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团副被正法,对全体军官是一种震撼,但更让他们心动的是,他们行动的自由,是越来越少了。
以前,排以上的军官进进出出都是骑马,骑着马执行公务、走亲访友,嘚嘚嘚马蹄子敲响在青石街路上,他们的腰杆挺得很威武。
让他们感到做军人荣耀的地方有两处,其一是腰间的短枪,其二就是胯下的战马。这两样东西,是他们自身的组成部分,是他们不成文的私有财产。真可谓枪不离手,马不离身,他们可以自由支配。
如今,枪搞了人册登记,子弹做了记数清理。他们每次打出的子弹都要有充分的理由。这一点并未使他们感到十分的不快。除了在战场上,在平时的暂短和平中,他们也不愿把子弹轻易射向谁。内在的良心,也规束着他们子弹的走向。
真正使他们不快的,是他们胯下的马。
他们的坐骑被团部统一收起了,建了一个团部卫队,由专人饲养着、调教着;他们出入用马要向马队申请,经批准后,才可骑出去,并且还要说明出入事由,行走路线。他们的行动被无形钳制了。
这个马队队长就是乔盛。
而这一套管理办法的始作俑者,也正是乔盛。
知道这一切的,只有支县长;支县长把乔盛的意见做为团部的规定下发了。
乔盛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支县长。
支县长的支柱是支团长,所以支团长对部队要有绝对权威。绝对权威的树立,一靠惩戒,比如把黄团副杀掉,第二就是靠管制,说得准确些,就是钳制,有一套严管手段。
支团长不可能整天跟踪他的下属,他靠什么掌握他下属的动向呢?靠一两个乔盛这样的耳目是远远不够的。和平时期的部队是很容易自由散漫的,尤其是中下级军官,治理散漫,靠乔盛这样的耳目也是不能做到的。
乔盛给他想出的办法却能够做到。
他暗自庆幸有乔盛这样一位既有心计又有忠心的贴心人。
所以,他对乔盛又放心又放手。放手的表现,就是让乔盛的设计得以实现。
所以,乔盛说要建一个马队,他就建了一个马队。
马队队长不是个官儿,没有军阶,也不入册。支团长把马队队长定了一个副营级,为的是让乔盛多领几个军饷。所以乔盛正经职务还是他的贴身护卫,仍不是前台人物,矛盾的焦点仍不会放到乔盛身上。乔盛依旧是自由的。
不打仗,公务不多,军官们出入军营,多是办私事,办私事使用马匹便不怎么理直气壮。然而军官们是有身份的,没有马骑的军官是很没面子的,所以他们必须要有马骑。而骑马要向谁申请?要向乔盛申请。为了不怎么理直气壮的事情而骑马,就必须跟马队队长保持良好关系。关系好,就不会被驳面子,也不会使自己出出人人的一些小秘密让上司悉数知道。
所以,军官们都特别注意跟乔盛搞好关系,他们不敢得罪他;你一旦得罪了他,他面带笑容、冠冕堂皇地剥夺了你骑马的权利,你被剥夺了权利,你心里很窝火,但你没法说出口,更没法摆到桌面来,你只有自受。与其自受,不如不受,不受的最聪明而有效的办法,就是跟马队队长搞好关系。
乔盛虽然不是前台人物,却是个大权在握的人。
乔盛说话是占份量的。
乔盛在军营里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乔盛心里很明白,但他在人前依然是堆着谦恭的笑。
“我乔盛算个什么东西,无非一个马夫而已。”他常常说。乔盛这个马夫是很有责任感的。
县衙门西边有座小山,山顶上有座和尚庙,人称山顶庙。要去西山,香客们就要过山脚下跨越护城河的一座桥,这座桥是山顶庙里的老道修的,叫“道士桥”。
乔盛有时遛马遛到桥边,就看出了点儿问题。
那桥头上总是打坐着一位和尚,闭着眼睛。别看他闭着眼,可比睁着眼还明亮。香客走到桥头,刚要过桥,他一摆手,指指身边的一个钱箱,钱箱上写着三个字:功德箱。香客明白了,和尚是在收过桥费。香客也不敢说什么,你烧香叩拜不就是许愿还愿积些功德么?积功德的目的是为了心想事成、许愿成真,这一切都需心诚。所以,便无言地将一些散碎银两放到桥头的功德箱里。
乔盛感到那和尚收过桥费是不对的,做善事的人怎么伸手就收人家的金钱?
