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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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战争形势急剧紧张起来。

中华民族的全面抗日终于爆发了。

那种虚假的中日亲善关系,被交战双方的敌对关系取代了。

县城里的三个日本人,一下子变成了三个连。

支营长的吊桥更是不敢轻易放了。

支营长虽然不主动招惹日本人,但日本人主动向他表明态度:向他的营地里发射了十二发炮弹。炸死了他的一名连长、六个士兵和两匹军马。

支营长向保定司令部和楚溪春主席发了电报。

回电很快就到了,要他忍耐克制,不要正面迎敌;以逸待劳,保存有生力量。

是夜,日本人又向支营长表明了第二次态度:又发射了十二发炮弹。这次没有造成重大伤亡,因为部队已经有了防备,进到碉堡和新挖的地下工事里了。只死了一名工兵。一发炮弹落在一座炮楼的不远处,没有爆炸;整个炮楼里的士兵都感到了死亡的威胁。炮楼里的指挥官电话向支营长作了汇报。支营长派了一个工兵过去。那个工兵围着炮弹转了半天,他不知从何处下手。那是一枚新型炮弹。他感到无奈,朝炮楼里的士兵摆了摆,转身欲走。炮楼里的人一齐喊了起来,绝望的尖厉中还夹杂着哭声。那个士兵站住了,又朝他们摆了摆手,竟把那枚炮弹抱起来朝远处走去。那士兵的步态,虽颤抖却坚定,走出了很远的路程。炮楼里的士兵呆呆地盯着那个工兵,英雄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诞生了,他们被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那个工兵也感受到了身后的敬意,回过头来朝他们笑。就在这么一瞬间,工兵被绊倒了,巨大的爆炸声,把他以粉末状送上天去。

人们哭了。

而这一切,也被炮楼里的乔盛和支营长看到了。

他看看支营长,支营长看看他,面面相觑。

乔盛想:这胜利的回首,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啊。

支营长颓然地坐在地上:“这日本人,真不是东西!”

支营长从此变得沉默了。

他感到,保定司令和楚溪春主席给他的保安司令和县长的委任,是那么的遥遥无期。

我能活到那一刻么?

乔盛也变得沉默了。

眼前的死亡,给了他一个启示:我的确应该有个儿子了。

钱粒儿可以给他一个儿子。

虽然她的腿不白,也不会高高地翘起来,脚也不会一窝一窝地抓挠,但她毕竟是一个会给他带来一个儿子的女人啊!况且,已染指女人的乔盛,内心疏离着她,可器官却异常地想亲近她。

他第一次感到了苦闷。

在炮楼里蜷缩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终于对支营长说:

“营长,我得去一趟钱记药铺。”

“你找死!”支营长说。

“我看,咱们这个样子,早晚得死,而我还没揍出一个儿子。”

支营长不吱声了,久久地沉默着。最后他点点头,“好,既然这样,我就帮你揍个儿子吧。”

天黑的时候,支营长叫人把乔盛悄悄地放过了吊桥。

乔盛摸到了一家糖店,敲了半天门,才有人开门。

店掌柜的一看是乔盛:“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进城?鬼子说了,不管是国军还是八路,见一个死拉死拉一个。”

乔盛说:“您甭管那么多了,赶紧给约二斤姜果条吧。”

“又去钱粒儿那儿?”

“嗯。”

“你真是要女人不要命。”

望着乔盛远去的背影:“真他娘的不值!”店掌柜的说。

快到钱家药铺了,走过来一队日本兵。他赶紧闪到一边。

日本兵锵铛锵铛地过去了,他朝日本人吐吐舌头,他感到日本人的步子真整齐。

到了钱家门前,他发现那门是虚掩着的。他很纳罕:这兵难之夕,门应该关得牢啊!

进了堂门,见一个穿长衫的人从钱粒儿的屋里出来;看到乔盛,尴尬地笑一下,很快地走出院门。

乔盛把院门插上了。

进了钱粒儿的房里,钱粒儿惊慌地说:

“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她慌乱地掩她那不整的衣襟。

“遮什么?我又不是外人。”乔盛说。

想起门堂里遇到的那个人,乔盛问:

“刚才谁来过?”

