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土乡有一所中学,十四所完全小学,有近二百人的教职员工队伍。根据上级教育部门的规定,除了县直属学校以外,乡镇教育经费,均由乡镇财政自行解决。青土乡没有一所直属学校,所以,教育经费由乡财政全部包干。
青土乡的财政收入每年仅有二百四十五万,可教育系统人员的开支就占了近二百万,财政留给其它事业的支配资金,便寥寥无几。所以,青土乡的财政,实际上是教育财政。这也是青土乡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随着国家教育事业的发展,对地方教育也提出了新的要求:地方教育不能仅仅停留在维持启蒙教育水平上,更要朝着现代化的素质教育方向迈进。于是,光有几间教室、几个老师是不够的,也要有声化教室、实验室和电脑等现代化的教学设施,这也就意味着乡财政要加大对教育的投入。
投入的来源,靠增加地方税收的途径是行不通的。一是税源少。青土乡三级企业数量有限,农民没有商贸传统,农产品受大气候影响,普遍卖不上价,农业税种征收困难。二是税收体制不合理。青土乡虽然是个欠发达地区,但在核定税收体制的时候,当时的地方领导,受左的影响,好大喜功,不愿接受贫困地区税收返还的优惠政策,税收全部上交,以穷人的家当撑富人的门面,应了“吹牛上税”的老话。虽然后来稍作了调整,在完成税收指标之后,超出部分可按一定比例返还,但对于税源少,税收基数大的欠发达地区,这一政策,是很难享受到的。
所以要增加投入,就只有靠乡财政内部支出的调整。
调整的一个最直接而又最主要的做法,是减少国家教师在教职员工中所占的比例。国家教师按原则说,其人员开支应由国家拨付。但县财政为了减轻自身的压力,把开支下放到乡镇财政,也就是说,它只核定国家教师的工资标准,而不给发钱。随着国家对教师待遇的改善,国家教师的工资水平比同等国家公务员都高,所以,乡镇接收的国家教师越多,其支出就越大。青土乡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慢慢开始抵制国家教师的分配。为此,青土乡与县教育局的关系一直不太和谐,“教育先进乡”的牌子总是挂不到这里。但乡领导并不以此为忧。用前任乡长肖大力的话说,“教育局又不是组织部,我怕它做甚!”其奥妙就在于,一个乡的教育,硬件要首先达标,不达标,将影响乡长的政绩,组织部将要重新考虑考虑。至于“教育先进乡”只是个荣誉问题,不关仕途问题。如果条件允许,当然要做到鱼和熊掌兼得。就青土乡这个破地方来说,能达标,能保住乌纱就不错了,遑论其他。
好在青土乡是个穷地方,有门路的国家教师也不愿意来,实在没门路的也只是把这里当作一块跳板,等渠道打开了、翅膀变硬了,也会想办法飞去。所以,青土乡国家教师自然减员的比例占的较大。
缺乏师资就选用代课教师。
代课教师工资很低,三四百元的工资水平,差不多只占国家教师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这就自然减少了人员工资的支出,可以把一部分资金调整到对教学硬件设施的投入上去。
青土乡的收入水平太低了,人均收入号称二千六百元,可每年的现金收入人均不超过六百元。所以,即便代课教师的工资待遇尚低,代课教师的位置,也是农村青年,尤其是农村女青年所万分渴慕的。
于是,代课教师的位置基本上被乡机关干部、乡企业干部和村干部的子女占据了,平常百姓无缘问津。
代课教师低工资上岗后,起初还美在其中;时间长了,看到国家教师比自己多拿几倍的工资,而活儿并没比自己多干,便生出失落与愤怒。因为大多是干部子女,干部们便到乡里呼吁。农村干部是开展工作的基本力量,乡领导也不敢得罪,就决定长一点。怎么个长法?应该有个说法。既然国家教师有四项补贴,也就给你们发点四项补贴吧。不过,不能跟国家教师平起平坐,就发国家教师的一半吧。
肖大力脑子还是活动的。“这样一来,不又增加支出了吗?”
