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人文世界:区域·传统·文化(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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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汉苗边界:清代清水江下游的宗族建构与国家认同(3)

主要是宗族雍睦,宗族内部纠纷要优先由族长祠长调解,不能擅自报官。天柱渡马《陈氏族谱》告诫族人,家族成员之间关系虽有亲疏远近之分,但都是一个祖宗发源,因而要和睦相处。家族成员之间的纠纷要首先由族长调解:“我族兄弟叔侄宜敦雍睦,毋得以小故而伤大义。倘若有违理之事,只可伸鸣族长祠堂公处。若动相斗气,辄为兴讼,耗散家财,实致祖宗之怨恫。”

(三)家庭长幼伦理关系

一方面是父慈。天柱渡马《陈氏族谱》认为,父母对子女要慈爱,不能偏爱、溺爱。偏爱会成为兄弟不合或子女不孝的恶因。“故为父者,不得有所偏私,致启后日滋端而伤天伦。”另一方面是子孝:“故人子于得亲之时,固当承欢于膝下。设父母有不顺之处,一当起敬孝,下气怡颜,柔声以谏,慎毋佞口忤逆,自蹈不孝。”

(四)夫妻关系

苗侗家谱中关于夫妻关系的规范充分体现了宋明理学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封建礼教思想。天柱《陈氏族谱》与《袁氏族谱》都有关于妇女行为的两条相同规定,一是肃闺门,二是慎婚姻。“肃闺门”规定:“家室之内外有辨,道路之左右须分,无得托言大方,不自束敛。败常乱俗,多出女杂男混;玷祖亡家,半在男妇内淫外荡。非丧非祭,授受不亲,以别嫌疑。且妇人纵系贤能,止克内助,不得干预外事,擅出闺门以轻污。”“慎婚姻”规定:“夫妇人伦之始,闺门万化之原,故书称厘降,诗咏关雎,皆以明婚配之不苟也。于以知男婚女嫁,必须门户相当。无得趋权势,重货财,妄订婚姻。如或兄弟亡故,不许弟纳兄嫂,兄收弟妇。兄弟妯娌,骨肉至亲,尊卑不容紊。长嫂当娘,弟媳当妹,岂容紊乱。败坏伦常,莫此为甚。凡我族中,务宜谨之。”《陈氏族谱》还规定了“禁反葬”条款,即女子再嫁,不能返葬祖坟:“夫死从子,妇人大义。或不能守而再嫁,则已是他姓之母矣。勿论有子无子,殁后总不得反葬祖坟。”

《袁氏族谱》规定:“四十无子,方可娶妾。或家务繁冗,娶妾帮理,亦必择有根基人。盖今日为妾,恐他日为母。不得以奸为妾,有紊纲常。又不得宠妾而有乖风化。至于无子娶妾而妻不可不容。其妾有此,当告于族长。”《陈氏族谱》更是规定:“至于无子娶妾而妻不容,七出犯二,告于族长,弃之。”也就是丈夫因无子而娶妾而妻不能容忍,则通过族长,可以休妻。

(五)兄弟关系

《陈氏族谱》认为:“家庭之内,孝弟为先,而弟亦知其不可缓也。故随行隅坐,道固遗乎笃恭,而分甘服劳,情莫切于让。勿听谗言以乖骨肉,毋因小利而灭友恭。诗云: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则太和之气,酝酿一堂矣。且宜兄宜弟,而国人亦可以教矣,弟道可不知重哉。”

(六)邻里关系

在处理邻里关系时要以迁让为主,不能争强好胜,也不能斤斤计较,才能和睦相处。“亲族邻里,所居甚近,相与已久。凡牲畜之侵害,童仆之嚷斗,言语之有触忤,行事之有错误,其势必不能无者。惟在以心体心,彼此相容。不必详责于人,只须反求于己,方能久处。若不忍小忿遽生嗔怒,或自恃财智必欲求胜,吾恐怨怨相报,终无了时,其势必不两存矣,可不戒哉。”

(七)个人修养与行为规范

《袁氏族谱》主要规定了五条:守耕读,务勤俭,严奸盗,戒赌博,存廉耻。

五、苗侗宗族的祖先祭祀

各宗族的祭祀仪式大同小异,总体上都比较烦琐。其祭文重在追述祖德宗功。祭祀仪式和祭文一般都由本宗族的文化精英所创制。《龙氏迪光录》卷五“旧典”说:“吾家典礼,皆仁山(乾隆丙午任安化县学教谕)、约斋先生(乾隆庚戍恩进士)考定至详至悉。凡我后人,虽有聪明,均无能易之者也。虽无老成,尚有典型。抚家乘而善继述,尚无作聪明以乱旧章。”即本宗族后人不能擅自变革。

