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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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崇高的三种趣味:情趣、谐趣和智趣(8)

《水浒传》人物中最早出场的是高俅,他是十足的市井无赖,起初和王子踢球,后来这位王子当了皇帝,他就当上了太尉(国防部长)。金圣叹认为,这样安排意味着“乱自上起”,如果直接从《水浒传》英雄写起,就是“乱自下起”了。这可能是有一定道理的。《水浒传》英雄谱中,最早出现的是林冲。他本来是首都军事学院的领导,社会地位很高,待遇优厚,又有贤慧的妻子。这个上层人物本来是比较保守的,即使妻子被顶头上司调戏了,他也决计逆来顺受。自己被冤枉了,判了刑,发配沧州去劳改,还差一点被公差暗害,幸亏鲁智深救了他,但他还是不想远走高飞,还乖乖地重新戴上枷具,继续他的流放路程。直到他知道妻子被逼死,上司又派人火烧草料场,要置他于死地时,他才义无反顾,一反到底。《水浒传》中有好几个级别不算太低的军官走上造反的道路,不管命运和性格与林冲有多大不同,都有“逼上梁山”的特点。鲁智深倒是本来平平安安地当他的“提辖”。他后来造反,完全是主动的,似乎没有什么人来逼他。他的主动出击,是出于路见不平,碰上了恶霸公然欺侮弱者的事情。但只要他拔刀相助,就不能不与官方对抗,除了被逼到梁山上去,没有别的生路。同样是军官,杨志以“三代将门之子”而自豪,本来是十分仇恨梁山的,但最后也阴差阳错上了梁山。原因是他负责押解的“生辰纲”被劫了。这本是一个责任事故,但这只是表面原因,背后还有原因的原因。为什么“生辰纲”会被劫呢?因为它本身就是贪官刮来的民脂民青。《水浒传》的作者对劫走生辰纲的“强盗”,不但没有丝毫的保留,相反充满赞赏之情,细致地表现了他们的智慧(所以回目上叫做“智取生辰纲”)。从这里,读者不难从一个侧面看到社会贫富悬殊、民不聊生的情况。正是在这个前提下,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大刀关胜、双鞭将呼延灼、霹雳火秦明、小李广花荣等上层军官虽然被动地上了梁山,却仍然得到了作者(同时也就是读者)的同情和赞美。

所谓“乱自上起”,就是中央政权的腐败必然把人“逼上梁山”。当然《水浒传》如果仅仅表现“乱自上起”,也可能比较肤浅。幸而它表现得更为彻底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便必然引出“乱自下起”。《水浒传》似乎没有刻意强调是绝对贫困逼得百姓无以为生,而更多的是在表现基层政治权力腐败、贪官横行的现实。法制本来就是为富豪服务的,而贪官与土豪勾结,超法制的黑箱操作普遍盛行,构陷冤狱,暗无天日。百姓欲哭无泪,投诉无门,除了暴力反抗以外,别无选择。解珍、解宝兄弟的故事可能是最典型的“乱自下起”。不仅因为他们是《水浒传》中为数不多的劳动者出身(猎户),而且因为他们在官司中是极其无辜的。他们幸运地打了一只老虎,老虎滚落到地主毛太公家的园子里,他们居然就因此而遭受牢狱之灾。最后,终于酿成一场弱势群体的联合起义。这充分展示了“逼上梁山”更为深邃的含义。

“乱自上起”和“乱自下起”的结合,使北宋王朝的统治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正是因为这样,官兵与梁山作战几乎每战必败。

就是在这种起义的烽火的背景上,《水浒传》展示了一条英雄人物画廊。

这些英雄人物都有中世纪传奇英雄的特点,拥有某种超人的绝技或者神勇。有的还有点神化,比如入云龙公孙胜甚至有点神秘的道术,宋江还得到过九天玄女娘娘的天书。在今天看来,这些显然是不科学的,甚至还有迷信的嫌疑。但是,用历史眼光来看,这在当时,不过是善良百姓天真的想象。这和一开头以张天师误走妖魔来解释《水浒传》一百单八将梁山泊风云际会的因果一样。如果过分拘泥,可能妨碍我们把握英雄人物形象的实质性含义。《水浒传》中的英雄和后世小说中的英雄的最大不同是,他们虽然有超人的神勇和体力,却并不是神仙,而是普通的凡人。那些刻画得最生动的英雄往往是超人和凡人的结合。例如武松,他是打虎英雄,他的神力绝对是超越任何凡人的,但他并不是事先就有为民除害的意图主动去打虎的。相反,他打老虎似乎是偶然碰上的,甚至可以说,是他犯了一系列错误的结果。起先,他不相信店家的警告,以为人家要赚他的住宿费。接着,看到县政府的布告了,本来完全可以理性一点,回到店家去。但是,他又觉得会给人家“耻笑”。为了面子,他宁可冒生命的危险。后来,走了一段路,觉得没有老虎,酒意又涌了上来,居然想睡觉。这可是有点麻痹大意。结果老虎真来了。他用了并不是无懈可击的方法,以超常的爆发力,把老虎打死了。这时,他想把老虎拖下山去,卖几个钱。没想到,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居然拖不动。在这最后关头,他不得不比较理性了,还是赶快下山去罢。快到山下时,又发现两只老虎,他的想法竟然是,此番“罢了”。意思是这下完蛋了。所有这几个情绪层次的变化,武松的表现都和平头老百姓差不多。《水浒传》的伟大成就就是,发现了哪怕是具有超人神力的英雄,他的情感也不是超人的,他是实实在在的凡人。