他开了一个村干部和企业厂长会。
他说:“代课教师的工资我给长了,但有个原则,所长工资的发放,由代课教师所在的村负责。”
他来了一个羊毛出在羊身上的策略。
国为自己子女在其中的缘故,村干部很高兴地通过了。“又不是花我家的钱。”这是村干部普遍的心理。只不过,集体的钱拐了一个弯又落到了自己的手上,村干部还是很感谢乡政府的。
吴景州察觉到代课教师是乡村特权阶层觊觎的对象,通过它可以改进和加深与这个特权阶层的关系,便动了心。因为现在的乡村关系已不是从前的隶属关系和支配关系,随着经营主体的变化和村民自治水平的不断提高,村干部的独立支配权力愈来愈大,村干部从某种意义上说,才是真正的土皇上。乡级领导对村级支配能力的弱化,使得乡级领导不能简单地使用行政命令手段,而要把自己的权威建立在一种特殊的利益关系上。
于是,吴景州专门召开了一次党委扩大会,以冠冕堂皇的名义,把代课教师的审批权,从乡政府拿到了党委。说白了,就是从肖大力的手中,拿到了他吴景州的手上。
之所以要召开党委扩大会,是着眼于让不是党委委员的主管财政的副乡长栗思奇能参加会议。这是吴景州老谋深算之处。他要栗思奇从财政管理的角度,提出由党委统一管理的理由,并发出要切实加强党委对教育工作的领导的呼吁。由栗思奇在前面铺垫,再由他吴景州在后面拍板,顺理成章地把个人意志变成了集体决定。
肖大力虽然被剥夺了权力,但也是有口莫辩。至于主管教育的副乡长杨文彬,更是不在话下。
平日肖大力不十分待见杨文彬,因为杨文彬过于精明,且敢于说话,常常让他下不来台。不过,共同的遭遇,使他觉得与杨文彬亲近了许多。
“文彬呀,咱们这乡长当的,算个毬!”他主动对杨文彬说。
“肖乡长,您跟我可不一样,您是大乡长,是党委副书记,交党委管,还不照样归你管。”杨文彬依旧揶揄他。
肖大力摆摆手,意思是叫杨文彬休战。不是他说不过他,而是此时的心情,使他无心斗嘴皮子。
“这个栗思奇,真会拍马屁。平时在你面前跟他妈的一个小舅子似的,毕恭毕敬,时机一到,原来是一只叭儿狗。”肖大力愤愤地说。
“你这就不像一个领导干部说的话了,人家栗思奇是对工作负责,并不只是跟人。”
“屁,他是看书记比乡长牛!在他妈的乡镇,乡长名义上是行政首长,其实是个摆设。”
杨文彬乐了,感到平时咋咋乎乎的肖大力,此时还真有几分可爱。
“杨文彬,你乐什么乐?这一切,你比谁不清楚?你小子滑头,不说而已。这个乡长,是个两头受气的角儿:你什么都听书记的,人家认为你不行,手下人瞧不起你,会不听你的话;你要是硬点儿,就会跟书记闹矛盾,组织部就会找你谈话,叫你摆正位置,注意团结。乡长啊乡长,说官儿也是官儿,说玩艺还真是个玩艺儿,就是不能太拿自己当回事儿。”肖大力喋喋不休。
“所以,人家说‘乡长乡长,吃饭一躺’,是有道理的。叫我说,你应该想得开,你应该学学你的前任齐乡长。人家那乡长当得才够潇洒呢——开会议事儿,他手一挥,听书记的;商量到哪儿去喝酒,他巴掌一拍,听我的。他可真能吃,八两酒下肚,二斤一张的热饼,卷两棵大葱,转眼就吞得没影儿了。到头来,人家还落了个全和人,平安上调,当人家的局长了。”杨文彬更是一套一套的。
“谁能跟他比,没心没肺的。”肖大力不甘心地说。
“你还甭不服气,说句你不爱听的,就你的这套做法,再回到县里,也还是一个副的。”
杨文彬的话,真的让肖大力不受用了,他跳了起来:“杨文彬,你他妈的嘴真损!我知道,我他妈的得罪你了,对机会你也咬我两口。你们青土乡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杨文彬、栗思奇和机关八成以上的干部,都是本地人。
