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18808300000019

第19章 夏酿(6)

郑燮急切地呼唤,可是先生终是没有回应……郑燮伏在先生的脚下,哭得满脸是泪……等他苏醒过来,方知是场噩梦,却见金农老兄正伏在自己面前,为自己拭泪。

陆震,字种园,兴化人,康熙间诸生。郑燮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讲,陆先生一生清贫,一生耿介。人称少年负才气,傲睨狂放,不为龊龊小谨,年轻时原本有机会步入仕途,只是因为淡泊名利、讨厌制艺,才毅然放弃机会而一心钻研古文辞及行草书法。

郑燮最为欣赏的,是陆先生那真正的名士风范:远离浮华、甘于寂寞清贫。对现实的卑微与困顿,永远都是抱着幽默风趣的态度,真正是淡泊名利、笑谈人生。而对于他的饮酒嗜好,郑燮也最能理解。一个贫穷与孤独的读书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陆先生的嗜好与曹操的理念,对于郑燮一生的好酒,也不能说没有影响。只不过在他看来陆先生心头这一个“忧”字,而是放大了超脱了的名士之忧、人文情怀。

陆老师诗词双绝,行书和草书也是非同寻常。在郑燮看来,大有怀素更加王铎的风采。法度谨严而狂放不羁。先生每每酒后,才可操笔挥洒。点画之间,听风沐雨,甚是潇洒。痴情所至,笔墨生辉,疾徐抑扬,令人目瞪口呆。先生书法虽妙,但从不招摇出售,于是君子固贫也。只是迫于好饮盛情,特别是遇见挚友,早忘了囊中羞涩,忘情之际,牵着人家走进酒肆,一顿豪饮畅谈,臧否古今人物,叹息前朝今世,怀念过往英雄……等到尽兴要结账了,摸摸口袋才知分文无有。这可怎么办呢?只得脱下长衫,抱歉地一笑,交与酒家抵押酒钱,下次没了长衫干脆就将心爱的文房四宝抵押。郑燮因此没少替先生开账赎物。当然陆先生自己对于这样的处境,多是麻木处之,偶有不平之鸣,也只是见诸诗词而已。比如:“吾辈无端寒至此,富儿何物肥如许!”岂只是自我的排遣,充满穷困阶层与被统治民族的激愤。在郑燮看来,陆先生同父亲一样,表面上看,他们对于饥寒困顿的生活只有轻叹与无可奈何的苦笑,似乎很少抱怨,但是他们的内心,却是聚集着深深的愤懑。他们的行为,消极顺应中暗含着积极的反叛。他们同普天之下的汉族读书人一样,同是生长在前朝后世夹缝中的一辈。一个令人失望的朝代在战火烽烟中,在兵荒马乱中逝去,而新的朝代,新的统治者,却不是人们所希望的。如此这般,就是没有入关者铁蹄践踏与屠杀警示,没有那些牵连众多的文字狱,人们在心理上,似乎也是无法真正接受这野蛮对文明的统治。于是,夹缝之中的读书人,就像黑屋子中的觉醒者,当别人都在昏昏沉睡,他们少数的人却睁大了眼睛恪守着自己的文化根脉,同时也就伴随着更大的痛苦。这些默默忍受的觉醒者表现出的并非文天祥式的凛然气节,但这无声的忍受,世代相传的宗法精神,就像未曾蔓延的火种,那充满希冀的坚韧与顽强,正是统治者寝食不安之根源。郑燮思忖着,再次感受到了自己命运同父辈的雷同。同样地处在这社会的夹缝中,同样地忍受着穷困,而同样感到了那巨大而永不松懈的吸引与压力。

孤冢狐穿罅,对西风招魂剪纸,浇羹列鲊。野老为言当日事,战火连天相射,夜未半层城欲下。十万横磨刀似雪,尽孤臣一死他何怕,气堪作,长虹挂。难禁恨泪如铅泻,人道是衣冠葬所,音容难画。欹仄路傍松与柏,日月行人系马,且一任樵苏尽打。只有残碑留汉字,细摩挲不识谁题者,一半是,荒苔藉。

这是陆先生的词《贺新郎·吊史阁部墓》。可谓一阕凄婉苍凉,写尽了英雄末路、人间悲情。如今词人已去,风啸猿啼般的惨烈凄厉犹萦在耳。如此痴情忘我的怀古之作,往来古今,又有几人作得?呜呼,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郑燮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诵着陆先生那雄浑苍凉的词句,感到了一股英雄豪气在心底萌发出来。这哪里像是出自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肺腑。如今诗人是油尽灯灭,可那凌厉寒风中松柏般挺立的身影,仍然孤傲挺拔。老人面对着荒野中这一抔黄土,一座传说中埋葬着民族英雄史可法将军衣冠的荒冢和那无法辨认的镌文残碑,点燃祭奠的香火纸钱。于是,那纸灰飞旋,云烟缭绕,思绪绵绵,悲泪涟涟……郑燮想象着那感人的一幕,不知不觉,连自己也陷入了痴迷悲伤之中。不觉间泪水早已是挂在脸上。他才意识到,陆老夫子周身战栗、须发飘抖,这哪里是在怀念和祭奠古人,而是面对荒冢孤忠之灵,悼念着祖先的业绩、逝去的故国,也惜别着即将离别的人世。这或许就是他人生的谢幕之作。就内心世界而言,他老人家,真可谓活得有志,死得壮烈!至此,郑燮心中的豪气,早已是充盈全身,重新点燃起了生命的热情与希望的灯盏。

