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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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送走了,陆大新才感到头重脚轻。他真想睡一会儿。

“领我到办公室去吧。”他对杨文彬说。

因为他随车带来了被褥,想必这个时候,他的办公室已经收拾停当了。

吴景州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先到我的办公室,我有话要对你说。”

吴景州的办公室,分里外间。外间是他的办公室兼会客室,里间是他的寝室。办公室里,靠一面墙放着一张特号的乌漆老板台,有一种无声的威严;其余三壁,环放着一圈真皮沙发,堂皇富丽,有时尚风光。

吴景州把陆大新带入寝室。

寝室里有一张双人沙发床,还有一架大号的穿衣镜。寝室里也有一张小办公桌,有一只绿石英灯罩的台灯。办公桌对面放着两只沙发,可以坐着与人交谈。寝室一角放着一台立式冷热双功能空调,此时正咝咝地吹着热风。所以,虽然是隆冬季节,室内也温暖如春。

都说青土乡比较穷,但领导干部的办公条件还是很优越的。可能是为了装点门面,但能够装点门面的地方,就说明还有人气,说明还没有穷透底,说明还可以呆下去。陆大新心中说。

陆大新和吴景州在寝室的沙发上双双落座。

“大新,你来了,我就可以松口气了。”吴景州说。

“还得仰仗着您。您是老党委书记了,经的事多,工作经验丰富,而我阅历甚浅。”陆大新真诚地说。

“经验顶个屁!还得是年龄。年轻有朝气,有干劲儿,能出成绩。”

“不,年轻容易干错事,还得老同志点化。”

“谁点化谁呀,要说点化,书本能点化人。你书读得多,脑子新,我还得靠你来点化。”

“不,还得靠实践的点化。小平同志说摸着石头过河,这个摸石头的过程,就是实践点化的过程。”

“咱们也不说谁点化谁了,我的确太累了,干不动了,就请你多干点儿。”

“这您放心,我干活不惜力!”

“那就好。”吴景州说完竟激动起来,“那个狗娘养的肖大力,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把整个机关作风都带坏了,希望你帮助我整顿一下机关纪律。我就不相信,党政一把手齐抓共管,会带动不起来好的作风!”

陆大新点点头。

“大新,这儿的人整体来说还算不错,但耍小聪明的人多,自以为是的人多。比如那个杨文彬,竟敢逼着你喝酒!你说他配不配?”

陆大新感到这不像是党委书记说的话,但又不好意思明说,就只好笑笑。

“大新,你甭不意。对这号人就得从一开始就给镇住。不然就会给脖子上脸,不好支配了。”

“这我心中有数。”陆大新冒昧地说了一句。

“心中有数就好。比如我和肖大力的关系,就数杨文彬说的风凉话儿多,影响很坏。”

“您应该跟他当面谈谈。”

“谈也不管事,他会阳奉阴违。”见陆大新有些不解,吴景州解释说,“一个干部不能在一个地区呆的时间过长。因为头一年手下人不知你的底细,你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第二年,他们有所知有所不知,碍于情面,你说的话还能管用;第三年,他们觉得你就这么两下子了,掀不起什么波澜了,你的话就不管用了。我已经在这儿呆了四年,你说,我说的话还能有几个人听?”说着说着,吴景州的眼里,竟有泪光闪烁。

“没有您说的那么严重吧,来时我听人说,基层干部是很听人领导的。只要你能干出一两件让人信服的漂亮事,他们会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借着酒劲儿,陆大新又说了一句冒昧的话。

“大新啊,你可太天真了!就咱这个又穷又偏僻的地方,既没资金,又没门路,你还想有作为,谈何容易!能给干部出工资,不讨他们骂娘就很不错了。”

陆大新觉得自己眼下还没有发言权,便陷入沉默。

突然,吴景州一下子攥住了他的手。“大新,不管你多能干,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是在人前你要听从于我,给我留面子!”一边说着,眼泪竟如断线之珠,簌簌地滴了满脸。

陆大新心中一惊:在人前那么不可一世的一个党委书记,在人后怎么这么脆弱呢?他真是糊涂了。

一种本能告诉他,赶紧表态,不然会使一个自失尊严的人生出怨恨来。但一个书生的人格,又使他不想把话说得过于赤裸,他便紧张地考虑着如何把话说得既真切又适当。

这时,他看到了吴景州床上的那本《陈永贵传》。他遇到了救命稻草。他指一指郝本书,笑笑说:

“这您放心,就像他一样,‘总理选谁,我选准。’”

吴景州听罢,破涕为笑。“倒底是读书人,就是聪明。”

两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大新,你也累了,去休息一会儿吧。”吴景州终于发话了。

陆大新松了一口气。

于是,吴景州亲自带路,送陆大新到后院的乡长办公室。

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同志在门口等侯着,看着两位领导同志到来,很憨厚地笑着。

“乡长的屋子收拾好了没有?”吴景州大声地问。

“收拾好了,开水也打。”女同志憨厚地答道。

“这是政府办的小陈,以后就由她给你收拾房间。”吴景州走到门边站住了,“我就不进去了,你也该休息了。”

“没有关系,您可以坐一会儿。”陆大新真诚地说。

吴景州拱一拱手,笑着说:“我也有点喝多了,得赶紧躺一会儿。”

“那您走好。”

陆大新怀着一种兴奇的心情,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一股霉味迎面扑来,他不禁抽了抽鼻子。

当他放开目光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只见房间异常的空旷,仅有一大两小的人造革沙发委琐地挤在北墙之下,四壁灰黑无光,一角还隐约挂着一张残破的蜘蛛网。他辨认着那张蜘蛛网,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廉价的地板革翘头了,脚正窝在地板革下面。

