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18808300000057

第57章 梦醒(5)

板桥居士,姓郑氏,名燮,扬州兴化人。兴化有三郑氏,其一为“铁郑”,其一为“糖郑”,其一为“板桥郑”。居士自喜其名,故天下咸称为郑板桥云。板桥外王父汪氏,名翊文,奇才博学,隐居不仕。生女一人,端严聪慧特绝,即板桥之母也。板桥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为士先。教授生徒数百辈,皆成就。板桥幼随其父学,无他师也。幼时殊无异人处,少长,虽长大,貌寝陋,人咸易之。又好大言,自负太过,谩骂无择。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然读书能自刻苦,自愤激,自竖立,不苟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浅入深,由卑及高,由迩达远,以赴古人之奥区,以自畅其性情才力之所不尽。人咸谓板桥读书善记,不知非善记,乃善诵耳。板桥每读一书,必千百遍。舟中、马上、被底,或当食忘匕箸,或对客不听其语,并自忘其所语,皆记书默诵也。书有弗记者乎?

平生不治经学,爱读史书以及诗文词集,传奇说簿之类,靡不览究。有时说经,亦爱其斑驳陆离,五色炫烂。以文章之法论经,非《六经》本根也。酷嗜山水。又好色,尤多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然自知老且丑,此辈利吾金币来耳。有一言干与外政,即叱去之,未尝为所迷惑。好山水,未能远迹;其所经历,亦不尽游趣。乾隆十三年,大驾东巡,燮为书画史,治顿所,卧泰山绝顶四十余日,亦足豪矣……

……

板桥非闭户读书者,长游于古松、荒寺、平沙、远水、峭壁、墟墓之间。然无之非读书也。求精求当,当则粗者皆精;不当则精者皆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

板桥又记,时年已五十八矣。

此时的郑燮,应邀游览着范大任先生的别墅“古淡园”。这座位于如皋洗钵池畔的明代庭园,如今在深秋雨过后的烟霞之中显出一派萧瑟与沧桑。

亭榭秋树、玉笛芦花,辉煌与茫然交织一起,真是难分伯仲。景物中的人,人物心中之景,同样是彼此难以分清。诗人于黄昏晚霞中迎风而立,长空雁阵,秋水孤舟……此刻的心境是悲是乐,还是喜忧参半?远离功利也罢,寄情书画也好,说到底,终究还是断不了那一缕文人的绵绵愁思。这就是读书人的晚境,也是一位历尽坎坷、痼疾缠身的老人难以驾驭的独木心舟。

眼瞅已年近古稀,然而他的生命中,仍然不乏创造的激情。无论心境如何,人们关注的郑板桥先生照例在吟诗作画,仍然在访友旅行,依旧在不住地思考拓新,继续着自己积极进取的艺术人生。

在清凉澄澈的秋光里,他老人家画完了一幅《兰竹图》,不禁就想

到了艺道与画理。于是即在空白处信笔题道:

画兰之法,三枝五叶;画石之法,丛三聚五。皆起手法,非为兰竹一道仅仅如此,遂了其平生学问也。古之善画者,大都以造物为师。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画,总需一块元气团结而成。此幅虽属小景,要是山脚下洞穴旁之兰,不是盆中磊石凑栽之兰,谓其气整故尔……

不知何故,郑燮一生没有正式收徒传艺。近日,他不知不觉地开始回顾总结着自己的画艺,觉得总也有些体会。这些点滴的心得,随意借着题画的款识写下,或许对后人会有些许用处。从此他的题画诗多体现丹青经验。

十三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年年虹桥,今仍虹桥。还是春雨纷纷下,再度悲情无由生。湖水溢涨时,湖畔的桃花又开了。扬州的诗人画师们随着卢转运使的一声召唤,便又雅集而来。郑燮文思敏捷依旧,他那即兴的诗句脱口而出,仍不乏名人高士的浪漫情怀:

今年春色是何心,才见阳和又带阴。柳丝碧从烟外染,桃花红向雨中深。笙歌婉转随游舫,灯火参差出远林。佳境佳辰拼一醉,任他杯酒渍衣襟。

然而,酒的作用也是双向的。喝到恰好之时,那是一种忘我的幸福与欢乐。但是再要多喝几杯,就到了“借酒浇愁愁更愁”的境地。眼下,郑燮手持酒杯面色赤红,胸前衣襟上满是洒落的酒渍。他自觉眼睛开始迷蒙,瞅着画舫外面的一切都在晃动。那水波云影,那近处岸边的梅林与桃林……一切都是恍惚。他心中就想,又是一年一度梅林结子、桃花谢落,时光果然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花开花落,水流不归,草长叶黄,几度夕阳……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幻化出凄凉的景象……他定睛再看时,那夕照残阳中,法海寺孤高的白塔已在晚风与浓云里恍然浮动,亦真亦幻,若有若无。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那些逝去的亲朋好友,则纷纷地呈现出熟悉的笑脸,似乎在向他微笑召唤……

他看得真切,其中就有慎郡王允禧。四十八岁,如日中天、大有可为的年岁,紧随其后的便是一贯硬朗无疾的李鱓……

他的眼前突然变得一团漆黑,无论怎样地圆睁,什么也瞧不清。他完全醉了,醉得一塌糊涂,被人抬回住地。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方才独自醒来。他感到头疼口渴,起身慢慢地喝一杯茶水,就又想起了醉后的幻象,想到了慎郡王允禧,想到乾隆七年(1742)自己应邀为他所撰《随猎诗草·花间堂诗草跋》,其中的一段,记得最为真切:

问琼崖之诗已造其极乎?曰:未也。主人年才三十有二,此正其勇猛精进之时。今所刻诗,乃前茅,非中权,非后劲也。

可如今前茅即刻,而中权、后劲又在哪里?如是地追问,禁不住悲从中来。仅仅十六年后,他竟然就不辞而别!去年,即乾隆二十七年(1762),郑燮自己也是进入七十岁的古稀之年。最令他难以下咽的另一碗苦酒,那更是晴天霹雳——李鱓去矣!

复堂李鱓,老画师也。为蒋南沙、高铁岭弟子,花卉、翎羽、虫鱼皆妙绝,尤工兰竹。然燮画兰竹绝不与之同道。复堂喜曰:“是能自立门户者。”今年七十,兰竹益进,惜复堂不再,不复有商量画事之人也!

痛定思痛,更是痛上加痛呀!相伴近五十年,朝夕相处之人,如今只有在梦中方能相见……大白天,他的眼前也会出现幻觉,看见李鱓坐过的椅子、蹲过的石头上面出现了他的身影,当他惊异地呼唤他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有时候画着画,郑燮也会回想起欢乐的往事……仍然是在虹桥,卢转运使主持的修禊宴会上初识袁枚的情形。他们畅谈痛饮,直至黄昏。但见新月水影与大洪园中的灯火交相辉映。西门城上就响起了更鼓,渡春桥畔也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箫声……

春夜风凉,夜风穿堂而过,飘来花香与寒意。郑燮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心中感到了无尽的苦寒凄凉。仿佛听到袁枚的朗诵:

郑虔三绝闻名久,相见邗江意倍欢。遇晚共怜双鬓短,论才不觉九州宽。红桥酒影风灯乱,山左官声竹马寒。底事误传坡老死,费君老泪竟虚弹。

呜呼!“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这是他对袁枚的回赠。

一七六二年,郑燮七十岁。生日这天,金农、黄慎、李方膺和罗聘几位特意为他合作一幅图像。郑燮见了喜出望外,欣然题诗道:

老夫七十满头白,抛却乌纱更便服。同人为我祝千秋,勿学板桥烂兰竹。

此年板桥为人诗画题跋甚多,撰写的对联也不少。他的兰竹多题七绝,且看其中一首:

老夫自任是青山,颇长春风竹与兰。君正虚心素心客,岩阿相借又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