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外公陆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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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外公与外婆的生死不渝情(2)

外婆在上海住了一阵,就耐不住了,提出要到苏区去。组织上同意了她的要求,她便第二次与外公分别。她同何叔衡装扮成父女俩,从上海出发,经过汕头——大埔的秘密交通线,进入闽西苏区,来到闽西特委和闽西苏维埃的所在地永定虎岗。尔后,何叔衡继续前往现金,外婆即留在闽西苏维埃从事宣传和医务工作。

繁忙中几个月过去了,意外地,外婆与外公在虎岗重逢。原来,外公被王明集团撤了职,所以从上海来到了苏区,身份是团中央巡视员。外公当初并不知道外婆去了哪个苏区,这意外的遇会,两人十分惊喜,这是他们婚后第二次别后重逢。

国民党军队对苏区进行第三次“围剿”,当敌人接近虎岗时,外公与外婆随闽西苏维埃向西边深山转移,到了长汀的四都。第三次“围剿”被红军粉碎,闽西苏维埃进驻长汀城,他们也随同到了长汀。江西、福建两个苏区打通后,变为“中央苏区”。1931年11月,外公与外婆进入中华苏维埃政府所在地——江西瑞金。外公担任苏区团中央局宣传部部长。他们住在瑞金叶坪的一个大祠堂旁边,这个大祠堂,就是全国第一次苏维埃代表大会的会址。1931年12月30日,外婆在这里分娩,生下一女孩,取名“叶坪”。

这时,中央军委决定取消军的建制,由军委直接指挥师,并把原军医处改称为总卫生部,原属各科改称局,其中之一是药材局,专门负责药材的生产和供应。外婆被任命为药材局局长。总卫生部为了解决药品奇缺的问题,决定创办卫生材料厂,并由药材局担负建厂工作,外婆亲自兼任卫生材料厂厂长。

卫生材料厂在瑞金的朱坊镇创办起来,职工一百多人。不久,厂址又迁至胜利县平安区琵琶龙乡(现江西于都县银坑乡境内的平安寨)。这里离瑞金八十余里,外婆带着孩子走马上任,从此,她与外公很少见面了。

在当时条件下,办厂所面临的困难是可以想象的。国民党反动派对苏区进行严厉的经济封锁,特别是对药品、食盐、布、棉等物资封锁最严。苏区人民吃的是由自己熬的硝盐,红军部队药品奇缺,连纱布、消毒棉花都没有,当时部队卫生员手里几乎只有一种药品——升汞。连碘酒、奎宁、治痢疾用的常用药都很难见到。要改变这种状况,必须靠自力更生来解决。

厂子筹办起来了,但问题却很多。一是没有设备,二是没有材料来源,三是职工文化水平低。在困难面前,外婆充分显示出了她的智慧和组织才干。她带领工人爬山越岭采集中草药。她还在厂里成立技术研究会,试制成安福消肿膏、龙丸、八桂丹等中草药,供应红军和苏区人民。全厂上下团结一致,生产热气腾腾。后来这个厂子发展成为有五个车间、具有相当规模的综合药材工厂:制药车间,利用中草药按西药型制做中成药品;敷料车间,可以生产医用纱布、脱脂棉和急救包等;酒精车间,利用蒸馏烧酒的方法制造酒精;水剂车间,生产急救水、龙胆酊、碘酒等;器材车间,能制造手术刀、镊子、钳子等器械。这样,使得在药材品种和数量上都达到了相当的规模,从而在较大程度上满足了前线的需要。1934年,每个战士都能够种上牛痘。到长征开始时,主要依靠这个厂子的产品,给部队配足了三个月的药材用量。卫生材料厂干部群众的工作热情和干劲,多次受到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的表扬和称赞。外婆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在这期间的一个日子里,外婆突然接到外公从瑞金寄来的一封信。外公在信中告诉她:他又一次遭到王明路线的打击,被撤销了苏区团中央局宣传部部长的职务,派往上海团中央做组织部干事。寄出这封信后,他已立即单独上路了。

外婆将信读了好几遍,然后将信默默的收起。她知道外公是冤屈的。早在前几期的《青年实话》中,她就读到了好几篇批判外公所谓“右倾机会主义”的文章,还指责他在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时领导了反联共反国际的小组织,等等。这说明王明集团还在算老帐,对不同意见者施以报复打击。所以外婆对此并不感到吃惊,只是在心里默默的遥祝亲人一路平安。

这是外公与外婆结婚以后的第三次分别。

不久,卫生材料厂搬回到瑞金县城郊区。她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人遭到“左”倾路线的打击和迫害,但对此除了愤慨,她能做些什么呢?然而她却是一位具有强烈的正义感和同情心的女性,她的行为表明了这一点,有一件事就是最好的说明。

