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现实主义的美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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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后记

在人类的文学艺术宝库中有许多光辉灿烂的作品,它们足以表明人类的审美创造才能已经达到的高度。这些作品产生在不同时代与国家,出自不同的艺术流派,采用了不同的创作方法,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现实主义的文学艺术作品,这是在整个文学艺术历史上经常占有主潮地位的实践成果。我自己虽然也很喜欢浪漫主义的热烈与奇想,现代主义的变幻和超常,但是,从再现生活的历史深度和推动变革生活的社会作用上说,以及在审美创造的表现经验和塑造典型形象的精确细致上看,不能不承认,现实主义更有其特出之处。这就是我更喜欢现实主义作品,更看重现实主义创作经验,更想要研究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原因所在。

从20世纪60年代初我就在教学与研究中,把主攻方向转向了现实主义文学艺术,力图探求现实主义的审美创作经验,以创作原则的特点为中心,在一些基本范畴上,对现实主义的表现规律进行理论上的说明。当时写出了有关细节、个性、典型环境、生活逻辑等四个方面的问题。后来由于社会气氛的改变,这种正常的理论研究已无法进行,只好忍痛割舍。到了80年代初,文艺界在创作上普遍重新寻求现实主义创作原则;随着这一潮流的兴起,我才又重理早已中断的理论思考,继续学习研究,写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有关问题,汇成了现在的这本《现实主义的美学思考》。这个思考花去的时间足够多了。在断断续续中我没有放弃追求的希望。25年前播下的种子,今天算是有了一些足以慰心的收获。

思考是一种认识。但是真正达到科学的认识,要求这个认识主体要具备充分的对象知识,思辨能力,最好自身也能有一定的实践经验。在这些方面,我都有很多局限。好在在本书中我都是在我所能把握的材料基础上思考问题的。我相信这些材料都是很有价值的。即使我的思考有欠精深,也能引发有识之士就有关材料继续深入思索,得出自己的思考结果。这样,不论书中有怎样的不足,也算完成了我对读到这本书的文艺作者、理论批评工作者和广大读者的一片诚挚的求教心愿。

在本书付印之际,对于文化艺术出版社的领导与编辑同志,对于热心支持本书写作与出版的其他不少同志和朋友,谨表诚心诚意的感谢之情。

作家塑造形象,所依据的客观实际材料是生活。他对于自己所描绘的生活,是有思想认识的,但他所表现的正是他所认识的生活,而并不仅仅是他的思想认识,尤其不是他的赤裸裸的思想。俄国作家冈察洛夫说:“我表达的首先不是思想,而是我在想象中所看见的人物、形象、情节。”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在描绘的时候,很少知道,我的形象、肖像、性格意味着什么;我仅仅看见它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注意描得是否真实;我也看见他与另外一些人一起活动,因而我也看见一些场面,同时也就描写这另外的一些人,有时远远跑到前面去,按照小说的计划,可是仍旧不十分清楚,如何把这些暂时还是七零八落地散布在脑子里的各个部分拼成个整体。”这实际是说,形象的第一要义是再现的真实,而生活中包含的意义,人们对它的认识,恰恰又是一时不能透彻而穷尽的。这样,忠实于客观生活的形象表现,作家对生活意蕴的认识,可能是不完全的,程度是有限的,但生活意蕴本身却不能不随同形象展现了出来,含蕴在形象之中,有识的读者却又可以发现它的存在,这正是形象大于思想的基本原因所在。

屠格涅夫在《贵族之家》中写西欧主义者潘辛与斯拉夫主义者拉夫列茨基的争论,可以说明人物形象对于作家思想倾向的相对独立性。小说中的这两个人物,潘辛主张按西欧的彻底的资本主义制度改造俄国,现在落后的原因是变得不够彻底,“只变成了半个欧洲人”,一定要把欧洲的“优良的制度介绍过来”;拉夫列茨基主张俄罗斯民族应有自己的信仰,把潘辛的西欧主义的论点“一一击破得体无完肤”,他给潘辛证明,“高高在上,一意孤行的所谓改革,既没有对于祖国的深刻认识来作根据,又没有对于理想(哪怕是消极的理想)的真实信仰来作后盾,那是决无成就的。”见《贵族之家》第三十三章。在这里,以俄国为中心的斯拉夫主义者拉夫列茨基,是胜利者,西欧主义者潘辛却正是失败者。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屠格涅夫本人说到自己的信仰时承认:“我是一个地道的顽强的西欧主义者,无论过去或现在,我都丝毫也不隐瞒这一点。”屠格涅夫是西欧主义者,可是用他自己的话说:“我都特别高兴地在潘辛(《贵族之家》)身上写出了西欧派的一切可笑的庸俗的方面;我使得斯拉夫主义者拉夫列茨基‘在所有的论点上都打败了他’。我既然认为斯拉夫派的学说是错误和无益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因为在这个场合,照我的理解,生活正是这个样子,而我首先就想做一个忠诚老实的人。”这是说,形象的意蕴与作家思想倾向是矛盾的,作家没有按自己的思想倾向去改变形象意蕴,因为形象是来自生活的真实,而作者自己又“相信准确而有力地表现真实和生活实况才是作家的最高幸福,即使这真实同他个人的喜爱并不符合”。像屠格涅夫这种形象意蕴的真实违背其思想倾向的事例,文学史上并不是绝无仅有的。恩格斯在给英国女作家哈克奈斯的信中所说的巴尔扎克,政治上是保皇党,却在《人间喜剧》中讽刺、嘲笑贵族,赞扬政治上的敌对者共和党人,也是属于同一规律。作者按生活真实描绘形象。形象中包含的意蕴,可以超出甚至还会违背作者的倾向,这是创作实践中的具体事实,承认这个事实就得承认形象大于思想这种规律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