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盛参加了北平解放战役,后来又随部队挺进大西南参加了两年的剿匪战斗。
在这两年间,除了行军作战,只有一件事值得记述。
在青海的西海崮,有个当地的战士叫海那尔。海那尔有个回民妻子,给他生了三个女儿。海那尔这事儿跟乔盛的枪有关,可以说是乔盛军旅生涯中最后一次杀人的记录,让他难以忘怀。而此后的余生中,他虽然背着枪,但却很难杀人,以致成了他最后的痛苦,临死才得以解脱。邻居的女儿原来跟海那尔有恋爱关系,后来被他甩了,两家结下了宿怨。这家人把外地的一个卖皮货的留了下来,做了上门女婿。这个女婿很能干,上门的第二年,就给这家揍出来一个儿子。这家的老女人很刻薄,孩子一生来,她就倚在海那尔家的墙外朝大街喊:“卖鸡蛋的,卖鸡蛋的,给我称十斤鸡蛋,我家添了一个男丁,又白又胖的大胖小子啊!”
她是给海那尔一家听的,意思是说,你们家不是棒嘛,倒是生儿子呀!你们家不是瞧不起我女儿嘛,娶的媳妇倒是争气呀,她不给你们家争气,净给你们生草鸡,这是老天的报应。
海那尔的母亲也是观念很旧的人,老女人的炫耀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她把海那尔叫到身边:“孩子,你要给娘争一口气,也生一个儿子;你要是生不出一个儿子,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农村管这种现象叫“气怀”。
“气怀”给海那尔的压力很大,他精精心心地孕育儿子,没想到生下的第四胎仍然是个女娃,把他娘气得当场便昏了过去,醒来以后,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逼海那尔休妻。
海那尔这个妻不能休。
一是两口子的感情不错;二是海那尔在部队里,女方又是回民,回民又很忌讳本民族的女人被外族抛弃,海那尔休妻势必要影响民族关系。海那尔的部队首长不同意他休妻。
海那尔处在两难之中。
海那尔对他娘又畏又爱,不敢拂逆她的意志。便另辟蹊径,给他娘弄出一个儿子来。他走了婚姻外的道路。
他暗通了当地一个暗恋着他的女人。
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本来跟那个女子讲好了,悄悄地生下来,给他海家续个香火就可以了。没想到那个女子有儿子在抱,突然公开了他们俩的关系,因为她对海那尔的爱情,要求“转正”。
海那尔没法同意她的要求,她便说海那尔强奸她玩弄她,事情闹到海那尔的部队里。
海那尔的部队首长心里很清楚,这是怎么一码事,也知道海那尔的所做所为是一种情理中事,但为了消除他在“气怀”事件中给部队造成的恶劣影响,把他法办了。
行刑人就是乔盛。
在行刑的路上,那个女人、海那尔的妻子、母亲和邻居母女都簇拥而来,向海那尔的部队首长求情。但是已经晚了,海那尔这事合情理却不合法理,部队首长爱莫能助。“怎么会是这样?”人们都哭了。
乔盛心里很别扭,他对海那尔寄予深深的同情。
不揍出一个儿子来,还算男人么?我为了揍出一个儿子来,又搞了几个女人呢?不过那是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在共产党这儿就小题大做,很是不讲道理。他恨那个举告海那尔的女人,真该像捂起钱粒儿一样捂死她。能生儿子的女人有的是,干嘛非稀罕你?但时代已故是今非了,那个生存环境已永远不存在了。
到了行刑的沙窝地上,海那尔对乔盛说:“兄弟,拜托了。”
海那尔是希望乔盛把活儿做利落一点儿,让他少受点痛苦少出点丑。
乔盛点点头:“你就放心吧。”
乔盛自信自己的枪法绝没有问题,他打史队长、打日本人、打京西纵队的攻城部队从来没有爽过手,况且这么近距离地对着一个固定的目标。
对自己人不能打暗枪,海那尔面对着他。
海那尔是条汉子,面对着他笑。
乔盛心里氲上来一层迷雾,他为海那尔感到委屈:为他娘的一个女人值么?在他眼里,女人不是个东西。越美丽越可爱的女人越是贱货,比如朽芳姑娘。
不知朽芳姑娘现在怎么样,攻城的炮火是不是把她与她那双会弄“高天翘玉枝”的白腿一同化为灰烬了。我那迷人的白腿啊!
他有白腿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了。为此,他感到了深深的忧伤。
由于他走了神,他的枪打偏了。
子弹掀掉了海那尔的半拉头皮。海那尔仰面倒在地上,大喊一声:“你真他娘的废物!”
海那尔紧接着陷入了沉迷,双腿失控地抽搐着,大减了他的英雄气概。
他不得不又补了一枪。
他感到很惭愧。
海那尔的那一声责怨,永远在他的记忆里回旋。
我怎么一件漂亮事儿都干不成呢?
不过,共产党军队严明的纪律使他收敛了他的劣性,他夹着尾巴做人,认认真真打仗;虽然没有立下什么可供炫耀的战功,却也留下了不错的名声。如果不是在一次战斗中膝盖骨被打碎了,乔盛很可能会建奇功立伟业,当个大官儿,甚至将军什么的。
伤治好后,他的腿不好回弯,走路僵直,便只好转业到了地方,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