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了由卫兵押着从批斗会回禁闭室的邓小平。此时邓小平被指控为“罗明路线”的追随者和“富农路线”的执行者,被撤了职,正在遭受审查和批斗,人也变得瘦弱憔悴。外婆关心他,同情他,便拦往他问询他的境况。邓小平对她说:“我饿坏了,肚子根本吃不饱。”外婆听了,心里十分难过和心酸。之后她立即用一块银元买了两只鸡,并亲手做好,然后捎信给卫兵,要他们带邓小平到她那里吃鸡。邓小平一顿吃完了一只鸡,剩下的一只她又让他带回禁闭室留着下顿吃。这看起来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外婆不怕连累自己,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公开关心、支持受王明路线打击的人,同时也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她的一颗心,就是这样象水晶般透明、纯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表明外婆在爱情上忠贞不渝、患难与共的真挚情怀。

一天,一阵由远而近的“得得得得”的马蹄声叩响在进厂的石子路上——一位大人物突然下到厂子里“视察”来了。

这位“大人物”高头大马,从者侍卫。他是王明集团的要员,从苏联回国后春风得意,青云直上,身居显要。

他来干什么,真的是视察吗?然而,非也——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来找外婆“谈话”的,开口就说:“你知道吗,陆定一逃跑了!党和团中央已经做出决定,开除他的团籍和党籍。”怕外婆不相信,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本新出的《青年实话》:“看吧,千真万确,登了报了,全国都知道了!”

外婆果然看到,在这份苏区团中央局的机关刊物上,白纸黑字,赫然刊登着“大人物”所说的那份“决定”:

开除团籍的决定

据上海来电:

陆定一,江苏人,一九二五年入团兼党团员,在这次破坏中,他知道的机关不去通知,因而苏区的三个代表失踪。在他从自己的机关中离开时不将党和团的文件拿走,只拿走自己私人的物件。事后分配他的工作不执行,未得组织允许,自动逃跑回家。

在这次破坏中完全暴露他的张惶失措。党和团中央决定开除他的团籍党籍。

党团中央

二月二十四

外婆将这则“决定”反复看了几遍。但她目光沉着,神态如常,开口平静地说:“我不相信定一会逃跑回家。”

“什么?你、你不相信?”“大人物”感到吃惊,随后变得气急,“他当逃兵,可不是我编出来的,团中央的决定写得明明白白。”稍稍停顿,他又说:“陆定一是不回来了,你不要白等了。你、你……你就嫁给我吧!”

他终于急不可奈地道出了心中的图谋。外婆听后,投去厌恶的目光,不加思索地说:

“定一是一定会回来的。你死了那份心吧!我坚决等他。我相信他,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即使不能走,他爬也会爬回来的。我相信他!”

说完,她转身走了,留下“大人物”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丧气而去。

夜深人静的时分,外婆哄睡了孩子,欠起身,打开床头上放着的一个用美孚行油桶壳改制成的小箱子,从里面找出她珍藏着的一张外公带着博士帽拍的毕业照,她久久地端详着照片中年轻英俊的面容,想着上海发生的大破坏,她的心提了起来,胸中涌起对亲爱的人的痛苦、焦灼的思念、牵挂和耽心,不禁泪如雨下。

她借着煤油灯昏暗的灯光,挥泪在照片的边缘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天上人间——定一呀!

事实证明外婆的判断是何等正确,又是何等勇敢!后来外公经过一番艰难辗转,果然回到了苏区,捏造他逃跑的“事实”不攻自破,却证明了一位女性对爱的忠贞和赤诚!

这是他们婚后离聚生活中的第三次重逢,是经历了严峻考验后的刻骨铭心的爱的盛会。

“我应该怎样称呼义贞呢?”外公晚年回忆起这一段历史时,依然感动不已,“应该称她‘知己’!我们一年不能通迅,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情况,‘逃跑回家,开除党籍团籍’,是党团的决议(决议呀),赫然登在报上,你不相信,岂不‘反党’?而你竟敢不怕‘反党’,不怕由此而来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不是深知我心,你敢这样么?鲁迅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义贞就是我的知己,我一世忘不了这样的知己。”

患难之中见真情。这一段磨难考验中的爱的经历,不亚于任何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

第三节断肠的生离

外公与外婆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分别,是在1934年10月。

外公虽然恢复了团籍,却没有给他安排职务,被博古叫去为《斗争》杂志当“刻字匠”,整天坐在沙洲坝的一间潮湿异常的农家小屋里刻钢板。当长征的决定做出并秘密紧张的部署着的时候,没职没权、当“刻字匠”的外公却一无所知。