根据天柱《陶氏族谱》的记载,祭祀人员主要有:承祀孙或称主祭孙一人,陪祭孙二人及与祭孙或称众祭孙多人;通赞一人,为祭祀主持;引赞二人,为仪式副主持;另外,还有司帛、司爵、司樽、司祝、司盥洗、司馔、司燎、司福胙等各类分工人员。主祭孙一般是嫡系长子长孙,但有功名官职者即使非长房长孙也有可能主祭。如锦屏茅坪《龙氏族谱》规定:“主祭固应举嫡子长孙,倘遇年老昏聩及委靡不振者,反不足慎重其事,又无妨择贤而德者代之。”

关于祭堂的陈设,根据天柱《陶氏族谱》和锦屏茅坪《龙氏族谱》的记载,祭堂正中为正享位,也即始祖考、妣之神位,正享位两边按左昭右穆的顺序,分设历代高曾祖考、妣昭穆神位。神位前为一到两排供案,每排供案有左、中、右三张。用以陈设猪、鸡、羊等牺牲以及果品、金银玉器等祭品。中间供案前设香案,上燃香、烛。这是读祝文的地方,歌僮或通赞、引赞等分列于香案旁。香案前设有茅沙。主祭孙立于香案前,陪祭孙与众祭孙列于主祭孙之后。

祭祀之前要先发榜文,通知宗族成员参与祭祖活动。为了熟悉祭祀礼仪,有的宗族还要在祭祀前进行演练。如茅坪《龙氏族谱》规定于祭祀前夕,“薄暮演礼。礼生执事各举其职,正献分献以童子代行。主祭陪祭列坐两旁观礼,黎明行事”。

各个宗族的祭祀礼仪虽然各有特色,有繁有简,但至少要包括迎神、献礼、赐福、送神四个环节。茅坪《龙氏族谱》对祭祀仪式记载如下:

(一)迎神

先鸣炮,次击鼓,鸣金,奏乐,乐止。主祭孙、陪祭孙盥手,诣寝室迎取事先用红纸写好的祖宗牌位。跪,上香,俯伏,引赞北面读告词。其词为:

嗣孙某等今以仲春月(秋书仲秋,冬书仲冬,诞祭书春正)日有事于显祖考、妣前,敢请尊灵降诸神位,出就正寝,恭伸奠献。

伏兴四,平身,唱降神歌。鼓乐前导,主祭孙、陪祭孙奉祖宗牌位于中堂。中间为始祖考妣之位,东配位为左昭祖考妣之位,西配位为右穆祖考妣之位。

(二)参神

主祭孙诣始祖考妣前行参神礼,跪,伏兴四,平身,复位。二名陪祭孙分别诣左昭和右穆祖考妣前行参神礼。然后主祭孙诣香案前上香,酹酒(将酒倒入茅沙),伏兴,平身,复位,唱参神歌。

(三)献礼

献礼就是向祖宗敬酒。献礼重复三次,分别称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初献礼由主祭孙诣始祖考妣前跪、众孙跪,祭酒(倒少许于地),献帛,进爵,奠酒,献馔,献箸。伏,兴,平身。诣香案前跪,众跪,读祝文(祭文)。然后二位陪祭孙分诣左昭右穆祖考妣前行初献礼。初献礼毕,要唱初献歌。同样,依次举行亚献礼、终献礼,有相应的亚献歌、终献歌。

(四)侑食礼

侑食礼就是劝祖宗吃饭吃菜的礼仪。主祭孙诣始祖考妣前跪,众跪,由引赞代斟酒,陈餐,献箸,献馔、正箸,侑食,点馔(给每个饭碗里加少许菜),伏,兴,平身。然后二位陪祭孙诣左昭右穆祖考妣前以同样的仪式行侑食礼。侑食礼之后,还要行献茶礼。

(五)饮福受胙

主祭孙、陪祭孙诣饮福受胙位即香案前,跪,引赞取祖宗前酒授主祭孙、陪祭孙,祭酒(倒少许于地),读颂辞,啐酒(略尝少许),受胙(引赞取祖宗前饭授主祭孙、陪祭孙以代胙肉,亦尝少许),伏,兴,平身,复位。饮福受胙象征祖先赐福于后代子孙。

