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员向史队长报告:
“国民党肖营长和‘金花酒家’的女老板被人打死在护城河的河汊子里了;两人赤条条的,死前像正干着那事。”
史队长说:“这不奇怪,国民党的军队除了吃喝抽赌玩女人以外,还能干什么正事?”
“什么人打死的?”史队长问。
“不清楚。”通讯员回答。
“不管怎么样,肖营长也是领导过‘突袭铁军’的人物,对抗日有功,我们给他送个花圈。”史队长说道。
日本人也进去了花圈。
保定司令部接到报告,司令颓然地坐在地上,“他娘的肖营长,你怎么个死法都成,偏偏是这么个死法,给党国军人抹黑!”
平静下来又想:肖营长历来从严冶军,自我约束力很强,怎么会成了那样的风流鬼?他认为肖营长死得蹊跷,很可能是共产党在捣鬼。
他给“突袭铁营”发去电报,任命支副营长为营长,并命令他从严治军,密切注视事态动向,一旦发现破坏抗日统一战线的共党分子,格杀勿论。
所以,当史队长晃荡着身子,前去吊唁的时候,支营长不冷不热地说:
“史队长,您这就叫做鸡死狐悲。”他把“兔死狐悲”改用了。
“支队长,您这是从何说起?肖营长抗日有功,我们真诚缅怀,也表明我党对统一战线的态度。”史队长寸土不让。
“敬佩,敬佩。”
“不敢,不敢。”
看着二位唇枪舌剑,前来吊唁的日本人笑而不语。
两位都感到心里不舒服,遂偃旗息鼓。
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心灵遭到重创的人,是乔盛。
他把两个造爱的男女撂倒之后,回到了营地。
肖营长还没回来。
反正肖营长的起居也不用他,他稍沉吟了一下,就睡去了。
他太亢奋了,在被窝里辗转难眠。
眼前总是浮现着两人遭枪击时的情景。
那男人那最后的一挺真好笑,像公鸡伸脖子。
那女人白花花的腿真是好看,可惜已成死人腿了。
他不用再挂念他们了,可以把他们扔到脑后去了。
他觉得他找到了一条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在被窝里咯咯地笑了起来。
天亮了,他的心彻底放轻松了,他酣然睡去。
睡乡里没有梦。
他被人捅醒了。揉着睡眼,见站在他面前的是支副营长,而不是肖营长。“支营长。”
支营长面色苍白:“跟你说件事,你要经得住。”
“什么事?”他诧异地问。
“乔盛,很不好,肖营长死了。”
乔盛一怔。
“你娘也死了。她和肖营长赤条条地躺在小河汊上,被挖苇根的人看见了。”
乔盛遭到了致命的一击。
他这才明白了,为什么那一对儿男女的轮廓和声音是那么熟悉。
但这是他没想到的事。
明白了以后,他的大脑立刻陷入无意识之境,一片空白。
他像石头一样呆呆地坐着。
他不说话。
“乔盛!乔盛!你要想得开。”
他不知道支营长在叫谁,只觉得他急迫的表情很好笑。他真地笑了起来。
“看来,他是疯了。”支营长说,“找一班人来,看着他。”
对于他,这真是没有必要:他石头一样,没有感觉。
日头升了又落,落了又升。看来,他真的要变成一块石头了。
有人兜头浇了他一柄凉水。
他没有反应。
又浇了一桶凉水。
他怔了一下。
第三桶凉水浇下去,他摇了摇头,“你们浇我干嘛?”他说。
“你疯了。”
“你们才疯呢!”
他朝门外走去。
几个人拦住他。
“你们拦我干嘛?”
