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虽然没有做刻意的要求,中午早走晚来的现象,渐渐地消失了。乡镇干部虽然松弛,但也质朴,质朴的表现,是很讲究面子。既然乡长大人很讲情面,咱也得讲点儿面子,给人面子,就是给自己面子,两好并一好,大家就都好。
不过,陆大新也发现,晚上下班了,一些下属却并未像他想像的那样,径直回家,而是又钻进了路边小店儿。这是一个偶然的机会,由杨文彬的家属戳破了。
那一晚,杨文彬家里来了客人,他的夫人来机关找,见到陆大新便问杨文彬的去向。陆大新感到奇怪,他不是已经回家了吗?但他没说出口,便为杨文彬作了遮掩,我让他去办件事,可能要回来晚些。
送走了杨文彬的夫人,陆大新下意识地踅到了一家小店,果然见到了杨文彬。他正与几个人打麻将,一些零钱就放在各自的桌脚。
陆大新不禁沉下脸来。
杨文彬很尴尬,站起身来。“陆乡长,别怪罪,随便玩玩。”
对自己的爱将,陆大新是给面子。“你夫人来过,听说是家里来客了。”
很自然地给了下属一个台阶,杨文彬得以体面地走了。
过了几天,陆大新再去路边的小店,又一次把杨文彬堵在牌桌上。未等杨文彬分辨,陆大新沉着脸说:“杨文彬,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我有事要找你谈。”说完便转身出了店门,径直回了办公室。
杨文彬很快就到了,一进门,红着脸说:“乡长,你什么也别说了,我觉得寒碜。”
“怪不得青士乡打麻将成风,原来大名鼎鼎的杨大乡长是他们的挑旗元帅!”陆大新实在忍不住了,揶揄地说。
杨文彬苦笑了一下,低下头去,毫不争辩。
杨文彬是个很有性格的人,从来是得理不让人,现在却沉默了。这沉默之中,自有一种不必再说的意味。
陆大新便也不再说什么,室内沉寂得闹人。
最后,还是陆大新打破了沉寂,说:“青土乡的搓麻之风,我可能扭转不了,但我就不相信,管不了自己的弟兄!”
听了这既严肃又有情谊的话,杨文彬说:“你不会再在牌桌上见到我杨文彬了,这我肯保证。但要彻底管住弟兄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青土乡的业余文化生活太匮乏了,他们闲得无聊,不打几圈儿麻将,你让他们干什么?”
杨文彬的话,让陆大新动心了,他到了县图书馆。
县图书馆的馆长刘文韬,是个小说家,也是陆大新的文友。此公面似柔弱,却很讲义气,与陆大新的交情很深。有一次二人喝多了酒,陆大新不知为什么,给了刘文韬一拳,刘文韬便孩子气地说:“不行,大新,你必须让我也打你一下,不然,我的心就受伤了。”便让他打一下,不期竟一个耳光打到陆大新的脸上。陆大新的心理也不平衡了,便反手又扇了刘文韬一个耳光。刘文韬便又扇过来,陆大新又扇回去……最后,两个人抱在一起,呜呜哭得动情。“我们俩是莫逆之父。”一个表白。“不,我们俩是生死之交。”一个补充道。
到了县图书馆,刘文韬说,大乡长驾到,稀客稀客。
陆大新说,别×蛋了,一个受气的官儿。
刘文韬表示同情。不管怎么说,你的学业是耽误了。依我说,你过过官瘾就收吧,官场那地方,不是咱这号人呆的。就我这么一个不是官儿的小破官儿,还时时受上边挤兑,更甭说你真有一个令人眼热的职位。刘文韬边说边吐着烟圈儿。
陆大新说,文韬啊文韬,你说得真他妈的对,但稀哩糊涂地上了这条船,就身不由己了,听天由命吧。要是死,也要死得悲壮些,不然,就真的把咱们文人的脸丢尽了。
其实文人并不一定领你的情,他们认为你是官儿,跟他们不是一路上的人。刘文韬又说。
文韬啊,文韬,你说得还真他妈的对。就拿吃饭来说吧,在职务上,你反对大吃大喝,官场的人便说你吃腻了,假正经,戴着面具过日子。待到文人朋友去了,怕冷落了人家,把饭菜弄得稍像点样,文人朋友竟也有烦言,以为我为官摆阔,堕入世俗,不如从前那样清纯自守那样朴实可爱了。于是,在官场,我被视为异类;在文场,我亦被视为异己,陷人两难境界。所以,我他妈的喝下的酒便无一杯美酒,杯杯苦酒啊!陆大新发了一番感慨。
大新哪,也不并是处处无好酒,比如你哥们儿我这儿,你既然来了,咱俩就好好喝一顿,不牵这不挂那,由着性子喝,找找以前的感觉。找到了以前的感觉会浑身通泰,这是一种心灵解毒。
两人便喝。
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心无挂碍自由挥洒的感觉了,好朋友刘文韬的酒也是苦的。
大新啊,你的酒之所以喝得不爽快,是因为你来看我是带着目的而来。以前的你,每次来见我都是随情就到一切随缘,谈不上是造访,而是雨下的小鸡儿,自然扎堆儿。不知我说得对与不对。
文韬啊,你又说对了,我找你还真有事儿。
说,快说,我对你是有求必应。除了老婆和情人儿不送之外,你要什么送什么。
你送我点图书。
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就那破玩艺儿啊,送!要多少?
要万八千册吧。
×,你黑不黑呀,我整个县图书馆才十来万册,你张嘴就要这个数,你宰我呀!
我是想建一个乡图书馆,没有上万册书,还能叫馆?
那倒也是。你既张嘴了,我只有答应,送!
你还得送我几个书架,至少五个吧:
我说陆大新,你这个人可真贪,我这个小小的图书馆是一个盆枣之地,我添点儿什么,还都得四处化缘。你一个堂堂的一乡之长,不给我送点支持,却来搜刮我,你寒碜不寒碜?
寒碜是真寒碜,不过,你刚才不是说了吗,除了老婆和情人之外,什么都可以送。莫非这书架真像《聊斋》故事里的情景,白天物化,晚上显灵,成了你的情人?
陆大新,你这不是埋汰我吗?要真是这样,这个馆长还轮得到我?有人敢连县长都不当:甭废话了,不就几个破书架吗,送!你还想要什么,一齐说来,别耽误喝酒。
我还得要你两个人,别急,是借你两个人。我乡里的人素质低,你得派两个人去把送去的书分类,并且搞搞短期培训,这不难为你吧。
刘文韬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这图书馆是个穷地方,养不了那么多人。人我都精减了,一个萝卜盯一坑,还哪儿有闲人?对了,就我一个闲人,莫非你真的要我亲自出马?
陆大新一笑,体去就你去,你又不是什么主事的官儿,跑出去个把月也不会有人找你。
陆大新哪陆大新,你白使人还挤兑人,我前辈子该你的是怎地?
不该我的,不该我的,我是想你,你去了,咱哥儿俩还可以多聊聊,一解胸中块垒。
你瞧瞧,我虽然没有送你老婆和情人,却把自己送出去了,这是如何的光景!
刘文韬端起了酒杯,你的阴险目的已经达到了,酒也该喝得尽兴点儿了吧,不然,我就更亏了。
这年月,还真有远离利益的情感在眼前实实在在地存在着,陆大新心热如烧,也举起酒杯,文韬,咱们喝。
陆大新喝多了。
这一次,他并没有莫名其妙地打刘文韬拳头,而是泪流满面地对刘文韬说:
文韬,我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