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人文世界:区域·传统·文化(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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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叩开苗疆走廊文化的大门(4)

自有明一代以后,延至清初大规模开辟苗疆,虽难免霸道暴力流血,而终让位于抚主剿辅。王道政治尽管时遭错置,然终将展现为历史主流。而论其地缘因素,天柱实为儒家文化之首要转输区,清水江亦为文化幅射之一大通道,则又证诸史籍即可知之也。尤其清初凭借国家力量,疏浚清水江险危河段,航运负载能力明显加强,其文化走廊功用愈加突出。惟大量考古村料证明,王朝国家力量介入当地之前,世居民族已凭借清水江交通便利,形成联结南北,横贯东西,联结众多族类生活群体,足可自成一区域文明,范围极为广袤之文化交流圈。据此则清初疏浚清水江,其“官道”色彩明显加强;而此前则民间交流亦亟频繁,则不妨称其为“民道”。而无论“官道”或“民道”,千年流淌之清水江,实不愧为苗疆人民之母亲河,其所创造养育之两岸文明,已足可令世人称羡,自可径将其称为“苗疆走廊”文明。可谓随江水之流动而流动之文明,经流动而不断变迁发展之文明。而天柱位处开发较早之清水江下游,较诸清初始设之新疆六厅,当地不仅文化风气日趋汉化,即书院数量亦逐渐增多。其中如居仁书院、循礼书院、龙泉书院、白云书院、邦洞学馆等,均培养不少地方精英人才,虽未必就形成一范围广大之士绅阶层,然皆乐于接受或利用正统儒家汉文化,汲汲于提倡风雅,欣欣然鼓吹休明。数量不少之地方精英群体,或为闾里楷模,或为乡族表率,嘉言懿训,垂范四邻,乃至户诵家弦,彬彬然风气大变。据云当地远口镇鸬鹚渡口,即有一大户吴水禄,非特家族多出举人进士,且凭借木商生意富甲一方。其家族庄园大门,尝大书联语一幅云:

财盖清江横放金狮能断水,

文登榜首连科进士可通天。

吴永禄乃乾嘉时期人,实可谓经商而通儒之大豪族,故并不讳言其家财之富有,更乐于夸耀其科举之功名,重视正统道德资源之占有,怀抱文化正当性之诉求。足证儒家价值之传播,非但涵化出一批读书士子,且亦催生大量商绅,形成区域经济文化之一大特色。而商人之身分地位,亦迥然高出于农之上。则清水江两岸社会及其所负载之经济文化之发展,大体皆可视为人财物皆随江水之奔淌而不断流动之结果。而边地化变成内疆,异域亦再造为旧邦,透过清水流域社会经济文化之变迁,亦不难看出广袤强盛统一之王朝帝国,始终表现出无远不届之力量,构成国家与地方交织互动之复杂关系。难怪康熙年间天柱知县王复宗尝有言云:“皇上天威遐畅,山无伏莽,海不扬波,晏平莫可尚已。”其神情口吻跃然于纸上者,无非为国家话语之骄狂傲慢。可证儒家由一己之修身而至齐家治国平天下,何尝不希望其所抱持之道德理想层层向外推展落实,而实际之结果往往则是其所抱持之道德价值层层向外递减衰弱。国家之罪恶与国家之必要,似乎永远吊诡式地矛盾而统一。惟从长时段视野判断,王朝力量介入所导致之苗疆再造或变迁,仍有裨于族群之交流与互动;而社会文化之变迁尽管深刻而巨大,固有之民族礼俗风规依然大量孑遗和保留。所谓“一邑之内,民行有当兴者,躬行以倡之;民俗有当革者,率众以除之。以诗书为必可法,毋安固陋也;以仁义为必可行,毋事凉薄也。务使怠惰者奋兴,梗顽者知化,驰骋于道德之林,优游乎圣贤之域,土习民风,蒸蒸日上,黼黻休明,于以辉光国史不难矣。”具见地方大纲政要举措,虽必然体现国家权力意志,然主导者仍为行政理性,而非暴横蛮力强加。盖从理想层面看,农安耕凿,士乐诗书,骎骎乎入于人文盛境,从来皆为儒家之价值理念。而从现实层面观,则儒家价值浸淫化导之功,无论间接或直接,均正面进入当地伦理体系核心吃紧之处,影响其礼俗行为与交往方式,其作用与意义绝不可轻易低估也。故曰天道假其私而行大公,当亦理性狡狯之一大方式耶?而当地经济文化之发展,仅从商人最为仰慕之科举声名看,明清两代,天柱一县之地,即有进士四人,举人二十人。戊戌维新期间,康梁公车上书,当地举人参与兹事者,居然亦有四人。虽然从整体看,科考数量规模仍嫌狭小,乃至根本难敌江南任何一郡县,然毕竟天启斯文,大有破天荒意味。中原边地一体化之发展趋势,无论衡以何种因素,均愈往后即愈明显,则又断然无疑义也。

