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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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官声(5)

盛夏,在白狼河水日夜奔流和潍河岸柳的飘拂中,这片胶东半岛心脏地带平原上的作物,正如人们所期盼的,青青葱葱地茁壮起来。潍城的集市,也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活跃。绿杨、酒幌、歌舞、笛声,重新又装点起这座古城的繁华。树立在白狼河滩上的秋千架,不知何时,也经过了一番整饰。潍县健美娇柔的少女们,坐在焕然一新的秋千画板上,像彩蝶一般地飘摆着裙裾。嬉戏中她们仰起蛾眉,羞涩而又大胆地笑迎那在秋千柱上敏捷攀升的少年。

城里的人们并不知道县城四周的田野里,收获并不似人们预计中那么丰盛。灾后容易滋生的蝗虫、雨水和疫疠,仍然掠劫了不少的生命和食粮,只是比起两三年来的蹂躏与践踏,已经算是微末之灾了。

此日,郑燮布衣麻履,独自骑着一头毛驴,出东门沿着坝崖北行,他是到北郊关帝庙访友的。庙中的住持恒彻上人是郑燮的挚友。一整天,他都与这位宽厚练达的高僧品茗交谈,共用斋饭,一同对诗下棋。两人情投意合、其乐融融。时值金秋,庙院中葡萄熟了,恒彻上人慷慨地让小和尚摘来一大盘请郑燮尝鲜。葡萄很甜、很润。含在嘴里的感觉就像高僧的微笑和言谈一样甜蜜可人。郑燮心中十分的惬意,所有的俗念与官场的苦闷统统消失了。他深知庙里的葡萄,原本只是献给关老爷的供品。摘了来招待客人,这可是特殊的礼遇,可见他与高僧的关系非同一般。因此,他在北郊一待就是一整天,每次都是月上中天之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此一时,衙门里的事务逐渐理顺。灾难面前鉴真金,经过了连续的挑战与考验,人们显然已经完全接受了新来的郑县令。他用与众不同的行动与业绩,征服了刁难与猜忌和那些不欢迎他的人们,更赢得了百姓的赞誉和信任。随着灾情的减退,忧心忡忡的郑燮心情较前好了许多。特别是他看到逃往关外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有的还抱着新出生的孩子。劫后余生,人们互相见了面显得格外的亲热。闯关东的人们无意间也带回了那片辽阔大地上热烈非常的人情味和垦荒者豪迈的胸襟。当然在那地老天荒的远方,同时也留下许多亲人的遗骨与魂灵,留下了人们无尽的思念与牵挂。这时候,诗人的板桥当然要比县令的郑燮更能体察出人们心灵的变化与难以愈合的创伤。从他这一时期写下的诗词来看,他似乎更加注重人们的心理状况。这当然是一般的官人所不具备的人文情怀。

大地复兴了。灾害中洪水猛兽般的故乡又显现出温情脉脉的柔情。浑黄色的大地又渐渐呈现一派充满希望的迷人的葱茏。那些逃难异乡的人们,纷纷闻讯而归。绿色的田野,这是人们梦寐以求的景象,这种梦境般的色彩,就是故乡亲切的召唤。难民们急切归来,一踏上故乡的土地,见到那覆盖着平原的墨绿,感动的泪水就模糊了眼睛……

十二

然而,当逃难归来的人们走进那破败的村落,踏入荒凉残破的庭院瓦屋,竟惊异地发现灶膛、墙根与炕脚的孔洞,早已成了黄鼠狼与硕鼠公然出入的巢穴。败破的门窗,在深秋的风中瑟缩抖颤,发出空落的声响。四壁的墙土,也随之簌簌跌落。这景象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这些并不能丝毫减退人们还家的喜悦,人们开始夜以继日地用双手恢复着家园。等到屋子修葺一新,已是来年春暖花开时节。屋角的桃杏花又开了,招来满园的蝴蝶蜜蜂,还有那旧日的燕子,在房梁上重新结巢,开始了新一年的繁衍生息。时常下乡巡视的郑燮看着这一切的变化,心中得到了极大的宽慰。他情不自禁地为人们的新光景而高兴、喝彩。当他走进一户农民焕然一新的家,就禁不住要吟诗填词。他以诗人的眼光和思维面对这一切的景象,咀嚼着生活的味道,构思着新的诗句。

新的春天,那忙着结巢的燕子,是不是还是从前的一对?蒲塘水暖,池里的鸳鸯追逐嬉戏,然后走上岸去,在沙洲上一对对地依偎,可否象征着人们的新生活?这一切充满生机的景象,激发了诗人的激情与无限的想象。夜来雨水的滴答声,天空隐约的星辰,树影的摇曳晃动,暗夜中的鸟鸣狗吠……点点滴滴,都好像充满了温情,完全替代和洗刷了灾难中的饮泣与叹息。新的生活在人们勤劳的双手中显现出来。幸存的邻居和亲友们又重新相聚一起,相互宽慰闻讯、传递着各种各样的好消息。

“听说皇帝下诏啦,准许俺们赎回卖掉的妻儿……”

“那不就等于是破镜重圆吗?!”