(六)辞神

主祭孙诣始祖考妣前行辞神礼:跪,伏兴二,平身,复位。陪祭孙以同样方式诣左昭右穆祖考妣前行辞神礼。然后捧祝文、帛等于焚所焚化。唱辞神歌。跪,伏兴四,平身,礼毕。

仪式中的祝文(祭文)及降神歌、参神歌、初献歌、亚献歌、终献歌、辞神歌等,其内容大多是追述祖德宗功,表达子孙对祖先的崇敬和感恩,以及希望祖宗保佑家族兴旺发达等。

六、结语:苗侗宗族建构是边缘族群国家认同的体现

在清水江木材的流动过程中,汉族屯兵、商人、农民渐次入籍当地,使清水江下游成为汉苗杂处的华夏与“苗疆”的边界。在汉苗文化的涵化过程中,大多数汉族移民不可避免的经历了土著化过程,“变汉语而侏离,易冠裳而左衽”。同时,在清水江区域木材市场的发展过程中,林业贸易与林业生产把土著族群整合进了统一的中国市场体系之中,强化了边缘族群的国家认同,同时,也为国家统治权威深入这一地区奠定了文化基础。从而出现了本文开头苗民胁迫官府建县的情形。边缘族群主动接受汉文化并要求纳入国家政治体制之中的情形在苗侗家谱中也屡有记载,如锦屏县文斗苗族《姜氏族谱》序言:“吾家自八代祖春黎公,于顺治年入文斗,以移风易俗为己任,人皆乐从,幸得如愿。吾祖虽不得谓有过化存神之功,亦可谓开化此带之伟人也。至凤台公约齐各寨输粮入籍,可谓继述有子矣。”

清朝雍正时颁布了圣谕广训,大力提倡“立家庙以荐烝尝,设家塾以课子弟,置义田以赡贫乏,修族谱以联疏远。”宗族制度成为王朝国家整合民间基层社会秩序的重要工具。“经圣天子武功文教”和“各大吏承流宣化”,至乾隆末年,在当地民间碑文中,我们便能看到:“圣朝教化已久,诸苗无异于民”的句子。于是,清水江下游的苗侗宗族制度的建构便在此情境下勃然而兴。乾隆以降,清水江下游苗侗土著民族纷纷仿造汉族建宗祠、修家谱,并通过移民记忆与祖先溯源而建构华夏世胄的正统文化身份。边缘族群为了建构正统性文化身份,就必须建构华夏祖先及其移民“苗疆”的历史记忆。于是,我们便在苗侗家谱中看到了诸如“平苗”“征苗”的叙事模式,以便把自己华夏世胄的正统身份与“苗蛮”区分开来。如《乐氏族谱》的一则序言把这种书写模式发挥得淋漓尽致:

粤稽受姓,始出桐门。南阳立业,豫章盘根。烈烈先猷,既蛟腾而凤起。威威世德,亦武烈而文馨。既翘翘于先世,复赫赫于云孙。若夫系出帝胄,详发宋疆。于万斯年,百世其昌。忻迁乔之高兮,相武陵之宁府。卜卯居之吉兮,择定海之钱塘。何其蠢尔南蛮,或敢距乎大邦。致使巍乎巡院,因得与夫戎行。督战之功既高,固标名于千载。孤忠之心堪悯,家因落业三湘。胡为丑夷难靖,黔疆忽叛易生,天威赫临大定,旋歌永清。巩固国基,屯堡绸缪。式廓辑宁边境,忠义编籍汶滨。枕戈荷戟,效忠忱于乐土。涵濡德化,让礼乐于戎兵。

这段叙事讲叙了乐氏的祖源与移民湘黔的经过。乐氏出于帝胄,发源于春秋宋国。明初,其祖尚卿公官巡按,敕征“楚苗”,遂由原籍浙江钱塘戍边湖南靖州。明永乐二年武骑尉忠义郎书溪公督兵征平叛逆杨易生,遂安插天柱汶溪千户所,成为乐氏入籍天柱的始祖。整段叙事流露出“天朝上国”对“蠢尔南蛮”的傲慢与鄙视。叙事中的“叛逆”杨易生名不见经传,他更像是乐氏宗族建构的一个“南蛮”的象征。从书溪公明永乐二年(1404)入迁天柱,到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乐氏首修家谱时,其间相距了415年,历史长河为后人提供了想象的空间,谁又能去辨别它的真伪呢?

苗侗宗族制度的核心是宋明理学的纲常伦理思想,各个姓氏的家谱里都要不厌其烦地陈述理学宗法思想,如天柱《陈氏族谱》一则序言所说:“程子曰:管摄人心,睦宗族,厚风俗,修礼教,叙彝伦者,家乘其要也。故家有乘,犹国有史。史陈时政以教忠,乘纪氏族以教孝。其重一也。”天柱《李氏族谱》也说:“宗法废而后谱系不清,则上下尊卑无所分,伦理乖张矣。要惟宗法兴,谱牒明,则虽代远,子孙始有所统,孝弟之心,油然而生,不至视如途人。谱其关于正教大矣。”

总之,苗侗宗族制度是对宋明理学纲常伦理思想的传承,是边缘族群国家认同的体现,是王朝国家推行教化政策的工具,是清水江下游边缘族群步入王朝国家体系的重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