今日伫立侗族古桥遗址,遥想三百年前苗疆开辟情景,不能不感慨时光递嬗,迁流靡定,惟势所适,顺之则昌。当年烽烟四起,戾气遍布,虽杀戮暴虐施于一时,战场尸骨层层堆放,然战火终必让位于炊篝,干戈皆转化为玉帛,兵家亦衍生为文德,遂重开百年和好亲睦之局,再现交流欣融之象。依据孔子实与而文不与之史笔义法,出于历史智慧之判断,亦可谓天道好生而不废杀,然一皆以善为终极目标。以仁为本,以道匡之,以义治之,方为正法。一旦暴力僭越道德,手段侵凌目的,只知杀人而不知安人,则无论知我罪我,皆必须严厉批判,虽千万人亦必前往。

为避免耽误时间,风雨桥碑林虽颇引发兴味,亦不敢滞留太久。稍作考察后,即前往李村长家。村长家住孔阜,位于坌处北面,距街镇甚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沃田延至街镇,远看形若马蹄,近观则似牛角。村寨座落于山间平地,有八十馀户人家。余告村长云:“山含翠青,地涌流泉,一水萦环,田多美沃,当地形胜颇颇类韶山,惟房屋造形略有区别。然地气南移,风物之胜,今已在兹而非彼,日后必见人才翩然兴起也。”村长连声笑答曰:“惟愿如此,惟愿如此。”步行约半里至村长家,恰逢早来之外地客人已济济一堂,寒喧后遂围坐火塘,边餐边叙,主题仍为文书俚俗辞语,皆逐条询其地方习俗涵义,一一溯其形成渊源。原来李村书亦擅长书法,乃当地签订契约必到之人。交谈时间虽不多,收获则颇丰盈。趁兴致仍请村长带路,继续考察坌处街市。步过石桥,一入街市,即见一高大建筑,人称桥头宗祠,实乃当地大户王氏家祠,始建于光绪二年(1877),竣工于民国五年(1916)。宗祠正门为石门坊式风格,两边砖柱分别题有楹联两幅。其中一联云:

忆先祖忠孝肇基历唐宋元明每著芳声积厚流光荣史册,

在后昆肃雍承祀联尊卑长幼各舒诚竟象贤崇德荐馨香。

读联可知儒家文化及其价值,实浸淫当地民心既深且巨。而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宗祠于地方秩序之作用,余以为实大矣哉!惜时间甚紧,不敢久滞。遂继续沿街肆步行,途中时见铺肆门窗洞开,却无主人看护,可识偷盗甚少,乡治秩序井然。比照清代以来契约背后潜藏之信用体系,仍足以证明民风醇美而无华。今日城市文明之弊病,乃在文胜于质;文胜于质则不虚假即虚伪,补救之道则为以质救文。如此则城市反当效法农村,所谓礼失而求诸野者是也。