不管怎么说,肖大力还真的不较真了,吃点儿喝点儿为乐。他与齐乡长的不同之处在于:人家齐乡长吃饱喝足之后,睡觉;他酒足饭饱之后,聚众搓麻。所以应了杨文彬的话,他回到县城之后,仍当他的绿化办副主任。
吴景州之所以拉副乡长栗思奇,是因为代课教师的使用,迈不过去乡财政所的门坎。代课教师上岗,需财政所填表列支,只有财政的支出表上有了你的名字,你才能领到你的那份工资。所以,财政所的那张列支表,既是上岗证,又是工资条。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来户庄村小学的一名代课教师与校长发生了冲撞,一怒之下,校长把他辞退了。但他每月还能领到工资,因为财政所的工资表上并未把他的名字抹去。发现之后,勒令代课教师退出所领的工资,代课教师拒不退还,相持不下,就又让他上岗了。理由很有道理:既然他连工资都领了,无功不受禄,还是名副其实地教课去吧。
栗思奇是副乡长兼乡财政所所长,而财政所所长的人选要经过县财政局的审核,一经确定,未经许可,乡镇是无权任意撤换的。栗思奇在财政所位置上经营了多年,与县财政局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吴景州即便想迈过贾思奇的门坎也是不好迈过的。迈不过又如何?拉。
栗思奇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他觊觎乡长的位置已经多年。他虽然是本地人,却第一个在县城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楼房。孩子老婆已被他在县城安置了,就差他本人调过去了。就他现有的位置,不是不可以调过去,但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在县财政系统的业务部门弄个科长当当。科长的位置未进入领导干部系列,这对在基层已担任多年领导干部职务的贾思奇来说,是不能接受的。他必须在本乡爬上正职的位置,到那时,再往县城里调动,最不济也能当上局、委办的副职。要想实现自己的愿望,吴景州才是他最应该依靠的力量。所以,肖大力说他是叭儿狗是不确当的,他是个有心人。
其实,他与吴景州的关系早已根深蒂固了。作为财政如此紧张的青土乡的副乡长兼财政所所长,他的党委书记每年都能跻身于东南亚、俄罗斯和西欧五国之行的行列,没有财政所长做坚强的后盾,怎么可以想象?更甭说党委书记三带二的住房和华贵时尚的装修。不过,栗思奇是有政治头脑的人,他对政策研究得很透,支持吴景州出国的资金跟青土乡无关,是他动用关系储备,争取到的额外资助。所以,上级审计部门每年的例行审计,都未审计出吴景州的什么问题。对此,吴景州是心怀感激的。
至于栗思奇购买楼房的问题,虽然机关有反映,甚至有人写信反映到了县里。但风吹到吴景州这里,就渐渐平息了。后来,为了防止沉渣泛起,吴景州专门去了两趟县财政局。县财政局给栗思奇出了一个证明,说他的楼房是财政局为了奖励其许多年为税收工作所做的贡献,特别补助其购买的。
所以,说栗思奇在代课教师问题上“拍吴景州的马屁”,更显露出肖大力在政治上的浅薄。栗思奇是适时出场而已。
这一切,杨文彬看得十分清楚。
所以,当吴景州提出,代课教师今后的使用,由杨文彬与栗思奇共同审核初步名单,交吴景州最后审定,再由党委会讨论通过时,杨文彬说:
“吴书记,既然由您把关,还占那么多人干吗?还不如把我摘出来,集中精力多抓点硬件建设。”
吴景州顺水推舟,同意了。
这正是杨文彬的精明之处:既然是当摆设,不如索性跳出来。不仅省心、省力,还免趟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