懂得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水浒传》第一号英雄人物宋江了。这个人物,是所有梁山英雄无条件崇拜的对象,不管什么人,一听“宋江”,“纳头便拜”。他的名声和威望,给人一种感觉,完全是超人的、神化了的。但他又是一个比较现实的人物,他走向梁山的道路是最曲折的。他比任何英雄人物都表现得更犹豫、容易动摇,甚至在江州,上了法场,被众兄弟劫出来以后,他还在半路找借口回家了。直弄到差一点丢了老命,他才肯上梁山。

《水浒传》为什么要把他当作绝对崇拜对象?因为他代表一种社会人格理想——仗义疏财,也就是富裕者主动把多余的财富奉献出来,消灭社会上财富的不平等。可又为什么要把他写得那么容易动摇?因为梁山英雄中只有他感觉到在“聚义厅”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只是暂时的,而不是最后的出路。从这一点上看,他是梁山泊上最清醒的一个。他为梁山设计的出路是打辽国,用民族矛盾来缓和阶级矛盾。这当然也是空想。这就注定了他和他的兄弟们最后走向悲剧的结局。

有些学者认为《水浒传》是“农民起义的史诗”,有人认为这种说法并不一定很准确,因为梁山泊上,除了阮氏三兄弟、解珍、解宝兄弟以外,没有一个是农民。当然,梁山泊的平均主义理想有小生产者的特点。从这一点来说,反映了农民起义的某些特点,是不错的。但是,其主要成员为城市贫民和无业游民,又使《水浒传》英雄带上了帮会的特点。武松以为民除害、除暴安良为务。但是,他衡量“暴”和“良”的标准是混乱的,不清醒的。他杀死西门庆、张都监,不错,是除暴安良;他醉打蒋门神,是除暴;可是他扶持的施恩,和蒋门神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也是借助自己父亲的权势,在快活林收取“保护费”的。杨志上梁山要杀一个客商,他就在山下等待倒霉鬼。这明显是妄杀无辜。崇拜宋江的李俊是英雄,他自已承认,在当地,他和李立是一霸,穆弘、穆春是一霸,张横和张顺是一霸。他非常自亲地说“以此谓之三霸”。菜园子张青夫妇,开的是黑店,差一点把武松杀了拿来做人肉馒头馅儿。李逵在江州劫法场,杀人杀得兴起,居然对法场上的看客也“排头砍去”。如此等等,都说明了农民起义(或者市民暴动)的破坏性,这也是中世纪传奇英雄的残暴性。作者在竭力赞美他心目中的英雄的时候,并没有盲目抹杀这一点。这正是《水浒传》的深邃之处。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不能随意忽略过去。

《水浒传》有多种版本,通行的有一百二十回本,还有七十回本(开头有一回“楔子”)。七十回本是金圣叹改动过的。他把一百二十回本中众英雄上梁山以后,受朝廷招安去抗击辽国入侵,然后攻打方腊起义军,最后走向灭亡的过程全部删除了。金圣叹删节的目的是出于对起义军的偏见,不让他痛恨的叛逆得到归顺朝廷的名分。但这却歪打正着,对《水浒传》的流传做了一件好事。因为后面的五十回在艺术上比较粗糙,尤其是正规的马战场面,似乎不是作者所长,不见精彩,又多有重复。直到今天,比较流行的,读者比较认可的还是金圣叹改动过的七十回本。

前几年电视剧《水浒传》的编剧和导演受到阶级斗争思想的影响,把宋江和晁盖人为地对立起来,硬派宋江作为“投降”路线的代表,演员甚至为宋江设计小碎步,完全忘记了宋江是当时平均主义理想的英雄,把宋江的形象弄得不伦不类。特别是在投降朝廷以后,电视剧刻意删去了梁山众英雄先去进攻屡犯边境的辽国的环节,改成直接攻打方腊起义军。本来《水浒传》作者的意图是以民族矛盾来缓和阶级矛盾的,这么一改,宋江带领梁山英雄的合法性和权威性就完全没有着落了。故在改编为电视剧的四大名著之中,《水浒传》改编是最不成功的,引起了极大的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