人们欣喜地传送着好消息。于是,收获的季节,人们得到的就不仅仅是粮食,而且还有一家人团聚的指望和夫妻破镜重圆的梦想。

收成,团聚!紧接着又是一个快乐的年节……乐观的人们欣喜不已,奔走欢呼。然而,人们并没有料到,还会有意想不到的苦果等待在那里……在诗人的热情、悲悯与敏锐的感受中,这种喜剧中包含的更加深刻的悲剧,又给人间造成如同撕裂肝肺的痛楚!

郑燮亲眼目睹了这种难以启齿的痛苦。他的古风《还家行》,记录了这样的畸形世象。在圣旨的恩泽下,离别的夫妻是得到了团圆,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难以想象的尴尬与痛苦。于是诗人写道:

其妻闻夫至,且喜且彷徨。大义归故夫,新夫非不良。摘去乳下儿,抽刀割我肠。其儿知永绝,抱颈索阿娘。堕地几翻覆,泪面涂泥浆……

读之不禁想到唐人杜甫……那个在自己的茅屋为秋风所破、冻饿难当的时刻却想着天下的黎民百姓,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呼唤。而此时的郑燮,不仅以同样的笔触记录下百姓生活的悲剧,而且以“恨不得填满了普天饥债”的胸襟,更加投入地从事着拯救黎民的努力。

大灾过后,潍坊古城的街头,到处都是滞留下来的灾民。男女长幼,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随处都有哄抢与盗窃案子发生。街市的店铺也不敢开门营业。牢里关满了抓来的犯人。一时间,似乎是社会治安出了问题。可郑燮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是人们的肚子空着,法律也就成了无用的条文。他焦虑不安,苦苦地思索着解决的办法。一般的办法,都是“增加捕役,增加镇压的力度”。师爷和六司衙门的头目无不如此地建议,却统统遭到了郑老爷的喝止。

“你们休要胡言!民众者,你我衣食父母也,如今遭此大灾,生计无依,其中有做出些越轨之事者,不问个青红皂白就要镇压!岂有此理!”

师爷和六司头目都不敢做声。他们知道,以往郑老爷是喝了酒才骂人,近来则是不喝酒也骂开人了。

“那老爷您的意思是?”师爷仗着年长,试探着问。

“偷盗者,均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为。如今大灾当头,也正值用工之际,我们既要加强防洪抗灾,又要让人们有饭吃有衣穿才行呀!”

“天底下可曾有此两全其美之事?”

“有呀,咋就没有!”

大伙儿的眼睛都惊异地瞪着郑老爷。

郑燮厉声道:“我郑某人决计开展以工代赈。各位都看到了,那些被洪水冲垮的石城、土城急需抢修,城墙上的谯楼、炮台和那一堵堵的短墙、垛口……人们只要有了活干,自然也就安居乐业,鸡鸣狗盗之事自然便消失。”

“这么大的工程,资金从何而来?”

师爷的担心其实也是郑老爷自己的惆怅,更是六司头目们瞠目结舌的原因。

此后,郑燮日夜废寝忘食地谋划筹措。他的文艺才情迅即又转化成治理地方的本领。不等师爷和六司头目反应过来,工程竟然陆续开工。结果流落街头的外乡灾民们很快都有活干有饭吃了,人心随即稳定下来。城中的治安大为好转,街市供应也开始趋于正常。潍县自然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大灾之年,城建工程大上。这可是潍县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迹。洪水过后,各县皆是百废待举,可是又都苦于无钱做事。地方上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朝廷更是无力拨款。唯独潍县不同,一下子开了那么多的修复工程,使得县城的面貌在周围县城中脱颖而出。人们惊异地看到,数十年不遇的天灾不但没有损毁潍县这座古老的城市,反而使它焕发了新容。所有的工程费用都是郑燮设法筹措,人们传颂着他的功德:

“郑知县可是一心为公呀,他平日省吃俭用,竟以三百六十千文捐修石城六十尺!”

这个消息一经传开,比任何的动员令还要管用。富豪士绅们纷纷效仿,慷慨解囊资助恢复水毁工程。全县先后有二百四十多位士绅,捐资计八千七百八十六两白银,修筑了一千七百四十尺的石城。而土城的修补费用,则由郑燮动员城内各烟行捐献开工。

十三

郑燮每日带人在工地上巡查,保证工程质量不出问题。终日在烈日下奔波,人显得更加黑瘦,但是心情却好了许多。还不时地有新诗作面世。他从灾民们脸上的笑容和渐渐出现的红润,看到了生活的喜悦。开始有了从政共济天下的成就感。经过数月的奋战,工程陆续完工。这天,郑燮带领师爷和六司官吏欣慰地站在漱玉桥上,望着修缮一新的城垣,心中不胜慰藉。他激动地感慨道:

“你们瞧,这巍峨的城垣多么像是一条大船,它从远古驶来,承载着我们先人的勤劳和智慧。不仅是古代文明的标志,也浸润着我们先祖人性中的温暖与善良,见证着历代人们齐心协力、团结互助的业绩,象征着人们在风雨飘摇中的和衷共济呀。”

这一段诗歌一样深情的话语,在场的各位听了都十分地感动。郑县令接着说:

“各位,你们看到这修复一新的城垣有何感想?看来这坏事之中的确是不无好事呀。连年的患难与共,不但亲近了我与各位的关系,也去除了官民之间的隔阂,更产生了某种教化的作用。你们看看咱们潍县如今的民风,那是多么的勤劳,又是多么的淳厚。”

“是呀,郑老爷说得太对了。民风可是大有改观呀。潍县几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师爷不无夸张地附和道。

“是呀,谁说不是。”

“郑大人治县有方,爱民有德,亲民有情呀!”

“对呀,尤其是那些烟行,原本都是些吸血鬼嘛,可是在郑老爷感召下,竟然也慷慨解囊,捐献出那么多的银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话题不知啥时竟变成了对郑县令的恭维。郑燮平日很是不习惯这样,可此刻他倒是听着耳顺,也觉得大伙儿夸的也是实情。他更加感到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快乐,感到自己的数十年寒窗,含辛茹苦的功夫可是没有白下。毕竟博取功名,共济天下,这是世代读书人的远大理想呀。

这时,人群突然一阵涌动。

“让开,请大伙儿让开……”

一个大嗓门急切地吆喝着。随声就见人群里挤出一位衣衫破烂的叫花子。他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破衣烂衫裹不住他那眉宇之间透着的读书人才有的几分聪慧。

“瞧,花子老五来啦!”

“快来看,花子老五又要唱小曲儿了。”

人们议论着。郑燮就见那潍县城中有名的乞丐头目花子老五手里操着一对镶了铜铃子的牛胛骨,满脸谦恭地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拱手就唤了一声“郑老爷在上”。

还没等郑燮回过神来,那人就跪在了他的面前。

“郑老爷,俺王老五代表潍县所有的叫花子今天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向您老人家下跪致谢啦。”

郑燮急忙上前搀起,嘴里还说:

“壮士请起,离了县衙大堂就不必下跪。有话请讲。”

只见那王老五一脸的严肃,也不说话,起身清了清嗓子。人群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们聚精会神地等着。就听得一阵清脆的牛骨板有节奏地拍打过后,那花子老五声若洪钟地唱道:

骨板一收咱开言,潍县赈给有神仙。这个神仙猜是谁?就是俺们郑青天。郑老爷是大清官,开仓济贫不等天。以工代赈钱自捐,乞丐也成勤快汉。三年工程一年完,潍县旧貌妆新颜。市井平安人兴旺,不愁吃来不愁穿……

听他唱到这里,人群就发出一阵哄笑。

有人打断他问:“哎,我说花子老五,不愁吃穿那你为啥还要讨口?”

“对呀,赶紧改行吧。”

花子老五也不恼,笑嘻嘻地一挠头说:

“咱这瞎好也是个职业嘛,咋就随便改行?”

一句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郑燮也跟大伙儿笑了起来。他自从来到潍县,似乎从来也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他真正感受到了一个父母官“与民同乐”的味道。师爷和六司头目也都十分地感动。大家兴奋地说着话,一行人慢慢地沿着河岸走去。郑燮的目光越过石栏望着桥下的流水,一时竟然诗兴大发,便捋着胡须随口吟道:

留取三分淳朴意,与君携手入陶唐……

十四

世间再好的事情也会有人说三道四,潍县救灾岂能例外。郑燮很快就听到了刺耳的闲言,说潍县赈灾发放粮食多有虚假!有人甚至上奏告状,眼瞅着就闹成了官司。

“赈济作假,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呀。哪个做了如此亏心之事,就叫五雷轰顶,否则造谣者八辈子绝后!信口雌黄,岂有此理!”

这天,他喝了闷酒,就又对着衙宅院子里的老槐树骂将起来。当差的衙役们都相互挤眼听着,他们倒要看看刚刚还处在赞扬声中的郑县令怎么就突然变得气急败坏。可不是,凭空造谣诬陷,这无异于就是当头一瓢冷水。郑燮心中开始很是不安,也很是委屈怨恼。要命的是他自己情知,这也并非是完全的无中生有,想着任何事情也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呀,怎么就有人如此地吹毛求疵,借题发挥。他夜里又开始失眠,就要喝几盅闷酒,然后谩骂不止。渴疾也随之严重起来,时常口干舌燥,浑身乏力。

此刻,借着酒劲,他很想同友人诉说。可是身边却没有一位知己之人。他就研墨铺纸,给友人写信。

复堂仁兄钧鉴:作宰山东,忽忽八年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