“怕你疯跑。”
“我不疯跑,我去看我爹。”竟说。
人们跟着他,他真的去了“金花酒家”。
见了他爹,他沉重地说:“我娘死了。”
“已经发丧了。”乔大胖子平静地说。
他感到他爹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沉痛,他心里有点不舒服。
春红端上两杯茶来:“少爷,喝点茶。”然后倚在乔大胖子的肩膀上看着乔盛笑。
乔盛感觉到了什么。
“你娘的结局不好,她应该穿点衣裳。”乔大胖子平淡地说。
乔盛感到他很陌生。
“我早就知道她跟肖营长好。”乔大胖子说。
“她都是为了咱的家。”乔盛说。
“知道,所以,我花了一个大价钱给她买了一口好棺材,也葬在咱家的祖坟上。老榆树右边三尺就是你娘的坟,有功夫你就去看看她。他好歹是你娘。”
乔盛站起身来:“我这就去。”
“你先吃了饭再走,”乔大胖子说。
“不吃了。”他感到这饭吃着没意思。
“噢,对了,支营长来过;他并不歧视你,他正缺警卫员,他要你跟着他。”乔大胖子也站了起来,“支营长人不错,你好好跟他干。”
出了门,他流下了眼泪。
到了他娘的坟上,他跪了下来,“你们俩好就好呗,干嘛不跟我说一声。”他责怪着他睡在地下的娘。
他汹涌澎湃地哭了起来。
他是真哭。
回到营里,支营长正在等着他:“乔盛啊,你也甭搬了,我搬到肖营长的房里,今后你就跟着我。”
“支营长。”乔盛叫了一声,眼泪就又流得恣肆了。
“别伤心了,”支营长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是真有那份心,你就长个记性:是史队长他们做的手脚,来日你想着跟他们算账。”
他点点头。
在伤痛之中的乔盛,竟也真的认为是史队长他们干的了。
平静下来,他想到芦苇丛中那一幕,心情极为复杂。
他唉了一声。他认为他们死得有点活该。
史队长把他的支队集合起来,站在队前说:
“同志们,国民党军队人多枪多,却置民族的利益、老百姓的水深火热于不顾,养尊处优,吃喝嫖赌抽,他们是民族的败类、人民的罪人,一定会受到历史的审判。我们八路军是真正抗日的队伍,别看我们人少枪少,但我们敢于行动。同志们,今天晚上,我们就打进县城去,把敌人全部铲除,救人民于水火,还我民族朗朗乾坤。”
“对,打进去,打进去!”
队员们个个摩拳擦掌,都很亢奋。
出发前,史队长叫队员们都换上国民党的衣服:“这叫不暴露我军的实力,也是逼国民党军队被迫抗战。”史队长说。
“那干嘛,要打就打出自己的实力自己的威风。”队员们很是不解。
“这是命令!”史队长正色道。
领导叫换就换吧,队员们不情愿地换着。
国民党兵多是肥大茂盛,史队长的兵都是黑瘦矮小;军服穿在身上,窝窝囊囊的,很是滑稽。史队长也被逗乐了:
“这有什么?这就是抗日策略。”
他乐观地说。
他应该乐观。三个日本人和十几个伪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们轻易地就解决了。
回到营地,队员们都有一种尚未尽兴的感觉。
“都说小日本不好惹,没什么了不起,跟捻个臭虫似的容易。”
史队长眯眯地笑着:“不要骄傲,抗日的路还长着呢,革命的路更长。”
日本人纠集了一个团的兵力,把“突袭铁军”包围了。
支营长从梦中惊醒。
日本人的指挥官已经来到了他的床前。
“你的破坏日中亲善,良心的大大地坏了,死拉死拉地。”
军刀在支营长眼前晃出惊心动魄的蓝色光芒。
支营长的尿液悄悄地流到了床上;“您说的,我不明白。”他懵懂地说。
翻译官告诉他,县城的皇军和皇协军都被人干掉了。
支营长恍然大悟:“那是八路军史队长他们干的。”
“你的撒谎地干活,死拉死拉地。”日本人仍是用军刀逼着他。
翻译官告诉他,县城的人都说,是穿你们部队番号的制服的人干的。有人还看见了骑马坐镇的你。
支营长大骂:“史某,我肏你娘!”
他感到跟日本人说不清楚,慌慌张张地穿衣服。出被窝前,还没忘了把床上的尿渍遮起来。
“破坏日中亲善,你的要付出代价!”日本人说。
他迷惑地望着日本人,他不知道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日本人要他集合部队。
他拒绝了。
便挨了日本人两记耳光。
他捂着流血的鼻子,感到委屈极了。集合就集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心里愤愤地说。
“通知部队集合。”他对乔盛说。
部队集合好了,日本人把机枪架在队伍前面。
支营长感到情况不好,拽住日本人的指挥官的胳膊:“太君,您有话好说。”
指挥官愤然甩掉了他的手:“射击!”
机枪叫了起来。
支营长吃得白白胖胖的大兵倒了一大片。
支营长失声叫了一声:“完了!”
日本人的机枪居然不响了,支营长感到很奇怪。
日本指挥官把握在手里的军刀推人刀鞘,咿哩哇啦地讲了一顿。
翻译官说:
“皇军说了,谁要是破坏日中亲善,就是这个下场。日本军队到中国来,是帮助中国人建立王道乐土来了,并不是要跟中国老百姓过不去。希望你们吸取血的教训,要精诚合作,不要让今天的悲剧重演。”
翻译官翻译完了,日本指挥官朝吓呆了的士兵鞠了一躬,露出白惨惨的牙齿。那是他在微笑。
他跟支营长握了握手,带着他的人,撤了。
支营长一屁股坐在地上,对乔盛说:“去,清点一下,死了多少弟兄。”
不多不少,正是县城里日本人和伪军死亡的人数。
他凄然一笑:“史队长,我也要你付出代价。”
日本人从县城撤走后,不多不少,还是留下了三个日本人,一小队伪军。但城内居民的心,却再放不安然了。他们感到了死亡的阴影。
吴会长感觉良好地走在大街上。
日本人虽然依然没有给他发枪,但他感到,如果是个人物,有枪没枪都是一样的。
他现在就是个人物了。
迎面走过来的人都朝他哈腰:“吴会长,您早。”
他也客气地点头。不管怎么样,毕竟都是本城居民么。他感到他很人性。
他进了“金花酒家”。
乔大胖子起身躬迎:“吴会长,您老好。”
“甭那么客气,我跟你一般大。”吴会长客气地说。
“春红,给吴会长上酒。”
春红给上了酒:“吴会长,您老慢慢喝着。”又转身回了灶间。
望着春红款款的背影,他想,春红要比小金花长得好。
“怎么,不让春红也喝两盅?”他说。
“春红,陪吴会长喝酒。”乔大胖子比以前可识趣多了。
春红与吴会长喝酒。他就远远地站着。
“乔老板,不喝两盅?”吴会长笑着说。
“不,您老喝吧,我还忙着。”他感到他现在连陪吴会长喝酒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人世间啊!