“没,没人啊。”钱粒儿的声音比从前钝了许多。

“我明明是见到一个人嘛,怎么……”

“可能是找我爹的。”

“找你爹的?”乔盛仍然有些心疑。

未等他再张口,钱粒儿的红嘴唇已经把他的嘴唇堵死了。

呜哝。呜哝。

鸣哝之间,两个人的衣服都闪了。

钱粒儿的肉身子甚至还骑到了乔盛的身上。

乔盛感到她的激情有些虚假。

完事以后,两个人光光地躺在床上,钱粒儿说:“跟前风声紧,你甭净惦记着我,我知道你心中有我,我会等着你。你要好好保重,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知道。”乔盛沉闷地说。

回到营里,乔盛总想到在钱家院里碰到的那个人。他感到,那个人的笑,很是特别。

那个人的笑。那个人的笑。那个人的笑。那个人的笑。那个人的笑…

乔盛的脑袋疼。

夜里,日本人又一次轰炸了他们的营地。

乔盛觉得,在这个时候,总是想一个女人的事,有点不相宜。第二天早晨一起来,便什么都忘了。他认真地擦他的枪,擦完短的擦长的。他认为,日本人这么接二连三地挑衅,他们营地该反击了。他拿检的手已经痒痒了。如果要是反击,他瞄准的目标,将是日本人的一名军官。日本军官好认,穿大筒靴,挎指挥刀的即是。

天黑下来,支营长对他说:

“乔盛,给你个任务。”

“好,我早上刚擦好枪。”

“不用你手上的枪,是用你这里的枪。”支营长指了指乔盛的腰下。“我再给你一个揍儿子的机会,你到钱记药铺去一趟。昨天晚上敌人的轰炸,咱们两个弟兄伤得不轻,你去弄点药回来。”

乔盛就又去了钱记药铺。

他又看见从钱粒儿屋里走出来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他昨天看到的那个。这个人从迟疑的乔盛身边走过的时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乔盛正琢磨着进不进钱粒儿的屋,被钱掌柜看到了,他叫了一声:

“是乔少爷么?”

乔盛便搭上了话口:“钱掌柜,我正要找您。”

便进药房拿治伤的药。

药包好了,乔盛说:“钱掌柜,我得赶紧走,支营长等着呢。”

钱掌柜一笑,“不去粒儿房里看看,粒儿也等着你呢。”

乔盛便进了钱粒儿的房间。

钱粒儿果然用品亮晶亮的眼睛迎接他。

“好人儿,我可想死你了!”便把乔盛整个拥抱了。

乔盛感到奇怪:你昨天不是刚见到我么?

一边拥抱着,钱粒儿的手竟伸进了乔盛的腰里,眼睛晶亮晶亮地瞄着他。

“不,我得走,支营长在等着我。”

“不,你陪陪我,你是我男人。”

“你是我男人”的话,让乔盛心动,便歪在钱粒儿的把握之中了。

钱粒儿在他的身下肉虫子一般蠕动着。

“你不是要我给你翘腿么?我给你翘。”两条肥黄肥黄的腿翘了起来。

“你不是要我给你抓挠么,我给你抓。”两只脚便一窝一窝。

钱粒儿的动作很笨拙,乔盛看不出一点美感,他感到难为情。

“粒儿,你放下吧。”

“我就不放,我知道你喜欢。”

伤员的伤,在敷了钱记药店的药以后,开始康复了;但乔盛心中的忧郁,却还是浓得化不开。

他迷惑于在钱家院里之所见,他困顿于自己身心之所感。

他不了解钱家的历史,不了解钱家父女的人格品行;钱粒儿的闺中之道疑点太多,钱粒儿也太懂得男女风月。在钱粒儿身上看不到少女的羞涩与纯情,却看到了妇人的成熟与风骚……他的心,难以安妥。

他想,虽然想急于揍出一个儿子,却也不能不好好选择一下儿子他娘。他虽然是一架急于播种的犁耧,却也要对土地的品性做一下踏勘,因为他是寄希望于收获的。他得保证他收获的是纯种而不是杂种,是饱满而质朴的穗粒,而不是轻浮而干瘪的秕谷。

而这一切,他以前没想到。

现在他想到了,已进入了播种期。所以,他惊警起来。

如果只是为了播种,而不是为了收获,他会很轻松;而他恰恰是为了收获而播种,便顾虑重重。

他的心要他谨慎地选择土地。

他的器官却驱使他去尽兴地播种,只享受耕耘本身的快乐。

他是个乡土的产物,他没有能力把这二者截然分开,心绪便复杂得难以纠缠,忧郁便是很自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