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参加工作时,在酒桌上,他的第一位领导曾对他说:“当领导的,拍板容易;最不容易的是拍板前的清理工作——你要仔细检查一下,看板面上有没有钉子、碗茬子和玻璃渣子,要先把它们清扫干净。如果没有这道程序,靠主观热情、盲目地拍板,一巴掌下去,会扎得你鲜血四流!”
这是极为形象的一个比喻,他至今仍旧记忆犹新。
如今自己有拍板的权力了,便要把听来的智慧在实际中运用了。
所谓探口风,就是要清理钉子、碗茬子和玻璃渣子。
他召开了一个由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参加的座谈会。
在这个座谈会上,他安排栗思奇结合乡里实际,讲精减工作的意义和必要性,安排杨文彬讲乡政府关于精减的初步方案。
这样的安排,他是动了脑筋的。
你栗思奇既然是代课教师安置时的受惠者,便不能仅仅是受惠者,你既然能讲出十分精彩的观点,便不能只限于观点的精彩,你得在前面打头战。
栗思奇工作还是很积极的,他说:“我一定认真准备。”
杨文彬私下里找陆大新。“陆乡长,要我干,就不要栗思奇跟着瞎掺和;要让栗思奇干,我就还当甩手掌柜,我小愿跟他穷配。”
作为主管乡长,这当然是还政于他的机会。但前边的路上是有荆棘和陷阱的,陆大新也是想保护他。但这样的意思不能跟杨文彬明说,便说:
“文彬啊,栗思奇在工作上,还是很有想法的。再说,他这两年与吴书记一道主管这项工作,情况是熟悉的。有他参加,不仅能保护干部的工作热情,也便于工作。”
“哼,他有什么真正的想法?只是会说,吸引你的注意力,增加自己的价码。”
“我倒没想这么多。”陆大新停了停,看到杨文彬茫然的样子,又说,“我还是那句话,我用干部,不管他以前怎么样,只看他的现实表现。栗思奇还是很配合的嘛。”
“谁知道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杨文彬说。
“文彬啊,我这也是为你好。”陆大新把心里话说出来。
杨文彬似有所悟,不说话了。
“再说,”陆大新乘势而论。“我作为政府一把手,应该充分尊重和调动每一个班子成员的工作积极性,努力营造一个团结的工作氛围。这对工作有利,希望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再说,文彬,我想给你提一点建议……”
“什么建议?”
“你有自己的个性,这很好,但是不能失去包容性。你要有容人之量,善于跟自己观点不同、甚至自己不喜欢的同志一道工作。这是一个干部成熟的标志。”
陆大新的角色意识,使他本能地觉得,要使人际关系和谐,应该是原则加义气,或者叫感染原则,二者缺一不可。其中的道理,是不言而喻的。所以,他觉得有必要跟他这位亲密的战友谈一下原则。
杨文彬是个精明人,说道:“容我慢慢来吧。”
当栗、杨二人讲了乡里的精减意图,会场果然一片混乱——
“这主意谁出的?真是坟场上点灯——出妖蛾子!”(即:出馊主意)
“这不是冲咱们村干部来的吗?真是麻子敲门——坑人到家!”
“这年头,谁怕谁呀!如果不想让咱好,谁也甭想好!”
“就是,当官儿您就好好当官儿,净想整事儿。这叫野地里插旗子——独树一帜,好看倒好看了,经得住吹吗?”
“……”
“……”
众人议论,就一个人平静。谁呢?便是陆大新。
大家感到奇怪,沸声戛然止息。
因为出人意料,搁肖大力的脾气早拍案大骂了。
人们先是专注地看着陆大新,之后,又面面相觑。意思是说:这个人怎么不说话呢?
陆大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话了——
“各位村领导,大家都说够了没有?哪位没说够,请举手。噢,没有。那就是说,大家都无话可说了,该轮到我讲话了。那么,我也就别客气了,讲。但有个条件,诸位讲话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合格的听众,我讲话的时候,也就请诸位别打断我,这是做人的基本常识。我看在座的有许多老同志,你们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都多,当然比我懂规矩。”
陆大新合上眼前的本子,双手合十讲起来——
“咱们乡代课教师大量超编,引起财政紧张,这是大家都心中有数的。这个责任不在大家,在于乡政府的调控失误。但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仅仅靠乡政府是不够的,得靠大家的支持与帮助。至于我陆大新,基层工作经验缺乏,没有大家的支持,更是寸步难行。说到这儿,请允许我表示我诚挚的敬意和谢意……”
陆大新站了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至于代课教师精减工作,它的意义和必要性,前面两位乡长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不想多讲,我只想站在对代课教师负责的角度,说几句大实话——”
“这一,随着计划生育国策的深入执行,独生子女越来越多,生源越来越少,开班率也就越来越小。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教师的自然下岗。教师的自然下岗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代课教师这一职业会自然消失。国家教师都无法安置,更何况代课教师。”
“这二,就咱们乡的教育实际,不需要那么多代课教师:就财政能力,包养不了那么多代课教师。我主观上想养,想为大家的子女保留一条生路,但客观条件不允许啊。硬性养下去,同工不同酬,各项待遇不能落实,最后受到伤害的,还是我们代课教师自己。所以,必须搞精减。”
“这精减工作,最大的受益者是谁?正是代课教师自己。”
“我是个外乡人,在青土乡这块土地上,我无亲无疏,我搞的是统一考核,公平竞争,所以,并不伤害哪位代课教师的感情。但,不管是被精减的,还是被留用的,都会享受到精减工作的好处——留用的,乡政府会提高他们的工作待遇,缩小与国家教师的工资差距,并且通过组织渠道,多争取一些转正名额,早日把他们转成国家教师,给咱子女找到一个好的归宿。至于精减下来的教师;也更不必伤心——因为代课教师精简是大势所趋,国家也将要下达这方面的文件,只不过,由于咱们乡的实际困难先行一步。但正是这先行一步,倒给大家拓宽了择业的空间也赢得了时间——你想啊,早晚得简,不如早简。早简可以提早另外打算,提早学一门手艺,早点儿安身立命。据我所知,代课教师都是乡里有文化的优秀青年,这些青年,有能力自己选择一条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如果再在这摇摆不定的代课教师岗位上耽误时间,真是浪费生命。所以,我们不及早地帮他们做出选择,便是误人子弟,便是犯罪。”
“我再说一句小隔心的话——在座的诸位都是村里的现职干部,多少都有些由职务带来的优势。如果现在不帮助自己的孩子选择一个好的就业门路,等到咱们不当干部了,职务优势没有了,再给孩子作打算,就非常困难了。到那时,孩子们埋怨的不是我这个作乡长的,而是你们这些当家长的。他们会骂你们昏庸,他们会骂你们无能!我的话讲完了,有没有道理,请大家三思。”
陆大新戛然而止:
一阵沉默之后,村干部们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
“乡长,您讲的有理,我们服气。虽然我们是村干部,有人说我们自私,水平低,但我们不傻,谁出于公心办事,谁真心待我们,我们都能感觉得出来。乡里的决定,我们支持。也许我代表不了大家,但至少我本人支持,”方村的朱帝说。
“朱帝,你小子耍滑头,谁说我们不支持了!我们支持!”
“我们支持!”
陆大新笑着看着大家。“对大家的热情,我非常感动、我再次谢谢大家。”便又鞠了一躬。
“请大家放心,代课教师统考,我请县教育局的同志出题、判卷,考试过程全部封闭,乡里的人一个也不得介入。另外,在此期间,请大家不要找我托门子,因为我在青土乡没亲戚,我会六亲不认。”
台下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