那一个傍晚,当外婆骑马从厂子里匆匆赶到沙洲坝,叩响他那间小屋的门时,外公还正坐在桌前,伏身埋头,专心致志地握运铁笔“咯咯叽叽”地刻钢板呢。

对于外婆的到来,外公感到意外和惊讶,因为平时总是他在星期天去厂子里看望她和女儿的,今天,她怎么急匆匆……况且,她还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外婆已是第二次怀孕。她要他到屋外去说话。

他们并肩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初秋的风带着稻谷的芳香,凉爽宜人;夕阳在落山的最后一刻大放奇彩,给金秋的田野镀上一层红灿灿的光霞,象是要在这一刻着意将南国的田园风光渲染一番……

外婆久久没有开声,她不忍心……她多想就这样默默地走下去,因为、因为这也许是最后一次……

但她终于不得不开口告诉他:她是来向他告别的。厂里已接到随中央红军转移的命令,并开了动员会,决定了哪些人跟大部队走,哪些人留下。她因为重孕在身,行动不便,已决定留在苏区,坚持斗争。

直到这时,外公才知道了长征的消息。外公的心倏地象铁砣般垂了下去,变得万分沉重。他想到,红军大部队走后,国民党军队必定要扫荡清乡,血洗革命根据地。地主会回来组织武装,党内也难保不出现叛徒,留下来的人的安全是没有保障的。况且她很快就要分娩——在哪里分娩、生下的孩子怎么办?还有未满三岁的女儿也无法带在身边了,该怎样安置?……他想到这些,声音沙哑地对外婆说:“义贞呀,你的处境将是非常非常困难呀!”

外婆,真是一位刚强的女性,在危难关头却没有一句泄气的话,反倒来安慰外公:“不用为我担心。留下的还有一批女同志,有困难大家都会互相帮忙的。这里的群众很可靠,我与他们的关系也很好。我也已想好了托养女儿叶坪的办法。怀着的孩子出生后,我也会安置妥当,你就放心随部队去吧!”

她说完这些,又要匆匆赶回厂里去。他想留她吃顿晚饭,但她没有时间,大转移在即,厂里有大量的事情等待她处理。

他扶她上了马背,但抓住缰绳的手却久久没有松开。他与她相对凝眸,千言万语在心头涌动……啊,这一别,还能有重逢之时吗?

她最后留给他的依然是沉着平静的神态——她把一切危险和困难都担当起来了,不想亲人为自己担忧。道一声“珍重”,她挥起了马鞭……

“挥手从兹去”,他们婚后五年中的这第四次分别,竟成了永诀!

大部队走后,外婆将三岁的女儿交给厂里的管理员张德万,委托他将孩子带到瑞金以外的乡村去找可靠人家寄养。临行前,她将旧衣服拆了,为女儿赶制出几件可在不同年令阶段穿的小棉衣。骨肉分离的时候来临,外婆柔肠寸断,望着张德万背着孩子远去的身影,禁不住泪如泉涌。片刻后,却又咬紧嘴唇,擦干眼泪,跟上了留下来的人们组成的队伍。

起初,外婆被安排在中华苏维埃政府临时中央办事处工作。不久,把持苏区的王明“左”倾路线的当权者,继续推行宗派主义的干部路线,又无辜开除了她的党籍。她含冤忍辱,继续默默的工作,表现出一个共产党人对革命的赤胆忠心。

11月初,外婆随同派往闽西担任福建省委秘书长的毛泽覃、贺怡夫妇以及周月林、王淑振等人,从瑞金转移到长汀,一起在福建省委工作。

敌人的包围圈却越来越小,形势变得更加恶劣。由于福建省委领导人对形势判断的错误,致使有限的革命力量在敌人疯狂的“围剿”面前,不能进行有效的抵抗。根据地越来越小,人员越来越少。福建省委和省苏维埃政府、省军区只好实行精简。在人手紧张的情况下,外婆拖着笨重的身子,还投入到抢救红军伤病员的工作中去,以忘我的精神坚持斗争。

即使这样,她仍然经常遭受坚持“左”倾路线的当权者的歧视、怀疑和打击。有一次,铲共团在机关驻地附近杀死了一位红军伤员,领导未做认真的调查,便咬定是毛泽覃、贺怡和外婆勾通铲共团杀害的,把他们三人逮捕起来了,并且上了绑,准备枪毙了。后来发现是别人勾通的,才把他们三人释放了。但外婆的党籍却一直没有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