据余多方询问百姓,返归后复查考文献,反查咨询得知,当地三门溪、鲍塘、中寨、孔阜,合称四大名寨,并盛传歌谣云:“三门溪的银子,鲍塘的窨子,中寨的谷子,孔阜的顶子。”三门溪与三门塘相互对望,均为清水江航行必经之码头。尤其三门溪有溪水注入,形成积水缓流水坞,极便于船只停泊,一度成为皇木采办要地,木材贸易聚散中心。由于木材大量集中扎排贮存,年吞吐量可达数万立方,非仅往来商贾甚多,贸易市场兴盛,而且木行商号林立,财富滋殖汇集,乃至富户豪右屡兴,仅木行巨商即达十馀户。中寨、鲍塘、地坌木材贸易亦甚发达,惟富庶程度相对三门溪略逊一筹而已。然既为当地名寨,亦各有其文化特色。鲍塘窨子屋余已亲获目睹,一律皆砖墙砌成,既代表财富,亦象征地位。建筑时间则可上溯至清初,恰值木木贸易鼎盛期。盖当地非特盛产木材,亦地处三门溪流程中流,稍溯溪而上,即可落脚住宿,成交木材生意。故人称“小洪江”,显示富贵之窨子屋亦相对集中,形成村落建筑风格,广泛传为民间口碑。中寨之沃田,余驱车途经时已略窥大概,其地位处三门溪上游,离湖南最近。与鲍塘一样,木材采购远输,三地恰好前后衔接,形成重要航行支线。而溪水浇溉良田,稻谷年年丰产,富庶可比江南,颇令邻村称羡。孔阜文教之盛,适才观坌处文昌碑,亦已知其大概。据云当地人口原不过二十馀户,然清末以来即有五名拔贡,乡人皆视其为头戴顶子之官员。惟村长李绍华告余尚有高中进士者,乡人无不引为世泽光耀。然余返归后遍查文献,实乃子虚乌有之说。兹事虽无史实凭据,然认同则可靠无疑。可证国家力量扎根既久,文教体制浸淫日深,乡人自身之文化身份固然并未丢失,煞倾心汉文化之心态亦昭然可见。所谓“理道之先在乎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云云,则足以证明无论发展经济或推行教化,均为古人视野中从事秩序建构,不可须臾或缺之两大施政主题,可视为“理道”必具之左右两翼。如果说银子与谷子象征财富或丰裕,窨子与顶子便隐喻地位或荣耀。至于社会财富之积累,身分地位之提升,揆诸当地实际,皆无不朝着“国家化”方向发展,最终则与外界联成一广大之市场体系。衡量其最富者,非仅冠首黔省,甚至可与江南抗衡,颇令人啧啧称奇。清人胡章尝序乾隆《清江志》云:“苗裔竟有通经应试如内地者,风气骎骎日上矣。”所谓“如内地者”云云,亦屡见于其他典籍,实即“殊域”变为“华夏”之另一种说法。持类以看法者,如严如煜《苗防备览》亦云:“我朝重熙累俗,圣圣相承,九夷八蛮,渐摩以仁义,陶淑以礼乐,雍雍乎一道同风矣。……与我齐民无异,绥之斯来,动之斯和,讵不信哉!”严氏之正统中心论取向颇为实出,姑不论如何对其施加褒贬笔法,然苗疆民众无论“熟苗”“生苗”,一概逐渐与王朝国家“齐民无异”,所谓“一道同风”云云,仍非有意宣染之饰言。从清人士夫之官方视野观察,苗疆实有一不断去边地之发展过程——非特边缘可归心于政治中心,即异俗亦能化变为文化正统。惟清人“内地化”(国家化)发展之看法,倘若不再成为今人衡判之依据,则如何重新寻找本土文化视域?是否尚有其他世居民族之裁评标准?苗疆反抗与认同之心理文化象征资源究竟孰轻孰重?王朝中心话语与民间自我表述究竟存在多大差别?怎样看待国家权威在地方传统中之合法化方式和过程?苗疆民众作为文化调适之主体,究竟怎样转移自己固有之礼俗风规?如何才能走出清人话语导向误区,寻绎更具有本土实证经验支撑之客观言说立场?当仍为有待学界努力探知之一大学术难题。兹亦余之所以重视清水江文书之一大缘由,目的无非为同时兼具国家与民间双重审视眼光,以求澄清历史之本来真相,还历史评判之合理公正。盖历史之复杂诡谲多变,实际远超出今人之想象。