“办公桌呢?”他不禁问道。

“在里屋呢。”一个憨厚的声音。

他这才发现,这也是个里外间。

推开内室的门,他看到了里边的陈设:一张掉了漆的呈斑驳颜色的一头沉办公桌,桌上有一个没有灯罩耷拉着脑袋的台灯,桌后是一张硬木椅子。靠西北墙角有一张木板的单人床,他看到自己的被褥已被铺舒展了。内室的窗上,旧窗帘已分不出颜色,帘角已参差破裂,脱出来几缕布丝。这时,他感到身子有些冷,便本能地去摸屋角的暖气片,发现暖气片仅有勉强可感的温度。

“书记说,今年煤炭紧张,要节约供暖。现在是中午,锅炉的温度没有提上去,不过,晚上会好一点。”女同志怯怯地解释道。

他终于明白,他进屋时,所吸到的霉味,其实是一股贫寒之气。

感到吴景州屋里的富丽堂皇、温暖如春,他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吸了吸鼻子,赶紧用手捂上了。

“怎么,您感冒了?”

“不,只是觉得这屋里的味道不好。”

“我那儿有香水,是不是喷上一点儿?”

“不用?”

他觉得这女同志真是憨厚得可爱。

“怎么,这屋子没人住过?”

“有人住,肖乡长就在这里办公。”

“噢。”

他觉得不能再问了,再问,就有失水平了。因为,他肖乡长能住得,你陆乡长就住不得?

“小陈,你去休息吧,我有事再叫你。”

“好哩!”憨厚的人竟应出一个爽脆的声音。看来,她早就等乡长发话了。

女同志走后,陆大新想仔细视察一下他的“金銮殿”。因为人们说,乡长是地方的土皇上,那么,乡长办公室就应该是金銮殿。

他又走到外间,听到一阵窸窣的声音。

寻着声音他走到那双人造革沙发跟前。他发现,沙发背上破了一个洞,声音是从洞里传出来的。正惊诧间,一只硕鼠爬了出来,见一双陌生的人跟正注视着它,便羞怯地摇摇头,又钻回去了。

陆大新生出一股无名火,抬起一只脚,想狠狠地朝硕鼠已到达的位置踹过去。但他又收回抬起来的脚,他感到自己有失涵养。因为他所陷落的处境,与无辜的乡鼠无关。

他苦笑一下。“愿你无恙。”

他的确有些困倦了,便躺到床上去。将进睡乡的时候,他又睁开了眼。因为他浑身上下攒动着一股寒气,使他情不自禁地颤动不止。他带的被子太薄了。

“什么金銮殿,整个一个长工屋!”他喟叹了一声。

于是,他索性爬下床来,去给城里的一个朋友挂电话。城里的朋友曾戏谑道:“这回你去当土皇上了,滋味一定绝好,别忘了通报一下,让我们分享。”

这时,他觉得有必要让朋友跟他分享一下。

电话拨通了,却传来一个娇脆的女音:

“对不起,您没有这项业务!”

他感到奇怪,既然是程控电话,怎么连市区都打不了?那么,在今后的工作中,还怎么搜集信息,开展经济活动!他感到这不是一件小事,便不假思索地拨通了吴景州留给他的电话。

久久,电话里才传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你是哪位?”

“吴书记吗,我是陆大新。”

“噢,大新啊,我刚睡下,有什么急事?”

“我的电话是怎么回事,怎么打不出去?”

“是打市里吧?”

“对。”

“噢,以前人们没事尽瞎打电话,有一搭无一搭地穷聊,咱是个贫困乡,那电话费咱承担不起,我就把市外功能锁定了。”

“原来是这样。”

“不过,你来了,情况就不同了,你可以把锁打开。”

“钥匙在哪儿?”

“我把它放在你办公桌中间抽屉的右上角了。你拉开抽屉看一看,是不是在那儿。”

陆大新随手拉开抽屉,果然见到了一把钥匙。“噢,在。”

“还有别的什么事?”吴景州问。

“没有了。”

“那好,就这样。”

“就这样。”

撂下电话,他打开了电话锁,又拨了朋友的电话号码。

果然就通了。朋友在那一边很有修养地问:“喂,您好,哪一位?”

陆大新这时不知对他说什么好,摇一摇头,又把电话撂下了。

怪不得肖大力骂吴景州“操你日本姥姥”,他有些理解肖大力的处境了。

临来时,龙希友跟他简单地谈过青土乡的班子情况,跟他讲过吴景州与肖大力之问的矛盾。当时他觉得肖大力有些不像样子,班子的不团结是与乡长的不讲组织原则有关系的。现在看来,一切还得从实际情况出发,才能得出正确的判断。

总之,他心中有了一点小小的失落感。

但他很快又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小对头——作为年轻干部,组织上让你到基层来,是让你锻炼提高的,是让你施展才华、创造业绩的,是让你发展地区经济,为老百姓谋利益的。而自己却首先看到了待遇的不公,想到了自身的环境。这说明自己的党性观念还不强,思想境界还不高,自我改造的路还很漫长。那么,自我改造的功夫,就应该从眼前开始。

一切要着眼于工作。

一切要着眼于创造。

一切要着眼于党和人民的事业。

他觉得组织上把他安排到贫困的青土乡,其决策是英明的。因为身上蕴满了娇骄二气的青年干部,只有到艰苦的地方工作,才能培养出宽阔的胸怀,才能培养出坚韧的承受力和敢打硬仗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