适才醉梦之中的悲情依旧挥之不去。郑燮就寻思着,要为过世的陆先生做一点儿事情,比如,在他的坟前立一块墓碑,再动员师兄弟们,编辑刻印一本他老人家的诗集,以流传后人。

十三

一年之后,又是同样的扬州,又是同样的灯火通明的酒楼包间,穿着入时的田顺郎、陈蛮子显得更加俊气、聪慧。在歌声缭绕、醉意蒙眬中,郑燮酒后的风趣、幽默与憨痴狂放,照例就成为那些歌妓、男童们青睐围绕的重点。只是晚宴开始不久,他们还显得有些拘谨。因为他们情知,还不到冬心和板桥心中喜乐膨胀的时候。更不能取出笺纸或纨扇,求板桥先生画兰石或风竹,求冬心先生题字作跋。他们虽然年纪轻轻,但不少人已经在这江湖风尘中滚打了不少的时日,懂得如何应付和取悦于这些精灵灵又傻乎乎的读书人、艺术家。他们知道这些儒雅痴情的人不像那些无情的盐商富贾,兜里虽然没有多少银钱,但他们的财富是那一颗聪明的脑袋与那一双灵巧的手。只要他们高兴起来一挥动,写几个字,画一幅小品,那就是银钱,就是有些个盐商富贾们掏钱却也得不到的宝贝。就像古董古玩一样,都是一些值得珍藏的宝物。于是他们中的贪财者眼睛总是一刻不停地盯着他们的脸和手。

好久没有这样放纵热闹了。郑燮终于暂时忘记了一切的痛苦和困顿的生计。他笑着、饮着、弹着、唱着,又恢复了以往的狂狷。

一旁的金冬心看着,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他同样地开怀畅饮、掀髯大乐。看到郑燮忘情的样子,他更是得意起来。整整一年了,这位痴情的老弟,终于恢复了常情。于是便随着郑燮的琴律用他浓重的仁和腔,唱开了他那除了自己谁也听不懂的幽默小曲儿来,逗得年轻人大笑不止。他自己却表演得很认真。宴乐至此,达到了高潮。

郑燮醉了。但并非是酩酊大醉,而是飘飘欲仙的陶醉。他站起身,高声地喊着:

“佳人才子们,快……拿文房四宝,我……我板桥郑燮要写诗、作画给……给你们……”

他左手端着酒杯,不停地喝着,右手操起毛笔,在歌妓童子们事前早已备好的丝帕绢扇与名贵宣纸上潇洒自如地飞动。他满脸透着兴奋的红光,嘴里还之乎者也念念有词。胸中更是心花怒放,感到自己的才华就像是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一般不可阻挡。心想只有与金农老兄一同喝酒,才能够喝到这个份儿上。

此时的金农,也喝得满脸紫红。他挽着陈蛮子的手,安静地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郑燮,就像在欣赏杂技表演,又像是观摩江湖绝技。那种发自心底的真诚的欣喜,透着对朋友的器重与赏识。他的姿态与表情,显然是对郑燮的极大怂恿。使他更加地肆意狂放,更加地有恃无恐、酣畅淋漓。

郑燮喝着,写着,画着。那一边,陈蛮子伺候着金农为郑燮的新作题字盖印。这伶俐敏捷的陈蛮子,显然是经过了严格的培训,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田顺郎也在一旁伺候着。郑燮是一幅接一幅地画,金农老兄则一幅接一幅地题写。二人是毫不吝惜,毫无保留。歌妓童子们纷纷地包围着他们。事先预备好的纸张丝巾用完了,就临时买来宣纸要他们画,要他们题。他们是来者不拒,个个满足。郑燮心里明白,这也是金农老兄有意对童子们的一片心意,自己得给朋友带足了面子。

渐渐地,他感到了双脚不稳,像要飘浮的感觉。笔也是有些不听使唤,画面更开始随着变形模糊。他的脑子里,开始闪现出那些相继去世的亲人,生母、继母、爷爷、父亲、陆先生……那一张张熟悉亲切的面孔,呈现在历史的创伤、烟云之上,与种种的人物重叠幻化,演绎出人事更替的流动画面……他感到了自己在梦中。他嘴里嗫嚅着:“扬州,自古你就是一场梦呀。多少年了,才子佳人们向往着扬州,留恋着扬州……然而再好的宴席,终免不了曲终人散,曲终人散呀!”接下来,便是凄厉的号啕大哭。郑燮终于醉倒在狮子楼上。他含糊凄厉的呼喊中,唯有金农听得出,他是在吟诵自己的《七歌》。有人说,《七歌》是郑板桥青年时代的结束,是他逃避现实,时常醉倒声色场中日子的终结。其实,这一组传记式的哀歌,却又是他未来人生的一个不祥的前奏,预示着更加复杂而艰难的生命之旅,正在等待着他的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