他外出,但他自主意识十分强烈,不愿呆在家里依杖父辈的产业过日子,而主张自己出去闯生活、干事业。他到北京后,曾当过崇文门监督(税务官)、法部主事,后来又继续求学,就读于日本人办的京师法律学堂(北京大学的前身)。

陆澄宙此时已经结婚,娶杨氏,生一女。杨氏亡,遂又娶顾氏,并生下外公陆定一兄妹四人。外公排行第三,上有姐姐陆婉巽,哥哥陆坤一,下有弟弟陆亘一。

第二节动荡的童年

外公生在西漳乡下,出生后却生活在无锡城里。但外公的童年在无锡度过的时间并不长。他三岁的时候,父亲正在京师法律学堂念书,母亲就带着他们几个孩子到北京父亲身边住。他们坐火车从无锡到上海,再从上海坐船到天津,然后又从天津乘火车到北京。旅途迢迢,一路辗转,幸亏有陈奂生和无锡藉在北京工作的小儿科大夫诸福棠(后为名医)与他们同路,才使他们母子们平安到达目的地。

到北京后,父亲将全家安顿在太平街的一条胡同里。当时北京分内城和外城,内城是满洲人和达官贵人住的地方。太平街在外城,是一条很长的街道。

大概因一路颠波和劳累,母亲早产生下一女孩,但女孩刚生下来就死了,用小罐子装了放在广场的一个停棺堂里。母亲很伤心,带着孩子们去祭她。外公对这事到晚年还有印象,说当时看到苍蝇爬到祭饭上面,他就想这是小妹妹来吃饭了。

外公和姐姐、哥哥一起被送到蒙馆读书,读得是戊戌政变后中国第一部新式的教科书。第一课:“天地日月山水土木”,第二课:“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教科收是新式的,但教师的教学方法却仍是老式的,管教很严,读不好就会用板子打掌心。姐姐比外公大四岁,经常挨板子。外公却聪颖过人,一教就懂,一背就熟,从来未挨过板子。但他很可怜姐姐,每逢姐姐挨板子,就心疼极了。

我在西漳镇陈家桥时与村子里的人交谈,说起外公小时候读书的事情,了解到村子里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外公小时候读书很聪明,读得轻松了就有闲暇做小动做,玩恶做剧,即趁教书先生打磕睡时,外公悄悄跑到先生身后,把先生的辫子绑到椅背上,先生的头磕得重时,就会被辫子拉醒,醒来但不知道辫子是谁绑的,于是就惩罚大家,加重大家背书的份量,但外公背得轻松,却苦了其他学生。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很能说明外公读书的聪明、童心的顽皮,用来拍电视剧准是个好情节,但它的真实性却难以考证。

在依照教科书按部就班的教学进程中,外公显得轻松自如。到了5岁,在他有了一定的识字基础之后,父亲就要他读《三国演义》。

在当时,《三国演义》是满洲贵族子弟必读之书。

但父亲从不教他,要他自己读。“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段一段地读,读过后,还要把所读的内容口述给父亲听。

这种高起点的识读要求,也许是不合正统的儿童识字教学规范的,但它对于外公来说,却收益匪浅——拓宽了识字面和知识面,培养了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锻炼了记忆力。所有这些,为他在以后失学的情况下自学阅读打下了很好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