春红把吴会长陪得面红耳热,吴会长看到了旗袍开叉处那截白嫩的大腿,并把手伸过去,果绝地抚摸着。
那截大腿忸怩地摆动着:“吴会长,您?”
“难为情什么?这么白嫩的大腿,乔大胖子摸得,我吴会长就摸不得?”他笑着瞥了乔大胖子一眼。
春红也把乞求的目光投向乔大胖子。
乔大胖子,咧了咧嘴,走过来给吴会长斟了一杯酒:“吴会长,春红她只是个下女。”
“下女怎么着,我吴会长对女人不挑不捡,个个疼爱!哈哈……”
吴会长酒足饭饱,朝桌上扔下两张票子。
乔大胖子想还给他,被吴会长用眼光制止了。
送走了吴会长,乔大胖子看着那两张票子就感到心堵:“咱不要这杂种的钱。”
见乔大胖子要撕的样子,春红一把夺过来:“杂种的钱怎么了,都是辛苦钱。”
他想到了小金花,不禁掉下了眼泪。
“瞧你那样。”春红不知乔郎心啊。
吴会长对“金花酒家”有特别的热情,未等乔大胖子的心平静下去,他又笑吟吟地来了。
他手里还提着两只王八。
“乔老板,今天,咱们炖两只鳖尝尝。”
就炖鳖。
依然是春红陪他喝酒。
酒喝到酣处,王八汤上来了。
“乔老板,过来尝尝。”吴会长说。
乔大胖子用汤匙浅浅地尝了一口汤。
“乔老板,味道怎么样?”吴会长问。
“鲜,鲜!”
吴会长的酒喝高了,让春红扶着他去后院。
进了后院的屋子,他的酒好像又醒了,他指着那张床问:“以前小金花是不是就睡这儿。”
“是。”
“那么说,乔老板也睡这儿喽?”
“是。”
吴会长对跟进来的乔大胖子说:“乔老板,你是不是礼让一下,让我和春红姑娘在这儿睡一下。”
乔大胖子的脸胀得紫亮亮的。
“你是头猪怎的?怎么听不懂人话?”吴会长很不高兴,一把将乔大胖子那胖大的身子推出门外。
门在乔大胖子的身后咔嗒一声闩上了。
乔大胖子的心一激灵,站住了。
就听到春红的叫声。
乔大胖子心如刀绞。
春红的叫声停了,传出呜哝呜哝的声音。
不久,竟听到了春红的哼叽声。
“这婊子!”乔大胖子很绝望。
他想推门进去,却听到了吴会长的声音:
“你把屁股撅起来。”
“怎么个撅法?”春红问。
“乔大胖子没教你?”
“没有。他跟头猪似的,什么都不懂。”
“……”
乔大胖子没法再听下去,愤愤地走到灶间,当地就剁去了一截指头。
乔盛正在擦枪,乔大胖子来了。
“爹。”
“呜。”
乔大胖子的眼泡异常地肿大着,手上缠着纱布。
“你这是怎么了?爹。”乔盛很吃惊。
“你是我儿子不?”
“谁说不是?”
“是,你就替爹出口气。”
“谁欺负你了。”
“还有谁?吴会长。”
乔大胖子就把吴会长欺负他的事说了。
乔盛说:“这个吴承革跟咱家过不去,我娘就是他逼的。”
“是。”
“爹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乔盛熟练地装那枪上卸下来的零件。
“你自己去吧,我不能露面儿。”乔大胖子说。
“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乔盛为他有这么个爹感到惭愧。
乔太胖子踽踽地走了。
乔盛跟支营长打招呼。因为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支营长规定士兵们不能随便进出营地。
“干什么去?”支营长问。
“找吴承革算帐!”
“你不能去。”
“为什么?”
“还不是时候。”支营长把乔盛摁在座上说,“眼前咱们最应该做的,是找史队长算帐,你要顾全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