当然,与鲍塘相较,坌处之窨子屋,数量当亦不少。惟排比错落稀疏,类型略有差异,风格亦稍感逊色。然作为祠堂建筑,一样透显仪式礼序之规范要求,体现凝聚族群之伦理目的,颇具文化符号之深刻涵义。街道尽头寂静处,有一白墙大院,院中悄无声息,房屋门锁紧闭。透过纸窗缝隙窥探,原来竟是道观。屋内供奉太上老君,几案洁净,座次有秩,可证常有仪式活动。院内堆放四、五挑柴火,均未御扁担,横斜仰倚石阶,似乎刚从山中砍下担回。余甚好奇,询之村长,乃知道观定期举行活动,信众全为当地妇女。活动期间集体起居作息,共同用餐,柴火即专为煮炊所备。道教信众极为团结清整,互帮互助,相携相扶,实为重要之社会认同团体,非仅反映当地文化结构之复杂,且亦表明精神信仰之多元。举凡儒道释三家,均无不具有深广之民众基础,能够以民间化形态扎根乡村社区土壤,随处都可触摸其微妙跳动之生命脉息。而民间宗教也者,尤为古今风俗之渊薮。故关注儒释道三家之民间形态,亦必重视乡民之精神信仰。

余已在金凤山目睹释教胜迹,而坌处之佛教古庵,分布数量亦不少,其中规模最大者为潮源庵,遗迹至今尚有保存。余尝数次访问三门塘,亦尝参观当地回龙寺,见其所供奉者,兼及儒道二家,则余所谓复合型文化之结论,虽不中亦当不远矣。至于地方巫文化信仰,亦早已化为习俗风尚,迄今随处都可见其象征物遗迹,亦时或能睹其仪式场景。盖多种宗教复合混杂,皆能满足其解决人生社会问题之需要,实为民众生活必不可少之有机组成部分,亦乃把握乡土社会极为重要之观察渠道,远非学问科学体系多归属精英,仅局限于观念与抽象之层面,缺少大地本来含藏之灵验气息,总与民间大众保持鸿沟式之距离可比。

薄暮返归县城,邀文物局局长姚敦屏先生共用晚餐。酒酣耳畅,纵论天下,话题涉及考古发掘,相互颇为投机。盖当地近年兴修大型水库,沿江两岸考古成果甚多。时段上至史前新、旧石器,下迄明、清两代,中则自殷商至唐宋,均有大量遗址陆续见诸天日,引起世人瞩目。其中最突出者,则为战国楚墓,非仅遗址规模大,而且出土文物多。余近撰有《在苗疆发现历史》一文,主要涉及清初设置新疆六厅以后之历史,以为传统史家长期忽视当地文明成就,当有重新理董发现之必要。而地下考古材料已足可昭示,清水江文明极为灿烂悠久,非仅为长江文明上游支系发源地之一,即华夏文明亦不可忽视其局部组成之重要意义。而苗疆历史之发现,不过仅属起步。契约文书之系统整理公布,虽只能揭示其冰山之一角,然亦涉及繁复之内部机制结构,前景意义尚有待贤达高明共同努力以实现。

八、畅谈清水江学学科发展前景

四月五日,上午九时驱车赴凯里,下午一时始达,下榻银盘山饭店。天柱县副县长李滕刚专程从贵阳赶回,设宴款待,相谈甚欢,晏毕已三时。欲拜访单洪根先生,困极未果。晚招待同行者品尝酸汤鱼,余告众酸汤之所以盛行,乃至今人无不视为美食,原因实为黔省自古以来即缺盐,不得己遂以酸汤代之。兹说虽尚俟材料佐证,然明清两代之贵州盐政,始终皆为一大棘手问题,则史实斑斑可考,实乃无可争议之史实也。晚读博文,睽之既久,如逢故人,物亦有情焉。

四月六日,上午与凯里学院及当地专家座谈,共同讨论清水江文明及契约文书之整理研究问题。余先在宾馆门前迎候客人,错过徐晓光而迎得单洪根。洪根先生长期研治木商文化,见面即赠余新著一部。以文会友,斯亦乐事也。九时会议正式开始,由黄诚博士主持。余亦会议东道主,出于礼义,遂先发言,以示尊重。