他觉得应该制止一下。
他到了山顶庙,找庙里的主持。
庙里的主持叫大师傅,号海空。
海空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慈眉善目,面色很黑,满脸皱褶,让人感到他活得很不舒心,很忧苦。这样的一张脸上,堆出笑容来很个别,像拧出来的一样。
乔盛说:“海空师傅,这老百姓到庙里进香火,是求福免灾、求愿还愿,是怀着对佛祖的敬意。佛祖是吃敬的大善人,我想,他老人家是不收凡人的钱的。”
海空从脸上拧出来一股笑,“施主,您是指收过桥赞的事吧。这桥是庙里修的用去了五年的烟火钱。庙里的家底都空了,善事有些难以为济,收点过桥费也是迫不得已,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乃情理之中的事。”
海空师傅的笑,让乔盛感到很别扭,他的这番话,就让乔盛更感到别扭,他说:“那么,政府就没给庙里一点儿支持?”
海空师傅又艰难地拧出一股笑,“施主,这兵荒马乱、日月更迭,我不知您说的是哪一个政府。”
“自然是县政府。”乔盛说。
主持的笑,好像是拧干了,他的笑从多皱的脸上消失了。他沉吟了一声,竟不说话了。
主持的话里,是指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衙门经常易主,处在权利争夺之中。在你死我活的争夺之中,有谁又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寺庙。寺庙得以维持,全在于民间这点向善的心力,是很不容易的事。他的言外之意,是在为庙里收过桥费开脱理由。乔盛提到县政府,让主持无言以对:一是他觉得乔盛对寺庙的事不甚了解,二是县衙从来冷落寺庙,寺庙却不能明说。乔盛是个穿军装的人,他又怎么能把责怪县衙门的话说出口呢。
见海空师傅陷入沉默,乔盛说:
“我觉得海空师傅应该规束一下寺庙,把寺庙办成真正的清净之地。”
海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庙里和尚道士混杂,门派不一,让老朽真是无法规束,再说,行善之人,也不能饿着肚子办善事啊。”
乔盛从海空师傅那里碰到一个软钉子,心中不悦:
“照海空师傅说法,寺庙之地,也是泥沙混杂之地,了无规柬之地,那么,香客点燃的香火,也就没什么神圣可言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忧苦的海空叨念着。不知他是说寺庙收过桥费罪过,还是说乔盛对寺庙的不恭罪过。
乔盛看了两眼海空那满脸不明的皱褶,感到他不配当这个寺庙的主持。寺庙圣地,它的主持应该是慈眉善目的,应该是面和神谦、从善如流的。就海空这副臭德性,他能当主持?
他怀着隐隐的不快,下山了。
“那个山顶庙得整治整治。”乔盛对支县长说。
支县长乐了:“乔盛,一个小小的寺庙,兴灭由它,你搭理它干什么?”
乔盛说:“不然,寺庙是个重地,它有关世道人心,县衙门应该对它进行管束,不能放任它自由发展。你不去管它,和尚都可以收过桥费了,成何体统。”
“他们收的不是过桥费,是施主对他们的施舍。谁爱施舍就施舍,你不愿施舍,就捂紧你的钱包,管它干什么。”支县长坚持说。
“寺庙是面镜子,最能照出一个县的世风人情。县衙门应该对它施加影响,让香客们感到县衙门无处不在,让他们感到求愿、积善,得先服管。”乔盛说。
“听你这么一说,咱们是不应该小看它,但县衙门怎么对它施加影响呢?”支县长问。
“给它拨一些经费。”乔盛说。
提到钱的事,支县长摇摇头:“咱们县政府财政紧张,哪儿有闲钱儿给它?”
“您干嘛给它那么多?象征性地给它点儿就齐了。”乔盛说。
“星星点点地给它点儿有什么用?啥事不管。”支县长的意思是说,要给,就像那么回事地给,你大小也是一个堂堂的县衙门;若是给不起,就干脆不给;你不给,人家寺庙的香火不也一天没断过么。
“管事,您给点就管事。”乔盛说。
“管什么事?”
“可以堵嘴。”
支县长迷惑了。
乔盛解释说——
即便是象征性地给点儿钱,县衙门也可以得到一箭双雕的好处:一是县衙门可以落下一个支持寺庙的善名,收买香客的心;二是堵住和尚老道的嘴。县衙门已经给庙里拨经费了,你还有什么理由收过桥费?说不让你收过桥费你就不能收过桥费,任你海空师傅的嘴头子再刁钻,能拗得过衙门的大腿?
其实乔盛心里想说,不让你收过桥费你就收不了,你海空师傅的嘴茬子再硬,你斗得过我乔盛的心?但是他没这么说。乔盛虽然长着个笨笨的肉脑袋,但已是今非昔比了。
支县长说:“乔盛,就听你的,县政府给山顶庙拨经费。”
于是县政府的经费拨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